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张牛角对牛弹琴 陈宝应毁宝益友
言间一贼经过,被张牛角叫住,命他去请桥上三人。王度曰:“兔子我等就不吃了,正好有酒,一并饮来。”牛角曰:“知你们不想惹这麻烦,今却但吃无妨。”度问:“莫非你逼他们都吃?”牛角哈哈笑起:“你太聪明了,正是这般!”时又一贼经过,也叫住了,并问二人:“两位辛苦,一个将胃空了,一个肠子里也腾出些地方来了,可吃得下兔肉了?”率者问:“定要吃吗?”牛角曰:“当然。”率者曰:“我等回去决不提此间事。”牛角曰:“谁信。”二贼齐唤:“我发誓!”牛角曰:“发誓比吃饭容易,还是吃的好。”率者呼:“我发毒誓!”牛角曰:“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定教尔等杀兔吃兔,俺才放心。不然,只好杀人灭口,投洛水里淹死。”贼无奈欲走,度曰:“不如我也去。”牛角曰:“就让他们跑腿。”度曰:“恐他俩不被信任,还得我去,一说便来。”牛角许了,少待返下五人,各提酒二坛,独不见赵飞。牛角问:“车夫呢?”贼虑人多吃得多,杀兔也多,忙劝:“车夫就不必吃了吧。”牛角不悦:“他也不是个浑沌,有鼻子有嘴,如何不吃!”度闻言思之:“他知浑沌,必读《南华经》,又学了一半青牛指法,莫非逍遥道中人?待会好好问问,眼前先解难处。”当下与曰:“那车夫正赶去城中送酒,只望牛复肯走。还盼张兄早施手段,教他去了,少吃些寒风,一会我们也吃得安稳。”牛角曰:“俺才二十多岁,未必大你,不敢居长。只因怜那牛,净想着让它多歇歇,难免贵畜轻人了。也罢,这就随你们上桥赶牛去。”
行时听他摸钱,王度目光斜落,视之果然:“这些酒都已买了,桥上还有,驱走了牛正好再拿一趟。”张牛角见说讪然:“兔子不是俺的,却白吃你们的酒。”度曰:“承蒙义助,怎是白吃。”牛角曰:“这些该是名酒,外面卖得贵。我本想这年关之际,人们多在熬夜,纵然歇了营生,总还能唤出些没睡的来,就欲往杜康村里吃去,不想在此得了便宜。”
几人步快,已到牛前。王度扇稍一指,笑谓赵飞:“你马上就好走了。”看他将信将疑,再看张牛角除下背负长袋,解出一把破旧的琴来。度视之而问:“其弦不全,以为何用?”牛角曰:“容我弹上一段,勾引它走。”听者度尚不惊,余皆相顾愕然。
张牛角置琴左端于桥栏之上,右手扶住那端横过身前,左掌指曰:“此琴虽五音不全,但自幼相伴,早已弹得熟练。只是初时艺拙,更兼器劣,不敢人前现丑,后虽精进,奈何曲多简陋,人不乐听,终是少弹,故一向常对牛弹,渐渐知了牛性,能听其呼吸、觉其体息,因之为乐,或安抚之,或与之解乏,或催之多下奶水,种种妙用,逐一拿手。”说完就单独一只左手弹起,四人静听。
这曲很是平淡乏味,果不宜人,或许益牛,然片刻亦不见畜生要走。那四人已将所剩坛装酒小心提下车来,皆欲问莫敢。张牛角轻谓:“它不是俺养的,与俺不熟,故而不忙催它,要先来一段柔缓的,教它舒服一阵。”言毕瞬间,曲风一变,牛真动了!又站起来了!
张牛角趁曲有顿歇之霎那招了一下手,示意过来一人。王度轻步速至,牛角亦轻声目示:“与我执这一头。”度双手从桥栏上托过琴之左端,须教琴身持平,看他边弹边缓慢倒退,自是小心紧随,与之并肩。
稍远,牛不舍此曲,径直跟来。赵飞惊视,木然当地。杜意忙推他一把,赵温同催:“快跟上!”稍行一程,曲终牛过,车亦经过,飞亦向张牛角、王度称谢而过,复望那二人挥别。虽是礼过了,飞尚未去,度已迫不及待问起张牛角:“青牛指,浑沌故事,《南华经》。你可是逍遥道上的?!”以为必是,却见他一脸茫然:“甚么逍遥?甚么道啊?”遂又问之:“浑沌故事你哪里知来的?可是从《南华经》里看的?”牛角曰:“《南华经》俺知道,便是庄子著作。故事与书皆师者口授,讲的也不多,俺更不曾亲自读过,俺没那么深的学问。”怔对间赵温亦曰:“天下驰道,似无逍遥一道。”度谓:“你会错意了,我说的不是驰道,乃武林门道,如方仙道、五斗米道。”
赵飞既去,余下四人除王度尽知三道派,都只晓得方仙道与米道。度曰:“说起这逍遥一道,其中人物素来淡泊无争,不喜名分拘束,皆来去自在,难怪几位不知。”张牛角曰:“俺也不知师者姓谁名甚,更不知他来历。他也不许俺问,更不肯收俺为徒,教完便走。”度曰:“此正逍遥派一贯作风,便是不重名分。我若当着他面自称逍遥道中人,只怕他也认可。他们一个个若逍遥物外,不似那方仙术士,常与人请神驱鬼、画符烧箓、采矿炼丹,借此谋财,以为生计。当然,也不尽是坏事。精通阴阳五行变化之术者,也能做起些实事益事,助人脱危解困。这些方仙术士春秋时就有了,到了本朝更是尊奉黄帝、老子为神,故又称黄老道。而五斗米道入世更深,早已自立门墙,又在各处设起分坛,率民行德,教化一方。梁冀的势力至今不能顺利进入巴蜀,亦多赖米道之力。反观逍遥道,虽也有经常聚散之所,便是南岳衡山,却只是个交游会友的地方。他们聚过就散,常聚常散,聚散无定,都是些悠游岁月的散人。”牛角曰:“俺那师者却在北岳恒山出没。”度曰:“近些年道中有了分歧,不少人觉得应该效法其他道门适当入世有为,就渐渐分裂出北逍遥派,聚在北岳恒山。剩下的便是南逍遥派,依旧常在南岳衡山,依然固守于庄生虚己游世之道。”
说时一贼来请,称兔已熟。四人随之而返,见有两堆火,相隔三五丈。贼自一堆,只有三兔,未敢置酒,就此坐了,亦莫敢高声。四人围坐另一堆,共享八兔,食间谈笑,复将酒热起,少待畅饮,都暖了身子。赵温问:“我未满二十,当可叫你一声张兄。年关之际,张兄如何也出门游历,不在家中与亲人团聚?”牛角曰:“几位也看到了,俺音律上略有些天分,自幼已然,无奈人不爱听,故不常对人,却只顾对着牲畜,因此向来没什么名气。不过这也怪不得人家,俺的曲子简陋单调,确实不怎么好听。但不知何故,去年俺名居然上了北邙碑。”
杜意无知不惊,王度稍动容:“那是天下十三路高手的名榜!一碑一路,共有十三块。每一路的人数复与路之番序相同,比如第二路是‘阴阳二圣’,第三、第四路合着就是‘三仙四毒’,第十路是‘十大越女剑’。适才提到五斗米道,便有‘米道十二师尊’,共在那第十二路上。最多的第十三路高手‘生门十三处士’,正属方仙道中最有名的一个支派。”张牛角问:“为何俺看时,见那第一路高手碑上并无一人?”度曰:“北邙山偏僻,我平日忙于学业,还不曾上去过,只是听得多。第一路高手按理当有一人,实则确无一人。至于原因,尚无定论,却有说法。你想呐,独一人独占这第一块碑,分明暗示着此人就是天下第一嘛。虽然十三路高手排名并不分强弱高下,但在观者眼中,这一人一碑也还是太突出了。”赵温曰:“没错,正如梁冀早朝,与三公分席独坐,便是自显独尊。”度问:“这些高手碑,你们可曾去看过?”杜意曰:“你我不常在一起的么,自也不曾去过。”
赵温曰:“我也没去过,却听得朝廷消息,此事已立案。”张牛角问:“刻碑立碑也有罪过?”王度曰:“你有所不知,北邙山上的碑多非寻常,大都依着坟墓。这些墓碑本就有主,竟在一夜之间被抹去原文,换了江湖中人的名号刻上,如何不是件大案子。”温曰:“洛阳一域,昔为东周京畿,秦时又作了丞相吕不韦的封地,今复为我汉之首都,故那北邙山上葬的几乎都是大人物,要么是本朝帝室及王公大臣,要么就是前朝的。前者自然最为要紧,后者也算是周秦古迹,亦须保护。”牛角曰:“倒是见了不少坟墓,气派的多,只是看那群高手碑时,不曾觉得原来是些坟墓。如今听你们说来,这些高手岂非都成了坟墓中人?!岂不把俺也算上了!”度笑:“你和那些大人物一同名垂千古,当是美事。譬如吕不韦之墓就在山上,不知被抹了字迹没有。”温曰:“听说吕不韦之墓幸好不落在那群被篡改的碑中,故未遭殃。这些大人物的墓铭被恶意改写,必要惊动朝廷,只是与下民无关,故且按着声势,不教消息传开,却外松内紧,早安排起调查来。”牛角曰:“死人有甚要紧,就差盗墓了。”度曰:“死也不要紧,只要杀得梁冀。”
这堆三人一怔,那堆贼方听得入迷,却是一吓。王度续曰:“杀了梁冀老贼,不论武功高强与否,不管生前死后,必当天下共推,上那北邙第一碑!”张牛角拍手称然:“今天下大害莫过于梁冀,你这推法正好!”度曰:“这个原来不是我的意思,自从改碑事起,江湖上就渐渐有了这种说法。我想的是,莫非刻碑者留出首碑,就是要引天下英雄争名杀贼?”赵温亦然:“很有可能。”杜意曰:“不定是我们想多了,却是那刻碑之人自大且怕死,自认天下第一,又不愿自己名在坟上,故而空着。”度稍惊叹:“过了年你怎突然变聪明了?这一节我尚不曾想到,你竟先想到了!”即听:“你一向自大呗。”
王度转而面向张牛角:“你年底前出门,就为了来看碑?”彼曰:“俺家在博陵,若年底才出门,眼下怎到得洛阳,却为了别事。”度曰:“起初便要问你这个,怎奈话一说开偏了话题。现再问你,十三路高手你在哪一路?”牛角曰:“九音绝律。”度扇击膝:“说这许多,我早该猜到了!九音绝律,自是应着九人。宫、商、角、徵、羽,五音各应一个人名,再有极高、极低之音各应一人,最后是闻外之音,高低各应一人。足下想必就是‘五音’中的‘角音’,可知其余几位?知我父兄?”牛角曰:“都不晓得。”度先失笑,扇复稍指杜赵二位:“他俩并非江湖中人,不知也罢。足下名列碑上,同碑同路的那几位,如何一个都不知?”牛角曰:“俺刚出来走江湖,如何晓得他们,却只是碑上见了,方知有这等分类。俺倒也是最擅长弹奏角音,敢问令尊令兄擅长甚么?”度曰:“闻外之音中,家父善高,家兄善低。”牛角“噢哟”一声:“这个厉害!闻外之音便是高过极高之音的那些,又有些低过极低之音的,皆无穷无尽,人耳莫闻,惟心觉之。能出此类音阶者,内功必已到了化境。”度复笑之:“这个你倒又晓得了。”牛角亦笑:“方才多承你教诲,如今俺也知道昨夜与我切磋琴技的那位是谁了。”度问:“洛阳附近,最善音律者尚有两位。你那位男的女的?”牛角曰:“自是男的。”度不无惊讶:“该是‘太学狂生’。”牛角问:“这狂生是谁?”度噢的一声:“狂生当是你忽然明白是谁的那位,这是他在我们太学里的称号。你既不知此号,想必是因他的琴声而明白的吧?”牛角曰:“俺这粗人,记性实在是糟。明明看碑在先,‘陈徵’二字当已过目,却才过了半日不到,分明领教了他在徵音上的造诣,就愣是想不起来。刚才若不是你将那些碑稍加解释,俺也只好就这么忘了。”度笑:“你记性还好,是碑太多了。不过,他字‘宝应’,故而其名并非五音之徵,却是徵召之徵,世人附会了。”
杜意听是狂生,更感意外:“我等三生尚未见得这位‘太学四生’之首,你初来乍到,竟已见了。”所言三生实指‘三生有幸’,赵温以为是当下三生,含着自己,便道:“我认得狂生。”这下轮到王杜二人同感意外,齐问:“当真?”温道:“何必骗你们。”杜意道:“几位各说各的,只怕万一是同名,未必同一人。”于是温问张牛角:“两位在哪里见的面?你是怎么走来的?”彼曰:“俺出得北邙山,沿七里涧南下,西循阳渠到了护城河边,就一路南至开阳门外,继续顺大路南走,经过太学西面围墙。他那房舍就挨着墙内,他在上面一层,虽是夜里,有街对面校场的几点灯火,也还望得到。”温曰:“开阳门乃南城墙东起第一个门,你走的文阳街自是南郊东起第一条大街,向南正穿过明堂与太学之间。”复言出惊人:“我那住舍就望着大街,狂生与我同住一室。”
王度遂问张牛角:“他先望到你了?”彼曰:“不是他先望到俺,也不是俺望到他。是俺先闻舍内琴声,就驻足细听,复取琴互和,因此相识。”度问:“他技艺比你如何?”牛角曰:“琴技、内功皆远胜俺。”度问:“你俩交流音律,怎还牵扯上了内功?莫非是以内力激动琴弦,劲气贯于声气,两道合一,以气御声,催控其势,明着是比琴艺,暗地里却是内功较量?”牛角曰:“正是里外都比,俺都输了。”
王度安慰:“凡以声乐旋律击敌,必要仗着内力,也必修为不浅。你虽输了,并非憾事。”张牛角道:“你夸俺太重,实不敢当。要说声音之斗,还是那些高吼大叫之法厉害许多,一震一大片。不像俺这个,看得文雅些,却只够对付一人,且须先以自身心神内气觉出对手呼吸节奏、体息动静,方好针对施作。若所作之声与对手气息节律不够吻合,彼亦不得相应,自是波澜不惊。俺这里虽起大声,他那边毫无效果,不过诸声经身而去罢了。你看,还不是俺这个麻烦许多。”
听此说法时,王度左手提坛,正猛喝着酒,听毕还剩几口,当即猛的落坛露脸,右手之扇亦猛一指:“你这才叫高明!”张牛角一愣:“哦,何故?我这不是事倍功半么?”二人对视,度扇转而朝下,虚画着小圈圈:“张兄已到了这等境界,难道真的还不知其中道理?”牛角憨笑:“俺本是个鄙陋村夫,幸蒙高人点拨,学得些许技艺,见识实少。”度扇不动了,酒坛掼破一边,与他细说:“你这技艺分得两步,首先是觉体辨气,察人周身诸息,然后方可作声动之,委实要求更高,仿佛是麻烦些,却不是白费的。那些大喊大叫的功夫,虽可杀伤一大片,怎奈敌我不分,多要连累无辜,当有自己人在场,岂非也一并受了牵制?”牛角恍然点头:“说的真是,同伴若在附近,纵不受伤害,也需分出内力抵抗其声。俺这却只对付一人,旁人体息节律各自不同,不会波及。”度曰:“除非有人全身气息极为相近,那是极巧极少的事。”牛角笑声略变:“原来还是俺的好。”度回扇击掌:“你明白就好,我再与你讲一个好处。那些个狂叫怒吼的,看着声势威猛,论其内涵实在,不过是以内力催动出声。其声离体稍远,便断了内力连系,终归外气,再不可控,故而无法与指定之人声息相应。就比如你运功投出一物,打到别人身上,用的虽是内力,伤人的还是外物。两者同理,只差在一个是实物,一个是虚声。”牛角曰:“都似开弓没有回头箭。”度笑:“你这悟得好,却还只是道理,实用处在后面。”
王度续曰:“那些吼叫功夫,声势虽然猛烈,终是离了体的外气,不能再循势变化,也无法与别人的声息附和稍久,纯是以声大为力,一味侵略耳窍或震撼心神。常人只需及时捂起双耳,便可少受其害,接下来赶紧逃去就是了。若要持久对抗,还得学会凝神定志。此亦不难,训练有素的士卒能于震天战鼓声中屹立不动、面色不改,那些内功催吼之声未必过之。且其欲伤大片,声自不聚,漫布于天地间,必然势分见弱。且他既以声音大小为胜,我自可别起大声盖之。”张牛角曰:“就阵前擂起隆隆战鼓,盖了它!”度赞:“好办法!所以说,这些个野蛮功夫,有的是破解之法。而你那些精湛技艺,虽指定就取一人,可没那么好对付了。”牛角问:“你如何对付俺?”度曰:“你若声来,我内力足够,自可全身相抗,但只守不攻,未免被动。倘也学得类似技巧,亦可为乐出声,就中途截住你的,两道声音较量一番。”牛角曰:“你这正是那狂生的办法。”度曰:“可惜我一来功力尚浅,不足以内力激声,二来音律上也没什么造诣,不懂那声音相和之道。你这一趟声来,凭的不是声大力大,却是和声响应之机。两股声音再大,如不合其中机理,便是互相空过,自管自的,彼此不能干扰分毫。我若只凭力气随便打一通鼓,纵盖了你的声响,也改不了你的声音气机,阻不得你的攻势,消解不去你那效果。当此之时,虽不闻汝声,体感犹在,必起反应。故而你这法儿使将起来,其声或隔物绕物,或穿透万物,敌人就算捂起耳朵,或躲进什么箱里、柜里,也是没用。”牛角听得欣然:“你虽功力尚浅,见识极多,往后多教俺些。”度笑:“我一书生,按说琴棋书画都该沾些,怎奈生性机敏有余、方正不足,天降的偏才,就文章最拿手,棋则尚可,音律上只懂些道理,并无实在手段,绘画更是半点不通。我本肖鼠,这书、棋、琴、画,”抬起双臂,右扇数过左手四指,“于我正像老鼠的四条腿,却都是瘸的,一条比一条短,委实教不得你许多。”牛角曰:“令尊与令兄同列‘九音绝律’,且如冠冕,你怎会学少了?莫非只是推辞?”度曰:“我父兄天赋异禀,知行俱臻上乘。我资质偏弱,不过平日多些观听,长得些见识,其实都是知而不会,真无几分本领。”
杜意曰:“你倒谦虚起来了。”赵温曰:“我武艺虽浅,亦知此间张兄最能,多想深交。只是我等都在太学,难离洛阳。今若别过,愿知张兄何往,方便日后再见。”张牛角曰:“俺自出博陵,多走山路,西循太行群山,转而南下过上党山,从小平津渡来。这里只待见了引路人,就随她往长安去。”王度问:“既然路远,何不备辆车?”牛角曰:“马车俺弄不起,牛车虽可,但俺心疼那牛,就自己两条腿累些吧。”温曰:“若先从邺县到黎阳,由白马、官渡南过黄河,西入虎牢关,一路多是坦途,可少累些。”牛角曰:“你这一路多是都邑,俺盘缠少,恐不足用。且走山路,凭本事山里面弄些吃的。”
赵温道:“如今上党山中许多地方都给梁冀占了,圈作他的林苑、猎场,一大片接着一大片,连绵无尽,却不准百姓打猎、樵采。误入禁地者,一旦给巡山者抓着,多就地打死。你走这一路,颇是危险。”张牛角道:“还真遇上了!却是先逮着别人,有十几个,正要打死!”杜意道:“依你的脾气,定是要出手抱打不平了。”牛角道:“本当如此,可一问情形,那些人竟是梁冀亲弟弟手下的家奴,却来山中围猎,竟也不许,还要打死。这是他们梁家自相残杀,俺乐得旁观,赶紧先溜,远处看完了好戏,方才离去。就这一天里,走得最痛快!”
三人听毕,俱各动容,与他怔对间蓦然纷纷叹惋。赵温险些落了右手酒坛,左手握起腰间剑鞘戳地见坑:“这个倒应该救的。”杜意一手摔坛,一手失兔,拍了大腿,留下油印:“真该救的!”王度似醉,长臂扇指:“该救,该救。”张牛角眼睛不算大,此时睁得最大,望着他们,连连失声,欲问还愣。
赵温道:“梁冀一向自视甚高,又自重名望,却因作恶多端早已自损贤德。他二弟梁不疑倒是品行不亏,且与士人多善,故受得尊敬。梁冀因此妒忌,虽是亲兄弟,犹不肯相容,平日里常派人监视其家,一旦揪着事情,必是趁机打压,发泄威风,决不会饶过。上党山打死梁不疑家奴,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嗯,梁冀还有个三弟,听说深居简出,鲜与外人交往。这一次的狩猎家奴,应该也还是梁不疑的。”张牛角道:“容我回来时还走那里,兴许救他几个。”温稍苦笑:“哪那么巧,都让你碰着。且梁不疑几番吃了大亏,当不敢再惦记上党山里的野味了。”牛角道:“俺惦记着。”
王度目光抬起,岔开话题:“你多行崎岖,头上铁角怕是重了,何必一路戴来。若暂置家中,今可少累些。”张牛角自指额头:“俺这辟邪的。”度问:“你不是不迷信么?”牛角曰:“也不是俺自己辟邪,是为俺娘辟邪。俺娘生俺前梦到头上长角,便给俺取这名儿。本来也没什么,平日闲话,借梦说事,添个乐儿。后来遇一占卜的胡说什么头上长角就是头上用刀,”目光掠过围着那堆火的八贼,“就和这帮蠢夫一个说法,害得俺娘不安起来。那时俺也大了,便想这法儿,叫人打造这只铁角头箍,且自己戴了,应了俺娘的梦兆。”
赵温心道:“他乃孝子。”杜意道:“你真孝顺。”王度道:“如此你自己可就不吉利了。”张牛角道:“俺又不迷信,没事儿。”度道:“我的意思是,你娘看你如此,岂非更要担心。”牛角道:“俺自有说法,便是戴了头箍就算应验过了,不会再头上用刀。”
赵温道:“既存孝心,何不在家先聚天伦,等过完年再奔前程?”张牛角道:“本打算如此,但俺娘说了,俺们只是寻常农家,名不见乡亭,人家音乐上的成名人物书信来邀,实在太看得起俺们,怎好拖延,万一凉了呢,故得趁早出门。”王度道:“你娘说的十分在理。”牛角道:“嘿嘿,你也认为俺娘说得对!”度思:“他这一声笑端的发自内心,不过是因我稍夸了他娘一句,此人孝子无疑。”当下又问:“之前想你是为看碑到此,原来这个事,不知谁来的信?”牛角道:“信上署名,宫商羽。”度亦念过,随即扇指:“此非一人,乃三人联名,正是‘九音绝律’之‘五音’中的三位。”牛角道:“既看了那碑,现听你说,当是如此。眼下还未见着引路人,你可知这三位?与俺介绍介绍。”
王度道:“这三人中,我也只知前两个。第一个琅邪人,姓宫名崇,乃‘五音’之首,有些年纪了,顺帝时曾向朝廷进献其师于吉所得神书《太平经》;第二个是女子,姓名不详,以雅号行于世,唤作‘河洛仙音’,乃洛阳本地商人,在白马寺后开有琴栈,正合那‘五音’之商。我猜,这引路人就该是她。”张牛角道:“信虽三人联署,语气乃一女子,今再听你所说,当是她写信给俺,略告俺碑的事。俺也正是去的‘白马琴栈’,只因到得不巧,看过碑已是黄昏。她一个女子,俺夜访不妥,就想先往杜康村吃酒,明早再去。”
王度道:“这信也该是她从洛阳写的,若出自长安,离河北太远,北邙碑事起未久,算来你今天到不了这。且长安那边还未必知你这事,除非她也已去信告知。”赵温道:“博陵距洛阳也很远,张兄步行来的,要按北邙碑案发之期算,她这信去得也还是太快了。”杜意道:“做生意的,有的是好马。就算没有,去东市花钱买便是。”温反问他:“这事算不得紧急,有必要数马并驰轮换吗?就一匹马,累死也没这么快到博陵。”王度道:“是沿途接力,而非一路轮换。”温稍一笑:“这个只有驿站办得到,可这种事官府不会理的。官驿私用虽然也有,但仅限于灾、丧之类的大事,报请颇费周章。”度张扇而笑:“虽难亦行。”张牛角道:“二位别争,这信正是县里发到俺家的。”温方吃惊,度扇收笑止:“诸位,这白马寺怎么来的?是当年白马驮经归汉,为了安置这一行人、物,就先迎他们入鸿胪寺暂住,然后扩建寺外,才造起了这一处佛刹。到如今依然是寺中有寺,寺外佛寺也是国寺,寺内鸿胪寺也还是朝廷接待外邦人的官府建筑。附近少不得达官贵人进出往来,琴栈开在那里,这位河洛仙音定是有所结交,通些门道。”
杜意接话:“这样的人必然备得起车马,此去长安不再辛苦。”张牛角道:“俺倒宁可在此相见,早些见了,早了心愿。且弘农正发大水,纵有车马,恐怕也得绕行武关。”王度道:“路途艰难,他们来也一样。”牛角嗯:“该是俺去。”
赵温道:“这几年由洛阳迁去长安的乐馆、戏园、书院等文艺场所是越发的多了,他们几位乃同业中人,却留一个在此,说不定另几位原来也是在洛阳的。”张牛角问:“为何都要去长安,首都不好吗?俺们那儿,乡下人多望着城里,城里的又都望着那些繁华大邑,望来望去终还是洛阳最吃香。”温曰:“天子脚下固然是好,可惜梁冀作威作福已逾十载,郊外好地方差不多都被他圈走了,留给百姓的实在有限。而洛阳既是帝都,城里多由朝廷建设,光南北两宫就占去大部,剩下的地方还得留与大将军府、三公之府、太仓、武库等一些重要建物。金市之中也多为国作营生,纵还有私人的,亦由官宦亲人、熟人操持,轮不到寻常百姓。而住宅仅有两个里,一条步广里,一条永和里,住的也大都是官员及其家眷、亲戚,还有供他们使唤的下人。由于京官任免无常,里的住户迁入迁出自也是格外频繁,除了里魁及其家属,早没有了长住的本地人。”牛角问李魁是谁,温曰:“便是管整条里的头,只剩得这两家。”牛角曰:“那不就是里长么。”温曰:“里长是前朝称的,如今是里魁。”牛角曰:“老百姓不喜欢改来改去,俺们那还叫里长。至于衙门里叫他里魁,公文上写他是里魁,俺们一般也听不着、见不着。”
须臾都饱了,还剩一只整兔,不曾动过。王度道:“我胃口小些,谁若不够,自可分取。”三人皆推辞,又互相谦让。赵温、杜意各取布帕抹嘴擦手,度亦取帕:“遮莫我留着路上吃。”张牛角无帕,但以袖拭。温递片纸,牛角接过:“还有这个。”用时温道:“造纸作坊也出次品,不够书写的就卖作他途。”牛角用毕,投入火中:“也好,不可浪费。”
望贼那堆,兔已烂熟,食香阵阵飘来,却都一个个谦虚着不动,只是烤火取暖。张牛角道:“俺要走了,且给三位彻底解了难处。”起身至彼,俯身视贼,雄身高角投下偌大一片阴影。贼本坐着,皆在其下,又在影中,各自心慌,都不敢站起,就有爬去问的:“好汉还要什么?尽管吩咐!”牛角道:“俺那边八只兔,正好一人两只。你等八人三兔,如何分法。故不是俺要什么,是你们还得要点什么。”率者连忙单膝跪地,抱剑如禀上司:“自然要多孝敬几位爷爷。”牛角答应一声:“乖孙子们,爷爷自当爱护你们。故而每人赶紧与俺吃几口兔肉,显得俺这当爷爷的心意不是虚的。”贼多发起抖来,牛角蓦然提声:“立吃!不吃者扔进河去!”脚下动了一步,贼亦心间震动,便有动手触兔者,兀自犹豫。牛角再动一步,就视一人,那贼只得咬起兔来。转视一人,又逼起一个。到第四个时,兔不够了,牛角晃一下头,见此贼装昧,便冲第三个示意。那贼连忙递过兔来,此贼不敢不接,接了也只好吃了。前两个见状忙也送兔出手,无敢不接。待都啃过了,牛角道:“给俺张嘴!”贼皆陆续照做,牛角环视一遍:“好,都吞下去!再张嘴给俺看,敢作弊者投河自尽!”
事毕而还,却不就坐。三生知他要走,并起相送。言别方去,背影渐小,忽又折返。三生甫当转身,复回转相望。将近未近,张牛角目光扫过,还选王度,招手呼出,到一边悄悄说话:“这里教人埋伏了,你知也不知?”度稍一惊,亦作低声:“他们是谁?我实不知道。”牛角曰:“俺也不知,知了便不问你了。”度遂问他:“你看是敌是友?”牛角曰:“俺不晓得,先不忙引出,大家一起走,看他们如何动静。”
适才敌、友二字已省了自己,王度此时笑谓:“你且上路,我能应付。”对方愕然,忙道:“你若不走,俺也不好走了。”度复谓之:“你只管放心去,我已明白是谁。”张牛角将信将疑:“可别逞强,更不必舍身为俺。”度依旧笑:“不逞强,不舍身,更不会死,也决不吃亏。”言间再三目示,牛角方道:“知你聪明,那么俺去了。”
贼见走了强敌,心情渐松,敢来求还宝物。王度一个接一个高高投去,贼回抢分得,皆自高兴而坐,不刻又有些放肆起来,终至出言不逊。赵温怫然,杜意改色。王度不欲他争,长臂扇按其肩,自身前倾,低声同谓二人:“彼等作死之辈,不必理会。我本有救彼之策,今既如此,姑且罢了,稍后只看好戏。”温似会意,只说不动:“先吃兔子,既已吃了,须吃干净,吃饱看戏。”
贼见他们始终泰然,也不敢动手来欺,净逞口舌,久自无趣,复当寒夜,又不食兔,慢慢坐不住了,就灭火上道,驱车过桥。远时,这边风掩声响,草间多处动静,诸影蓦出,桥头汇成一线,皆蜷缩折腰前俯,矮身半蹲,低于桥栏,鱼贯潜行,跟向北岸。数时只有八人,还剩一个带剑的到桥下来取三只被贼吃了一半的熟兔,不忘侧脸打招呼:“嘿嘿,我们也饿。”王度笑道:“佩服你的眼光,认得真准。”墨影笑不可见:“是记得准。”杜意已恍然,却问:“桥有半里长,全无遮挡。彼若回头看来,你们如何隐藏?”墨影欲追同伴,哪有空理他。言间王度已提兔而立,此际望背影一掷,出手方呼:“送你一只全的!”声歇兔至,落点甚准。那影不必稍缓稍转,就背上接了,一溜烟奔去。
王度拔步赶上:“欲看好戏,都跟我来!”剩下的酒都不要了,二人亦起,随他至桥。度止:“就这里稍等,容其远些,别坏了人家好事。”桥灯昏暗,夜里一串儿黑影很快模糊。杜意催行:“我已看不到这些黑衣人,咱们赶紧吧。”度问:“贼自也发现不得他们,你可望得见贼?”答曰:“只望得车上灯光。”度曰:“黑衣人自也见得。”稍待又曰:“我也看不清了,咱们跟上。”
到了对岸,左望灵台,右立明堂,南市尚在灵台之北,故而这里尚非热闹之地,只有建物溢出的光亮投来些许喜庆。王度扇指东北:“想回去睡觉,现在还来得及。”二人坚持不归,于是三人折向,往西续行。
贼沿洛水西进,望河十余丈,路窄且僻,北眺南市灯火越来越远,不觉捱过一处私家林苑。梁冀不在,此地寞然紧闭,又遮蔽别处灯火,周围暗寂无人。陆路由此略向南偏,水路愈偏,渐行渐离。再赶一程,有贼建议:“不如解出二马,带些佳兔早呈大将军。”率者道:“当还有些时辰,不必着急。”那贼道:“恐要迟误。”率者道:“此间甚狭,夜里怕撞着人。”督者道:“我们还怕撞人?”率者道:“眼下事紧,莫要节外生枝。”
复出数里,已过黄郊、鼎中观。阳渠自北折来,接引洛水。遇桥且渡,路渐宽阔,分出一条偏北延伸,往上林苑方向去会西向的驰道。过了岔口,隐约听得远方打更声。行间贼多相觑,率者终道:“先去一人吧,也不必选什么好兔,就随便拣两袋。”停间,那没了烧火棍的接受指派,解开前车一马,置上兔袋,牵过几步,一脚刚跨,身下忽然血溅,嘶鸣声中人惊马倒,腹上一柄咫尺飞刀。那贼单腿踉跄,滚地即起。右侧近处,黑影乍现,左手同样一把刀,奔面搠到:“夜里恐有失误,畜生体大,就先宰它,再来宰你!”贼空手莫敌,听时躲过一搠两剁。微得间歇,影换刀右手,招式顿熟,眼看夺命,单戈斜至,挡住刀势,让那空手的撤了。
此影偷袭略胜近搏,飞刀较短,数招见绌,若非贼仅一戈,恐已挂彩。于是夹道再出二影,双剑共杀此贼。单戈忙退,身后援到,环首刀迎住左边来剑,右边则是两剑对击。中间稍闲,影自左袖抖落一刀,双刀在手,复战单戈。
贼观正副头领都不占优,劝发暗器。听者已无石,却还有那枚卸下的戈刃,就捏在手中,移步出群,看准一人要投。右侧寒光闪来,一贼大叫。既遇埋伏,余贼早已戒备,四面皆有人望,故见这一声喊。投者惊则稍避,寒光鼻前擦过,射中后面一贼肩头,乃一匕首。伤者惧怒,挺起浑铁三股叉转目道边,果然又是一个黑影,见他左手尚持匕首,就问:“你这袖子里还有没有?”那影空手一摊:“没有了,不骗你,敢战否?”伤者欲进,同伴先抢过兵器:“你受伤了,不忙斗他。我也使叉,借我一用,我去。”伤者还盯着黑影,随口便问:“你那杆呢?”同伴道:“不是被那‘牛头怪’给搞坏了么。”伤者应道:“嗯,那么你去好了。”却不见他动,俄问:“怎么不去?”同伴只是图他兵器,回答愈迟:“再等等。”
埋伏的都不等了,相继现身。当此形势,墨门九弟子多一人,八贼谁也避战不得。投者欲再投戈,想着先除一敌。左侧望河那边先后跳上二人,一影三尺短锥枪,一影双短矛,急以右矛飞击。那没烧火棍的之前退回,甫遇短枪,旋被有烧火棍的解了围,此际正站投者身旁,自当瞥见,一推之间二人皆得避开。投者稍微闪了一下腰,戈终未投。退者却因这一推,遭人见机偷袭,肩头插定一把匕首。那一尺半短矛落空,斜飞过道,投没田间。
右边墨影两手俱空,握起双拳挑衅:“领教一下‘墨拳’吧!我没匕首了,真的。”见浑铁三股叉刺来,一让间抢过贼身,冲到那没叉的伤者面前:“我们空手对空手,很公平。”彼怒:“我受伤了,公平什么!”影笑:“拔下匕首,对我空手,也算扯一个直。”其声甫落,侧起一声:“不要拔!很疼的!”遭他第二个暗算的赶来寻仇,正执他的匕首,刃上肩上皆已鲜血淋漓。见要以一敌三,影换姿势:“墨拳大家都会,现在不够用了,欣赏一下‘墨阴拳法’!”言时铁叉回刺将到,中途一剑格住:“你这就不公平了,我有兵刃,该和我打,领教‘赵氏之剑’!”
这是来自后方的赵国墨门仨弟子,赵三见状先上了,另俩还没动。赵二怀里摸起半具兔肉:“我们九个对他们八个,就一个盯住一个,还多一个,便是你这老大,且在外围督战,莫教有漏网之鱼。”言讫一递,对方接过:“我也确实饿了,”翻得两下,“怎么咬过的?”赵二曰:“让你先吃,就别讲究了。”轻拍胸口:“尚有整全的一只,事毕共享,一起庆功!”赵大曰:“好!”
赵二拔剑去战,王度一人来看,步至并肩,默立并观。赵大蓦觉:“哦,是你。不声不响,吓我一跳。”余光再见,书生衣衫紧紧吊起,一圈领口围了下半张脸,便问:“你这干吗?装僵尸呐。”度曰:“怕冷。”赵大曰:“你怕冷?”度笑:“装的。”赵大问:“那两位呢?”度身一松,衣落稍整:“方有几个过路的要向这里来,被我这模样劝去走了别道,就让他俩还与你看着些。”赵大谢过:“原来你也怕露脸。”度已敛毕:“谁让我是太学生。”赵大问:“你和路人怎么说的?”度答:“就说是我的朋友,过年喝醉了酒,约在这里私斗,正劝着呢。”赵大点头:“你这朋友一说甚是恰当,他们该不会去报官了。”度谓:“你也抓紧,此间不比南岸,兴许前面亦将来人。”赵大问:“可愿助战?”度答:“两不相帮。”赵大曰:“既然如此,我兜着过去,见机下手。你替我看这里,有事叫我,如何?”度颔:“这倒无妨。”
赵大方绕,赵温又到,被问:“你来做甚?”答曰:“赵氏之剑,我也想看看。”王度挥扇若请:“有你眼福,刚巧最近。”只见赵二早已尽接匕首招数,此刻另斗一处。那贼器短,复非惯用,越来越险。而赵三对叉先战,故亦优势明显。王度却说:“还是那墨家的拳法精彩。”赵温转视,都望那拳。
一贼也望得他们,虚晃一叉脱身,倒拖铁叉奔来求救,先向王度:“存吾性命!”度自不理,赵温已道:“我们不私斗。”贼不得再言,细听背后脚步,双手握杆胸前暗暗升起,欲突然落叉回刺。度看这招阴狠,虑赵三不知提防,遂出扇格叉,前臂就势按贼两个前臂。贼甫转少许,再转不能,恐叫一声:“你!”度曰:“我不私斗,只是劝架。”贼听时剑尖刺穿腰眼,叫时慢慢软倒在地,听毕挣挺几下,不甘而死。
此乃第一个,接着第二个。赵温看时称赞:“好一招‘赵氏孤儿’!”见那赵二垂剑反手倒握,先卖这破绽,放匕首攻进门户,却横起左臂自上面压了敌人手腕,右剑同时亦动,柄端顶他肘前臂下。如此使劲,似抱婴儿,贼撤手不得,身形一侧当先,胁露空门。赵二忽以全身之力带动两臂猛一沉一振,顺手插剑在地,只是剑尖浅入,剑自瞬间不倒,即复正握,提剑刺胁。贼方周身松散,不及躲闪,亦不得回臂自保,另一臂垂在远侧,一时也用不上劲来,相救乏力,就此毙命。
同时第三个,是那没了棍的空手贼。墨阴拳法飘忽不定,突然拔得其肩上匕首。贼呼痛急退,影曰:“你不自拔,我替你拔,再还给你。”贼料他戏言,兀自伸手讨取:“有种你就给我!”真见他高高抛来,却也双拳攻来。贼决心先抢匕首,再迎刺之,不想影到身蜷,裆下滚过,匕首虽刺落空。贼长声痛叫,自知不死也残,万念俱灰,僵直不动。俄顷叫歇,贼不转身,影亦背向。贼喝:“报上名来,老子不杀无名之辈!”影曰:“你是不想死在无名之辈手里吧,可惜我姓名保密,只有代号,唤作蒲阴。”贼慢慢回身:“果然够阴。”言且视之,竟是双手匕首,刃皆血光隐约,不禁又呆了,蓦问:“你到底有多少匕首?”影笑:“我自己也不清楚,好像每天都不是一个数。”贼挥匕首,怒吼冲近。影即回身,双手同发匕首,齐中两肋。贼叫一声,失落匕首,倒地死前曰:“太阴了。”影曰:“墨阴拳,自是阴的。”
第四个是赵大那边,短锥枪得其剑助,胜那烧火棍自不费力。只是此棍一向弄火,当夜烤兔又弄了不少火,前八寸已是焦炭密裹,斗间飞洒,弄得二人半身灰,也是一肚子火。贼既横死,二人就割其衣服,取布擦脸。与此同时,两贼弃战而逃,一个奔河,一个入田。
奔河贼百步及滩,踩了鹅卵石,脚痛心动:“跑错方向了,我不会游泳!”望波光黯然,回身背水待战。追影早恐他跳河,追时已飞刀连掷。这时刀到,贼俱挥戈打落。追影追至,他小名小五,绰号‘五把刀’,双手最后两把,轻易不飞,只作近搏。十招未胜,但攻弗守,拼起命来。贼一个疏漏,戈被双刀夹住,各相使力,难分伯仲。影忽弃双刀,双拳并起,迫面急击,一路墨阳拳法,似疾风一阵,复如旋风不断。贼惟后退,他亦惟进,戈在身后,一时不可发力,也收不回去。拳不数招,右拳下荡出一链,细如项链,黑铁如墨,夜里不好辨别,刮着脸也不疼。贼渐以为只是虚势相扰,听着水声愈响,不觉步法稍慢。而拳法之中,链子越现越长,倏然间左拳亦得链一端,顿时变化多端,每过几式便绕他脖子一圈,绕了几圈,顺势转他背后,双拳交错一张,勒紧索命。贼弃戈挣扎:“你太阴了。”影曰:“墨阳拳、墨阳绳拳,都是阳的。”贼断气前再曰:“这里石头多,本该他来。”声自模糊,未能尽其言。
言中那贼,田间正奔,不时回望,见一短矛飞近,来势渐逊,心忖:“也不想想我就是使暗器的。”右臂向后一张,轻松接住,身自转过,倒行止步。远处农家灯火,这里墨影追出夜幕。贼视之空手,亦飞矛击去。那影弗愿再失此矛,不躲却迎,定身接定,见贼又逃,投矛再追。贼复接住回投,影亦这般,又恐他逃,此后接了便投。贼不再逃,二人移步间就这么互相轮流接矛投击。忽然贼不投了,持矛反来追他。影倒退踌躇,徒手战否,右脚踩得一物,感觉是杆,或可作兵器,左脚忙先退过,再右脚踏实向回一拖,即复前抄,足尖挑起杆来,接的正是早前投失那矛。贼见状一停,不敢近战。二人同时出手,再自飞矛对投。贼曾闪过腰,几番连投,牵动旧伤,此番投去,一痛间僵了身法,胸前未接着矛,穿了胸口,痛声之际握矛未拔,转向要逃,亦甚缓慢,又背中一矛仆毙。
这厢道上,还剩正副两个贼首。对剑率者的是那清河国墨家弟子,不会‘赵氏之剑’,所用‘墨剑’乃墨门基础剑法,一时难胜。赵大与同伴二打一既杀一贼,现就来夹击这最强的。率者敌三,兀自苦撑。后面赵二、赵三也早赢了,就欲相助另一个。稍前者蒲阴,正待匕首投击。王度抢去拦下:“他这剑法好,容我欣赏。”二赵既至,赵二先曰:“此亦赵氏之剑,只是与那中山国古舞步结合,多些花样。”度曰:“我知道,你说的是春秋战国之际的古中山国,后为赵国吞并。”赵三曰:“中山之舞,多翘袖折腰之姿,融入剑法,不仅美妙,更添诸多诡异变化,攻击貌似柔弱乏力,实则常取敌人意想不到或刁钻难防之处。”赵温曰:“闻那古中山国人嗜好美酒,豪饮成风,每每长醉达旦。看这剑法,似也有些醉意。”赵二曰:“他想醉剑诱敌破绽,再以舞步配合剑法杀之。不料此贼胆小,不受引诱。”赵三曰:“换个杀法。”遂提声唤彼:“剑与环首刀形似,不如邯郸学步!”
那里变了战术,贼渐看得惊讶,对手不再抢攻,竟学着自己样儿,次次后发而动。起初只是步法趋同,未久身法亦同,终于连招式也一模一样。如此,相守俱静,动则对攻。贼纵先发,不过稍占先机,对方学得及时,倘一攻到底,必同死同伤。贼自不肯,每次皆半途收退,想他只要慢得一回,就算拼着自己受伤,也要宰了这厮。又或言语斥之:“你这是无赖打法!”又或先慢,引他也慢。果然,他慢了。贼不变招,只是突然加快,以为必胜。不料这次,对方半途弃学,更不退却,一招“水灌晋阳”,做回了自己,欺骗了敌人。贼因多时习惯,应变略迟。他本姓智,此刻不智,步了历史后尘,见祖宗去了。
这厢观者都为胜者叫好,鼓掌上前。彼自谦虚:“俱非高手,故得效仿,要都再快些,哪里能够。”王度曰:“确实精彩,我尚不过瘾。还剩最后一个,可否再来一次?”彼愠:“你这书生好不知趣,前番只顾逞技卖弄,与这几个贱货争缠不清,若早些走了,我们也不用埋伏这么久。我早尿急,哪得空闲周旋与你观赏,当尽快干掉。”言讫待战,看了又忖:“三个围一个,肯定逃不掉,我先解了吧。”就对着一具尸体要撒尿,度来阻止:“人都死了,何必再辱之。”彼曰:“也是,积些阴德吧。”转往道边,撒向田里。于是,闲者都起了尿意。
解毕,赵二谓赵三:“让他们也轻松一下,换我等上。”遂一并奔去,径入战团,却只替回两个。赵大乃九人之首,故不肯退。贼趁换人时有了间隙,觑机逃出,复被一剑当住。彼已剑换左手,下盘依旧‘邯郸学步’,上身却与贼同侧对称而动,剑自镜像对击。贼甚别扭,攻则受阻,守亦无益,转眼又给三赵三面围了,如此静则立毙,动则被模仿,实在气愤无奈。外围匕首待发,他恐人多误伤,姑且不发,只看机会。情急之下,贼强求突围,双手握剑,一击过深,被对称的一招迎着,贴刃纠缠住了。这一面两剑格力未分,四臂斜垂于两身之间。另三面“赵氏之剑”并起,共使一招“三家分晋”。三向同式,却分层次,贼两臂齐断,人头落地!
胜未及喜,赵大忙令二赵分头离道,去接应两个追敌的同伴,其余搜尸,寻些财宝。王度拱扇来贺,与赵温并至。赵大收剑归鞘,望尸兴叹:“公法不张,私刑便起。今虽杀贼彰义,终究迟了,士孙奋家破人亡,早已无可挽回。”温曰:“士孙奋本与梁家交厚,因不肯全额借给梁冀五千万钱,只给了三千万,故遭陷害。他事先收过梁冀赠的四匹好马,却因生性吝啬,不肯如数出钱,这才惹恼了对方,招来横祸。这样的人,似乎不值得可怜。”度曰:“梁冀赠马,原是不怀好意,以其财力,何需他借,所借之钱,必不会还。士孙奋本性吝啬,兼此顾虑,定是不肯足数与他。”温叹:“若舍此五千万,倒可免祸。”度曰:“未必,梁冀纵赖得五千万,这栽赃陷害的勾当一样做得。”
此时尽取财宝,置于贼的一件外衣里,好作包裹,先送赵大面前过目。他指物道:“这些不过是少数,梁冀图谋巨亿,也是下了巨本,栽赃的证据有白珠十斛、紫金一千斤。想士孙奋之母乃一介女流,并无特别本领,年轻时在梁家做下人,就算当年有些力气,也不可能独力盗得如此巨数。”王度笑道:“梁冀发了善心,怎不多诬陷几个所谓的同伙。”赵大道:“听闻梁冀的说法倒也简单,便是常盗些许,积少为巨。”赵温道:“他这告法倒是省事。”赵大道:“只要有权势,随便给个过得去的理由即可,自然省事。”遂取一珠相示:“为作证据,不惜白珠刻字,自损宝物,自贬价值,明眼人一看就是栽赃嘛。奈何那时公堂之上,哪由得你分辩。”
王度笑谓:“如今你们不仅伸张了正义,顺便也捞些油水。”赵大道:“适才洛水桥前,你早可尽数据之。眼下我们也不好全吞了,紫金姑且收下,白珠都归你们,可敢要得?”赵温道:“多谢好意,我们委实要不得。”度还笑着:“不如换过,你们拿珠,我们拿金。”赵大亦笑:“实不相瞒,我们敢拿紫金,却也嫌这白珠棘手。”
此时追者尽还,九人到齐。或曰:“咱墨门多有能工巧匠,便我等九人,会打铁锻金的也有两个。故而紫金好办,先下点本钱,盘下个煅造铺子,关起门来做事,自可熔去上面的字迹。但这珠子嘛,却一时难以理会。”王度道:“不是有能工巧匠么?”赵二道:“这些偌大白珠,皆天下奢宝,属富贵产业。墨门多贫寒,工匠多从苦业,鲜有通其制造术者。”赵三道:“你们太学生见识多,交友又广,不如先拿去,别图计较。”
王度道:“我家在吴郡也经营水产,却多是渔业,还不曾做过这个。”赵温受言提醒,便谓:“狂生姓陈,老家弋阳,正是广陵大族,湖海之中多有族产。他或许懂得如何对付这些珠子,我们要是不要?”赵大趁势道:“一句话,要就拿去,怕事就算了!”度正思量,受激而道:“就领你情,多谢!”赵大道:“你俩帮我们料理难处,该是我们多谢你们。”
当下分得财宝,各相别去。二生东还,先会杜意,看他吊着领子蒙着面。王度道:“完事了,可放下衣服。”彼依言自整,却道:“我是真冷啊。”度问:“可有人来?”遂一起且行且说,彼曰:“倒有一拨,也被我劝走了。”度笑:“口才、应变皆不错,大有长进。”彼曰:“哪里,就学你的说法,萧规曹随而已。”度依旧笑:“你何时肯恭维我了?”杜意不解,赵温道:“萧何、曹参可是汉初的大贤杰,今天谁能比他二位。”杜意恍然:“这么说我不仅恭维你了,且是自大了。”三人共笑,复观夜色,皆奔太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