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江水平缓,一望无际。
江华负手站在甲板的边缘,白色的中衣在月光的映衬下仿佛在他周身笼罩了一片柔光。
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将这片宁静打破。
“公子,夜间凉,您怎么穿着里衣就出来了?” 有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出声就是一阵埋怨。
紧接着就是肩头一重,江戈将一件青色绣花长袍披在了他的身上。
“黎城那边可有传来消息?”江华开口问询。
“有倒是有,只是……”
“只是他们都无能为力!”江华将话接过,忍不住自我轻嘲。
自寤儿替他从军开始,他就一直在筹划着这天。
女子从军本就是大罪,更何况还是顶替了他的名头入的军营。这于江家而言,更是欺君之罪。
他这么多年步步为营,百般筹谋,多方结交,收集了各方势力信息,为的就是在紧要关头保江氏一族。只可惜终是百密一疏,在绝对的皇权面前,所有的把柄都成了废铜烂铁。
“算了,后日就到黎城了,等到了那再作打算吧!”江华的声音中满是疲惫,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转身。
“柳儿呢?她说要下船处理点事,进展如何?”
“就,挺顺利的。”江戈明显有些欲言又止,“……公子,你觉不觉得表小姐有时做事挺让人害怕的!!”
“她又去找张莺莺了?”显然有些事江华心知肚明。
江戈虽然诧异公子能猜到,但还是实诚地点了点头,可不仅仅只是去找而已。
“表小姐让人……”
“时辰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江华有意岔开话题。
“可是公子……”
“柳儿如何做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江华突然厉声出声,向来温和的目光被愠怒所染。
江戈不敢作声了,别看公子平常温温柔柔的,可一旦发火,那也是很恐怖的。
江华回船舱后并未入睡,脑海中一直不断重复着刚刚江戈未说完的话。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那么生气说到底还是害怕了。
到底在怕什么呢?
是怕柳儿真的杀了人,还是怕柳儿对他的执念太深。
若这一次他真的身死,以柳儿的行事做派,她真的能安然度过余生吗?
有些答案显而易见,但总不愿承认。
两日时间一晃而过,黎城的局势比想象中的更为紧张。
他们一行人并未入城,只在城外的一处秘密据点住了下来。
江华不能露面,只得江戈天天在外面奔跑。
这天临近傍晚,一夜未归的江戈终于带人从外面回来了,不仅身上挂了彩,还绑回来了一个人。
“公子,这个人鬼鬼祟祟的,我看她委实可疑,就将她带回来了。”
江华从那被五花大绑的女人脸上扫过,目光有片刻的停顿,遂即又将视线移开,对江戈说道:“你下去包扎下吧!”
“那这女人……?”
“留在这。”
“可是……”
江华没说话,显然是没打算解释。
房间门被重新关上,将周遭声音隔断。
江华眼见着那跪着的女人起身将周身的绳索挣开,脑袋微偏,下一秒露出一副完全不同的面容来。
但显然后面的这幅面孔江华更为熟悉。
“江公子好眼力!!”那女人不吝夸奖。
“你身上的花香太杂了,而在这黎城之中,谁人不知长公主府里有一个私密花园,里面种着从全国各地移植过来的名贵花种。”江华说到这忍不住掩了掩口鼻,眉眼间有一丝嫌弃。
“你下次易容前记得先去去身上的气味。”
“狗鼻子,一点都没妹妹可爱!”风儿皱了皱眉头,一向无甚情绪的面孔面对这对兄妹总是忍不住破功。
“吕嫣然不是不见我吗?怎么又派你来了?”江华一到黎城就暗中拜访过吕嫣然,但显然被拒之门外了。
“这不你手下太埋汰了吗?公主心软,到底是念着你们一家满门忠烈,不忍……”这话不要脸的程度让风儿自己都说不下去了,都是千年的猴精,打的什么算盘两方都心知肚明。
“先不说这个了,那个钱武是你的人吗?”
“钱武,军中那个军医?他在黎城?”江华皱了皱眉头,这几日一直忙活着怎么在朝中疏通关系,倒是没怎么关注妹妹亲卫们的消息。
“那看来不是你了。”风儿也有些一个头两个大,自从那人入狱之后,这黎城是越发乱了,各方势力都在其中插了一脚,那些隐藏的面目也逐渐显露出来。
“他出什么事了?”江华是知道那个钱武是江荣的心腹的,这个时候那人来黎城,想来或许作了和他一样的打算。
“你手里不是有情报网吗?还需问我?”
“……行,这事我自会调查。”江华来回踱步,思虑良久,突然问道:“你不是兴帝派到吕嫣然身边的吗,被策反了?”
语气虽然是疑问,但那眼神分明是笃定。
这人果然没妹妹可爱,未免太精明了!!
风儿嘴角一勾,也忍不住回怼道:“没想到你会对别人的私事这么感兴趣,我还以为你是要问我什么时候发现你们兄妹俩身份的秘密的!”
江华:“……”
“什么时候?相比这个我更好奇你家主子掺和一脚的目的又是什么?”
好不容易扳回一局,风儿故作神秘,“今晚子时,暗牢门口,请你看一场大戏。”
说完转身离开,不做片刻停留。
等女子离开,江戈才从偏厅出来,显然刚刚他们俩的对话他是都听到了。
“公子,您要赴约吗?”
“我有选择吗?”江华揉了揉太阳穴,等头痛有些许缓解才开口说话,“对了,你赶紧去查查这钱武近日的行踪,我总感觉今夜会有大事发生。”
江戈领命退下,临走突然问起石柳儿的事。
“对了,公子,表小姐这几日一直在找你,你要见她吗?”
“……等过了今夜再说吧!”有些话江华没说出口,他自己都自顾不暇,实在没精力再去哄着骗着了。
“公子,有句话属下一直就想问了,您真的喜欢表小姐吗?”江戈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自然,她是我表妹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我是说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不是亲情,亦不是被媒妁之言绑架的责任,而仅仅是您自己的感情。换句话说,公子,您真有想过与表小姐共度余生吗?哪怕只有片刻,哪怕共赴黄泉。”
“你瞎说什么呢?你家公子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又何必连累旁人呢?”
“那若是你们没有媒妁之约,没有性命之忧,那您又可愿求娶?”
“我……”江华被问得有些语塞,这些是他从不愿去深思的问题,“你今日是怎么呢?事情太少了?给你安排的事做了吗?”
“我算是明白为何表小姐发疯了!!”江戈小声嘀咕。
一个只有责任的亲事,以表小姐那敢爱敢恨的性格她会稀罕?
但偏偏连这不稀罕的亲事公子都不愿给。
等所有人离去,江华突然朝无人的窗外看了一眼,心中有些怦怦直跳。
他早就猜到了,不是吗?
*
江戈扶着受伤的胳膊走到偏厅,一进门就被那板着脸的矮个子侍卫吓了一跳。
“公子的话您都听到了吧!听属下一句劝,公子实非您的良人,您就放下吧!放过公子也放过您自己。”
“滚!!”石柳儿横了他一眼,拿起桌上的茶壶就朝他扔去。
“脾气这么坏,公子喜欢你才有鬼了!!”
“你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我连你一块杀了!”石柳儿恶目相向。
江戈终于不再多言,小命要紧,赶紧偷溜着跑了出去。
其实今日之所以回来晚了,就是因为在路上遇到表小姐被人追杀的缘故。
其原因,莫不是被他们江家连累了。
表小姐不想让公子知道她跟过来了,所以偷偷换了装扮以侍卫的模样潜了进来。
他承认,他刚刚那些话是故意问的。
公子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在这些感情问题上黏黏糊糊的,总想着不辜负旁人,总想着让所有人满意。
可若他连自己都满意不了,又怎么可能让别人满意。
黑夜彻底来临,仅隔着两堵墙的两人各自坐在一把雕花黄木椅上,他们手边的茶水早已凉透。
周遭安静极了,连守卫走动的步伐和流水滴答的声音都涌入耳中。
隔壁的房门有吱呀声传来,看来是有人出来了。
江华盯着自己的那扇房门忐忑不安,他也不知道内心的真实想法。
是希望门开呢?还是不开?
是希望那人进来呢?还是离开?
终于,门被打开了。
“公子,我打听到了,钱武那小子今夜竟是要跑去暗牢劫狱?”江戈一嗓子大喊出声,将所有黏糊的情绪一扫而尽。
关于此事江华倒是没太大反应,或许说在风儿将消息传给他时,他就已然猜到了这结果。
“嗯,走吧,赴约的时间也到了!!”江华表情太过平淡,只是临出门前故意经过了那处偏厅门口。
偏厅大门紧闭,显然里面的人并没打算出来。
“公子,您绕……”江戈想到了什么,连忙将口中的话吞了回去。
白日里他有多自得,现在就有多后悔,他是不是真多管闲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