残阳渐矮,沉市将歇,乐手和唱诗班们几经轮替,早已奏者嘲哳、和者喑哑,镇长他们望眼欲穿,还是等不来医生的消息。
“牧师,能麻烦您给我女儿送点吃的吗?她每到这个时候都会吵着肚子饿了。”
听到乐手有气无力的请求,牧师赶紧上前扶住她说:“放心,晚饭准备好了,一会儿就给她送过去!”
“牧师。”
“嗯?”
“谢谢!”
牧师闻言一愣——多年来有多少人对他表达过多少次的感谢,牧师早已记不清楚,但像这样一句令人如此难以承当的“谢谢”,他却是第一次遇到。乐手夫妇彻底累垮,牧师不能再让他们为孩子担忧,急忙给小女孩儿送饭去了。
“孩子,晚饭如何?对你的口味吗?”
“嗯,好吃!”小女孩儿大口嚼着点心,一点也不知道发愁。
“还是小孩子好啊,什么事都不用愁!”牧师这样想着,双眼不住地环顾整个房间。一张老旧的木床,一把吱呀的藤椅,一套连着古朴柜子的书案,以及一架尘封在红色丝绒罩布下的钢琴——这些就是牧师全部的家当。几十年来,他尽心尽力在教堂里服侍着上帝,把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早祷、诵经、礼拜、聆听信徒告解……除了吃饭和睡觉,他几乎一刻都不敢闲下来,否则妻子离世时低垂的双手和黯淡的眼眸就会立即冲破他心底的禁锢,飘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牧师伯伯,我可以再看看钢琴吗?上次见到它的时候我觉得它好漂亮,比画册上的好看多了!”小女孩儿吃饱喝足,擦掉沾在嘴边的果酱,天真无邪的童声肆意敲击着牧师的心防。
“孩子,我……”牧师想要拒绝,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他侧身面向窗户,恰好一帘余晖靠进胸口,那样熟悉的温暖,一如昔日与爱人幸福的依偎。
“要是你还在的话,是不是能听到你弹奏的曲子了?”牧师这样想着,默默垂下头看着罩布下透出的轮廓,耳边恍惚又响起似微风般若有若无的琴声。
随着红丝绒罩布缓缓滑落,画像上的笑脸又一次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一瞬间,牧师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给紧紧攥住了,他猛地扩张胸膛,颤抖着吸了口气,那模样就像是一个不慎落水的船员,在汪洋中堪堪躲过一阵浪头。
“牧师伯伯,您怎么了?”看到牧师被心血洇红的双眼,小女孩儿顿时不知所措。
“没事。”牧师的声音轻不可闻。他意识到自己的模样会令身边的小女孩儿感到不安,于是便设法让自己安稳地坐在琴凳上,然后尝试着连做几个深呼吸,尽力平复翻涌的心绪。
“牧师伯伯,您好点了吗?”小女孩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好多了,我没事。”说着,牧师张开泪眼,想再看一看妻子的画像。可是那原本栩栩如生的画像却在氤氲的视线中荡漾成一串跃动的音符,音符们好似一个个小小的精灵,顺着不知何时被掀开的盖板,轻盈地滑落到琴键上,似乎要指引牧师弹奏一段从未听过的曲子。牧师两眼茫然,笨拙的双手却不自觉地重现出记忆中妻子曾教给他的指法,一下、两下……数盏微光被慢慢地敲响在这沉寂多年的钢琴上。
“星星!”小女孩儿清澈的瞳孔里闪烁着惊奇。在她大大的眼睛里,牧师那枯瘦指尖已然徜徉在一片黑白相间的世界中。星辉耀眼,协同这世界的每一次涨落四散飞扬!随着牧师的双手在翻飞的琴键之间时近时远,斑斓星辉下竟有晨间的朝露闪亮!露水逐风坠入闲潭,云影边际又晕开一抹斜阳,浸透红枫之海……日落月升,山高水长,所有牧师与爱人曾共沐过的光影皆如绘卷徐徐拉开,直到名为瘟疫的烈焰将一切付之一炬,残存滚烫余烬灼烧牧师的心房。在心碎中熬过二十几个年头,牧师寄留人间,满头霜雪;画中挚爱不朽,芳华依旧……
一分一秒,逝若川流,跃动的音符们逐一消散在牧师指尖。面前画像渐渐清晰,呢喃尾声陪伴笑容,幻化成牧师耳边爱人的低语。
“我终于……听到了……”牧师流下的泪,便是那年那天挚爱之人未及说与他听的话。
曲终的音符悄然隐去,早已湮灭成灰的记忆终于在无限的爱与思念中浴火重生!纵使漫长光阴令它们发黄褪色,但饱含其中的幸福与忧伤仍然在此刻熠熠生辉……
“我记起来了!亲爱的,所有我们执手相伴的时光,我,都记起来了!”牧师仰起头,慢慢垂下疲惫的双手。
“牧师伯伯,您怎么哭了?”小女孩儿以为牧师饿了,连忙递上一个苹果。
“啊,我……就是想起一些事情。人老了,总是这样的。”
“嗯……牧师伯伯,我也想起来一件事。”
“啊?是吗?什么事啊!”牧师后知后觉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心里满满的不可思议。
“我想起来,我梦里听到的那首歌里好像有您刚才弹的这段……原来那是钢琴的声音呀!牧师伯伯,您再弹一次好不好?”
“你梦里的歌?是那首能看到色彩和风景的歌吗?”
“是!”
听到小女孩儿的话,牧师一下子激动起来。他立刻把手放回琴键上,妄想弹奏出刚才的曲子。然而,音符早已经散尽,连指法也被忘了个干净,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指要如何摆放了。
没办法,牧师只能朝小女孩儿摇了摇头,告诉她自己真的不会弹钢琴。
小女孩儿可是亲耳听到牧师弹奏曲子,她要如何再去相信牧师的话呢?两双眼睛尴尬地对视,休息室的门却被人大力推开,只见那位老妇人拖着她的小孙子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向牧师大声哀嚎道:“牧师!牧师!求您救救我的小孙子吧!求求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