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瓦房,便见桌上放着药汤,马英束手无措地立在床边,不停地劝说:“孙大,你就把药喝了吧,喝了药病就好了,就能等到仲陵回来了。”
孙固喉咙已哑得出不了声了,双眼朦朦胧胧睁不开,只是伸着枯槁的左手,摇了摇。
马英定了会,转过身去抹了抹眼泪,便见到言兮,一时欣喜:“姑娘,你总算来了,孙大……要见你呢。”
言兮只“嗯”了一声,又望向孙固,不过两日不见,他两颊又凹了些,面如金纸,毫无血色。
孙固听到言兮声音,浑浊的双眼陡然泛出一阵神采,“姑娘,你肯来了。”
“你找我什么事?”言兮微微凝眉道。
孙固打起了精神,强自撑起身子,靠在墙角上,“仲陵有消息了吗?”
“没有。”
孙固“哦”了声,慢慢垂下眼去。
“但是昨日新传到京军报,说他已击溃了水寇主力,现在在搜寻他们的老巢,要斩草除根。”
孙固的眼神又亮了起来:“我就知道仲陵这孩子肯定会赢的,这是好事。”
他对马英道:“你去打两壶酒,再买点吃的来,我们为仲陵庆贺。”
“这……”马英为难道:“可你病没好,大夫说不能喝酒。”
孙固陡然像是凭空生出了许多气力了,摆摆手道:“我这病什么事。”又指了指桌上的药汤,让马英端来,而后不顾苦与冷,一口饮下。
“好了。”他抹了抹嘴,“我喝了药,就没事了,你快去吧。”
马英本是有点放不下心,可见孙固自言兮来了后,就精神了许多,还要吃东西,大抵是病愈之兆。
他很是高兴,便对言兮道:“劳烦姑娘为我看会孙大,我马上回来。”说完便拿上银钱和酒壶,匆匆走了。
“说吧,你找我什么事?”言兮望了眼马英离开的方向,冷冷道:“又或者,要我转达仲陵什么?”
孙固垂着眸,低声道:“仲陵最信任的人就是姑娘了。”
言兮不可置否,也未说话——他特意支走马英,接下来要说的事不会简单。
“有件东西,我想让你帮我转交给仲陵。”
孙固把手伸进破旧的棉被中,在一团烂棉絮中摸索良久,摸出了一个油布包裹。
“我这一生有功有过,临死倒无牵无挂,就是有一件事梗在心头,死也不能瞑目。”孙固靠在床头,声音从他胸腔低沉地发出:“这是我这辈子唯一憾恨的事,我等不到仲陵回来,求你帮我将这转告给他,让他一定要帮我完成。”
言兮打开油布包裹,见里面是一副血迹斑斑的素布,再展开一看,竟是一份血书。
“这是……”她诧异道。
“这是当年的真相。”孙固望着房梁,眼神一下变得悲戚:“我们将军从未背叛过大梁。”
“当年,我们与燕然军在北境对峙,朝廷屡屡下旨问何时能破燕然大军,甚至有以将军性命与燕然议和之意,这让殷家军上下所有将士都觉不忿,是将军要我们相信朝廷,相信皇上。
“那时,燕然军形同鬼魅,似有天助,我们极难截获,于是局面僵凝,将军一时也没有破解之法。
“就在这时,老燕然王的长子满多固勒暗派探子送信给将军,意欲结成联盟。
“老燕然王死后,留下的四子都在争夺王位,其中最有实力的便是他长子满多固勒,以及燕然小王子达延汗。
“满多固勒说小王子虽然不过十一二岁,但颖悟过人,论老成谋算,百个也不及他一个,所以老燕然王生前最喜欢这个小儿子,还曾当众说过等其长大后就就要将王位传给他。
“老燕然王死后,国中很快划分为两派,一派是传统的燕然贵族,支持长子满多固勒;另一派则是老可汗身边的亲信及其胞弟,即小王子叔父,力主小王子继任。
“可后来,终究是小王子一派占了上风,夺去了燕然大军的兵权。
“满多固勒说,打着复仇名义逼大梁交出将军的是小王子的计策,他与小王子势同水火,愿做引路人,暗中引导将军攻破小王子一派人的老巢,并且承诺只要将军能助他夺回兵权,他愿割出三分之一的国土,从此向大梁俯首称臣,有生之年不犯边境。
“为了让将军相信,他还送来了金刀为信。
“当时。我们觉得这是燕然人的奸计,都劝将军不要同意。
“可将军觉得,燕然人虽然性情刚猛暴烈,但不善诡计和伪装,而金刀是燕然王赐给王子的尊贵之物,满多固勒以此为誓,定不会撒谎。
“何况,即便有假,我们也不怕与燕然人交手,反而是他们每次作完乱后就跑,让我们没有正面对敌的机会。所以,只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要落入对方陷阱,不然即便深入虎穴,我们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其实我们知道,将军没有选择了——那段时日,来的圣旨已经从问询变成苛责,苛责将军不出兵,不能平定北境之乱。
“而朝野的风向对将军越来越不不利,我们必须要主动出击了。
“所以,将军答应了满多固勒,并且与他约定好会军的时间和地点。可就在这时,朝廷来了圣旨,让将军立即换防回京。
“将军犹豫着,没有立即动身,朝廷一天之内,连发三道金牌,所以将军只带了我们几个,轻骑回京。
“一回去后,将军便被削去兵权,降为荆州总兵,并被催促着即刻上任。
“可我们刚离开京城,朝廷又来派人来传,说将军犯了谋逆之罪,立刻束手就擒,等待回京发落。
“他们当场捆了将军,卸了他的甲胄,对他打骂侮辱。
“我们再也忍不了了,杀了来使,然后跪在将军面前,说:‘将军,我们反吧。皇上不值得我们效忠,朝里有人要害将军。’
“我们拥着将军上了断阳岗,断阳岗后有一条小路,我们劝将军从小路逃回蓟州。回到蓟州,重新掌控殷家军,朝廷就不能奈何他了,大不了归附满多固勒,也一定会被重用的。
“可是将军最终只叹了口气。他说:‘我身为大梁臣子,自该为大梁尽忠尽职,岂能为一己私利,而背弃朝廷,外投他国。’
“他又苦笑道:‘我殷晗戎马一生,精忠报国,自认为俯仰不愧于天地,能得善终,可没想到结局却败得这么一塌糊涂。’
“后来张太师来劝降,将军沉默了很久,对我们说:‘此事已成定局,反抗无益,我们身为大梁子弟,不能再做损耗国力之事。你们都是我手下的得力干将,难免会因为我而受到牵连,此后若有人问起,你们可说是被我欺瞒利用,诸事不知,或可保全性命。’
“我们在山岗上看着,看着将军丢掉长枪和盔甲,空着手走向对面,却被一支暗箭穿喉,落马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