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跃出水面, “扑通”作响。
之后,万籁俱寂,唯有月影随风微微波动。明德眼神冷漠,背对着她而站,望着静静的湖面。宋柯无法看到他的神情,但察觉出他身姿紧绷,他此刻定然是愤怒不甘吧。
毕竟,她三番四次戏耍了他。先是回信暧昧不明,讨要说书先生向他示好,再是露骨情信骗他现身,最后一番述衷肠,居然还是为了打探斐然消息。
眼下似乎陷入了僵局。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又岌岌可危。宋柯自然不能放任情形恶化下去,她挪动脚步,靠近了明德,同他并肩而立。
两个人的倒影投射在水面上,夜风袭来,吹皱了水面,那倒影看上去便是交缠在一起,彼此融合,像是亲密无间的恋人。
“殿下,你看水中的倒影。”宋柯开口。
“看这身影,是不是觉得这是一对璧人,此刻正紧紧相依,缠绵悱恻,共赏夜色?”
“前脚还在对罪人深情似海,你当本王是被美色蒙蔽的蠢人吗, 现在说几句花言巧语就能让我信任你?”
“殿下别急,我们坐下慢慢细说吧。”宋柯微微一笑,对明德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明德背着手,到底是走回桌边,坐了下来。
宋柯也迈开了步子:“可我们此刻,实际上却是和倒影截然不同。你我各有打算,相互提防。你想得到我,却疑心我。我想接受你,但同样无法全然信任你。”
“本王看不到你的真心,你又屡次说谎,叫我如何信任?”
“我的真心已经托付给了殷斐然,而人只有一颗真心。”
“你又戏弄我!”明德大喝一声,将桌上的茶具扫落,清脆的瓷碎声在夜色中十分明显。
宋柯直视着他的怒容,却扬起一个微笑,按住他的手,道:“殿下又急躁了。”
“真心只有一颗。殿下想要我的真心,却也不难。”
“哦?”明德看向她。
“杀了他。”宋柯说道,她感受到手下一顿。
“杀了他,我就是你的,人是你的,心也是你的。没有人会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
明德抽回自己的手,眯着眼,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
“你既然爱他,为何又要杀他?”
宋柯像是陷入了回忆中,悠悠说道: “幼年时,我有一直异国的小猫,毛色雪亮,眼睛就像宝石一样,非常漂亮。我特别喜欢它,亲自照顾它,每天都和它嬉戏。但是,后来,小猫生病了,吃不下东西,一直呕吐,慢慢地开始掉毛,我找了很多医士,都束手无策。小猫变得越来越消瘦,听人说它只有皮包骨了,自然它也越来越丑。我急得每天都在哭,也不再去见它,我怕看到它受苦的样子。母亲给了我一个建议:杀了它。结束了它的生命,它就摆脱了病痛的折磨,也能留下美好的记忆。所以,我让人溺死了它。我把它埋葬在后山向阳的土坡上,让人给它画了最美的画像,一直挂在我的寝居里。”
半晌,明德说道:“你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宋柯仰头看着月亮,说:“听说大盛的天牢里有九道酷刑,进去的人不死也要脱层皮。何况他这种叛国之罪,就算有人力保,以殿下的手段,想必他也已经受了不少的折磨吧。早死早托生,这样还能让我留个美好回忆。他死了之后呢,我便彻底断了这个念想,就能继续向前,重新生活,不是吗?”
“无情无义的女人。”明德嘴上这样评价,却是眼眸带笑。
宋柯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他心情变好,便继续说道:“我也看出来了,殿下很恨他,只是怕落人口舌,没有立即动手罢了。”
明德赞赏道:“你也真是个聪慧的女人,竟能看出本王的心思。”
“所以,殿下,不如让我送他上路吧。”宋柯目光灼灼。
此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宋柯看了过去,只见那哑巴老嬷嬷端着酒菜上前来。
老嬷嬷手脚麻利,布置好酒菜,又弯腰去收拾好打碎的茶具。
明德道:“你猜一猜她的哑疾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
宋柯道:“殿下这么问,那必然是后天造成的。”
明德拍了拍老嬷嬷的肩膀,又比划了两个手势。
这倒是让宋柯有些惊讶:“殿下居然会哑语?”
明德笑了笑。
宋柯见老嬷嬷停下动作,躬身走到自己身前。她还在猜测他二人打的哑谜。毫无防备的,那老嬷嬷用力张开了嘴巴,将嘴巴撑到了最大。
她居然没有舌头,也没有牙齿,黑洞洞的嘴巴里,空空如也。
宋柯心惊肉跳,整个身体都僵了一下。她一手撑在石桌上,缓了一会儿,才说道:“割舌、拔牙之刑。”
“她犯了何罪?”
“她是我的奶娘,后来殷斐然出生了,贵妃看中她本分谨慎,就问我母妃将她要走。我自然是不愿意的,可是母妃身份低微,我哭闹了很久也没有办法。再后来,贵妃说她造谣生事,就将她处了这些刑法。我在父皇面前磕了无数个头,才保住了她的命。我慢慢长大,再去查这些事,发现不过是后宫争宠,而她却无辜受累。”
宋柯心有戚戚然,贵妃一直对她礼遇有加,谁知道还有另一面呢。
“所以你就因此记恨上了斐然吗?”
“事情都因他而起,他就是个祸害。我为什么不能恨他?”
宋柯见他目中流露出恨意,为他斟满了一杯酒。
明德拿起酒杯,一仰头喝尽了杯中酒。
“我是皇长子,九年的时间里,我是整个皇宫唯一的皇子,就算我的母妃是平民出身,但所有人都看重我们,敬畏我们。父皇也最重视我,经常将我带在身边,亲自为我授课,教我骑马射箭。可是,后来,皇宫里又有了明承,斐然,明礼。孩子多了,父皇本来就很忙,来看我的时间就更短,次数也更少。有时候他才来母妃宫中,还没来得及和母妃说上几句话,就有人来回报二皇子生病了,小王爷摔倒了。所以,他又匆匆忙忙离开。母妃总是和我说,二皇子、小王爷还年幼,自然更需要父皇关心爱护,我是长子,是大哥,在父皇心里肯定是特殊的,只要我勤勉上进,父皇自然就会更看重我。我相信了母妃,将时间、精力都放在学业上,父皇会夸我课业,但他心里眼里只有斐然,哪怕殷斐然屡屡闯祸,娇纵任性,他也不在意,还总是说虽非吾子,更类吾。他想要的东西,只要看上一眼,父皇都会给他。曾经有一次,父皇要将方大家的名作赐给我, 可殷斐然一来,随口说了句甚好。父皇当场就赐给了他。整个后宫,甚至整个京城,都知道这句话,都知道他殷斐然,不是陛下亲生却更胜亲子。”
明德又喝了一杯酒,恨恨地放下酒杯。
“我多想杀了他,但朝中的那帮老顽固,还有我父皇,若是父皇醒来知道是我杀了他......”
宋柯总算知道了前因后果,心里既鄙夷明德抓不住重点,明明最该恨天元帝的不公和偏心,却去记恨年幼的斐然,但细想之下,斐然得到了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又那么嚣张跋扈,招来妒恨,也在常理之中。
她心中十分唏嘘。当真是个人有个人的命,处境不同无法感同身受。
斐然羡慕皇子得重用,明德却记恨他总获得天元帝的宠爱。但眼下,斐然怕是在大牢里遭罪,她必须要更快一些。
宋柯站起身,道: “既然殿下顾念骨肉亲情,不忍下手,那便让我来吧。我有办法,为殿下除去心头之恨,也能瞒过陛下。”
“还请殿下允我,不如让他早些上路,也断了我的念想。”
“好。但这之后,你要做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