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八重天
战到酣时,妖风骤起,卷动整座山壁高崖,林木不停摇晃震颤,弯折至腰折之状。
尘土翻滚,裹挟着从天而降的残枝落叶,激荡起足以遮天蔽日的尘霾塞黄。
此地依山临渊,地势高峻,又正值夏秋之交,狂风偶起骤停,席卷肆虐,本属寻常。
只是狂风由西向东疾涌,激战中的张迹道恰好面对西边,处在下风口位置。妖风一起,满天飞旋的叶片和粒状碎石,如同不计其数的飞蝗,铺天盖地齐涌而来,完完全全遮蔽了他的视野。
王阎罗见对手伫立风中,不停闭目皱眉,以袖掩首,心叫天助我也,连忙借助风势掩护行踪,飘然前掠。近至不足一丈距离,手中长杖猛地高高扬起,蛇首一端斜拨到侧前方,冲着对手腰侧甩出一记石破天惊的狂怒横扫。
这时,张迹道眼中尽是密密叠叠、倾旋浮空的飞叶,暗攒着黑光残影,四下飞窜。双耳只闻得飞沙走石、刺震耳鼓的嘈杂风声,其余的甚难分辨。眼耳两大至关生死的重要感官皆遭蒙蔽,实可谓危险万分。
张迹道目耳双失,内心却空明澄澈,任天塌地陷,山崩崖裂,自是岿然不动。心神聚敛,天人合一,渐入无我无物的至臻化境。细微到两片飞叶间相互摩挲、彼此接触所产生叶脉的微妙颤动,皆分毫不差地映照于心。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知到狂风正在逐渐消散,哪怕眼下仍是肆虐如狂,却已自然地唤醒了体内未卜先知的神识。
他心如止水,剑随心走,猎猎风声中倏然激起金铁交鸣的利响,灭煞仿若暗中生眼,精准无误地拨开了暗藏于乱影中的一记夺命杀招,将张迹道踏入鬼门关的一条腿,硬是拽回到阳间。
他死里逃生,却未体现出过剧的反应,面无波澜地闪身退至靠山壁一侧,避开风势,背靠巨岩,目光扫视着周遭无处不在的汹涌杀意。
狂风渐止,视野所及,混沌退离。熹微的阳光勾勒出若隐若现的线条,愈发明晰敞亮。
有个黑影迷失在狂乱的风势中,万分警惕地顾目四望,正是王阎罗。张迹道远远望见,不假思索,抢前飞出,手中灭煞剑化长虹,拖出一道划破虚空的雪白霹雳,旋舞折叠,直贯过去。
王阎罗似乎察觉到暗伏在侧的杀机,身形一飘,移向他处,顺势退避。
可张迹道分毫不差地预判了对手退身的落点,趁他脚步刚立稳的刹那,同时赶到,寒白利芒顿时紧裹住王阎罗全身,飞速绕体盘旋,不断束紧,最终覆盖成一团状若蚕丝缚茧的炫白光球。眨眼间,光球蓦地由中心迸裂开来,炸成无数支离破碎星粒尘埃的光点,急速扩散,骤雨般朝王阎罗砸去。
万危之下,王阎罗不慌不忙,手持青龙杖上下翻舞,全身织起一片泼水难入的巨大黑色光网。光点巨网相互渗透,激荡起无数噼里啪啦连环响动的炸裂火花,飞射四溅。
百密终有一疏。一丁点不惹眼的光渣,见缝插针似地钻入网内,凶若毒蜂般直啄向王阎罗的右手腕关节处。
王阎罗眼利耳明,余光飞扫间瞥到这毒比蛇蝎的微妙一击逼近肢体,心中顿时涌起无限惊骇,额汗狂飙。此时此刻,他正贯注全力挥杖应付对手细密纷繁的剑招,力道一出,覆水难收。倘若不能迅速撤回右手,躲开偷袭,必定会落得手腕尽断的下场。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侧后方骤然投掷飞来一条形若木棍的暗黄色条状物事,夹带着浓烈刺鼻的血腥气息,不歪不斜地砸中掠影浮形的张迹道右手手背。
张迹道一心想着置敌于死地,未加防范,只觉猛击下手掌一阵酸麻,霎时整条手臂劲力俱失,不听使唤。手掌一松,灭煞随之离手坠地,漫天剑点在同一时间消散殆尽。
突经此变,张迹道惊诧不已,再低头细看,才知道这引起飞来横祸的玩意儿,压根不是什么树枝木条,而是先前施无命被斩下的、皮肉模糊的断臂!
原来施无命重伤倒地,伏身血泊后,还一直强撑着血丝纵横的双目窥看战局发展。直至王阎罗真正命悬一线,深陷断腕危境时,他立刻咬紧牙关,拾起断臂,直立残躯,对准张迹道飘掠的方向,用尽全身劲力猛然掷出。
王阎罗危机得解,局势豁然开朗,他狭目微凝,觑准张迹道神剑离手,定在原地的间隙,前踏数步,左掌蓄满沉凝稳实的力道,生出狂龙出海般的掌风,黑影旋绕指尖,朝着张迹道胸膛部位猛戳去。
同样伺机攻来的解无常哪会错过这种千载难逢的良机,飞身飘至张迹道左侧,抢出右掌,同是一记势大力沉、恶豹扑噬般的重击,狠狠拍向胸口。
两掌几乎同一时刻逼至胸膛,一左一右,几乎封住张迹道避退格挡的所有方位,直击本尊。
张迹道本欲架起双掌,以厚实的掌力硬接两位强敌的重击,岂知棋差一招,终究还是慢了半步。
四掌相对攻来,却彼此错开,张迹道的劲力未能使全,前伸的双臂尚还屈伸在半空,倏然僵滞。王阎罗、解无常二人的重掌,绕开蓄力格挡的大手,直探心窝,可谓狠辣刁钻。
突然间发出“砰砰”两声闷雷似的巨响,左右两掌相继击中张迹道结实如壁的胸膛,十根指头宛若黑虎剜心,深陷入肉。
张迹道衣袍高高后扬,山岳般的雄躯应声接连震颤,形同高崖危壁上迎风而立的绝傲孤松,临危不倒。
迎面而来的两掌劲力可抵万钧,足以震碎寻常人的五脏六腑。
二人联袂合击得手,心中齐声叫好,四目光芒闪烁,显然是胜券在握的模样。
然而下一瞬,欣喜欢悦的神色完全冰封在脸庞,随之表情轰然碎裂,转变为白日见鬼般的惊恐震骇。
张迹道虎目怒睁,额头青筋暴胀,足底深陷入地寸余,惊天重击下依然如巍峨崇岳稳立不摇。
顷刻后,头顶冒出呲呲白烟,急速升腾,面如重枣,呈现近乎暗红的脸色。忽然间仰天咆哮,一股崩天震地的奔腾气浪以他的身体为中心,向四周呈水纹状炸裂开来。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而这操纵一切的执掌者,周身紧裹着电闪雷鸣的飓风,衣袍狂舞乱飞,威若降世天神,肃杀霸道,鬼神皆惊。
猝不及防下,王阎罗、解无常二人一同遭受席卷而来的狂浪波及,被重力击退,飞向半空,狠狠后倒。
张迹道失去神志般,双目赤红,又是一记清啸长吟,手心朝天,掌间真气流转,扯动空气,回旋转动。倏忽间双掌翻转齐推,两道狂旋黑风如苍龙过境,暴怒咆哮,由发掌处排空断壁、卷沙走石奔涌而出,分别朝敌方二人追袭过去。
霎时山间犹若雷霆霹雳,又闻得两声震天惨嚎,王阎罗、解无常相继凌空中掌,仆跌坠地,口吐鲜血,委顿不起。
黑烟消散,张迹道杀气渐敛,锐目中悄然拢起明灭未定的薄薄淡雾,仿佛天边遮住朝阳的浮云。
须臾过后,收掌直身,稳立不动,一切重又归复平寂,好像所有风卷残云、天崩地裂的惨状,并非出自他的手笔一般。
“你……你竟然达到了八重天!”王阎罗惊魂未定,登时重咳几声,面色苍白地骇然道。
江湖传言,若能抵达凌波缥缈功八重天境界,可在眨眼间提升释放者血肉肌体极限数倍,随心操控足以毁天灭地的惊人威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连云派建派至今,除开山祖师木化清在临死前突破到了九重天,通悟整套神功,达到大成外,再无派中高人在对外交战时展露过七重天以上的水准。因此,八重天境界究竟是何等惊世骇俗,人神皆恐,一向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实。
直至张迹道面临生死关头,迫不得已之下,神功原貌才得以重现江湖。
“张某得祖师黄泉之下保佑,突破重重险关,终在出山前悟得八重天的深玄要义。尔等奸邪之徒,今日必定要血债血偿,命丧于此!”张迹道负手而立,长须随风飘拂,面色凛然。
“有生之年可以亲手逼出传闻中赫赫有名的八重天神境,老朽也算死而无憾了。”王阎罗狭目半闭,紧绷扭绞的面容骤然放松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再置言,显然失去了负隅顽抗的斗志。
默然片刻,他又缓缓张开双眼,脸上溢出漫不经意的诡笑,继续用尖细刺耳的语调说道:“你神功盖世固然不假,可眼下想取我二人性命,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张迹道冷哼一声,肃然道:“王先生重伤在身,死到临头还搞故弄玄虚这套,又有何意义。张某今日一定要让你们以命抵命,告慰九泉之下的枉死冤灵!”
王阎罗目光闪烁,面有异色,出乎意料地不怒反笑,神秘地道:“你或许还未察觉出有何端倪,故而才会这般底气十足。可若是现在瞧瞧双手掌心,便知老朽有否胡说妄言。”
“大祸将至,你又何必装……”张迹道话未说完,低垂的目光瞟向朝天摊开的手掌,不由大惊失色,瞠目结舌。
只见掌心赫然显现纵横交错、盘根错节的黑青色暗淤纹路,不断向四周扩散延伸,蔓生支线。色泽逐渐变黑,俨若一张狰狞扭曲的怪脸,正咧着嘴狂笑,甚是骇人。
张迹道见之雄躯剧震,足下忽地一软,连退两步,茫然无措。
“你若是及时敛神静思,急运真气,凭借凌波缥缈功的玄妙功力,兴许可以护住心脉,抵挡毒邪入侵。否则一旦毒素钻心入脉,嘿嘿,那就是神仙难救咯!”言罢,王阎罗大笑不止,枯槁的苍白面容登时蒙上一层闪闪发亮的光芒。
“卑鄙小人!”张迹道咬牙切齿,目眦欲裂,脱口咒骂道。却也知他并非虚言恫吓,只得大为不甘地盘腿坐下,双目垂闭,暂将执念抛诸脑后,一心按照凌波缥缈功的心法运功逼毒。
“看来老朽这极少外现的毒砂掌,竟连张掌门这般神仙人物也奈何不得,真是意想不到啊。”
原来就在王阎罗、解无常二人一左一右联手重击张迹道胸口时,王阎罗多留了一手,将毒砂掌的功力悄无声息地掩藏于猛击中,一并推动。毒性见缝插针,伴随掌力穿肉透骨,直抵腑脏。
毒砂掌本是一门借助掌势瞬间催发毒性的武功,它会由中招部位迅速渗透,灌毒入体,极为霸道阴毒。倘若遇上内力修为远胜施功者的对手,极易在二者对掌硬拼时,将毒性倒逼而回,反噬其主。所以王阎罗也是侥幸赢在对手防备不及,乱中生变,确实是天意使然。
面对敌人的冷言嘲弄,张迹道充耳不闻,心神俱敛,全神专注于调转体内取之不尽,深藏似海的浩渺内力。纯厚的真气流动游遍周身经络脏腑,一丝一丝地清净藏毒余秽。
面色时黑时白,有偶有红润,反复交替变转。额头巨汗涌生,沿两颊直滑而下,白烟盈盈,飘浮盘旋,将整张阴晴不定的面孔完全笼罩在氤氲朦胧的薄雾里。
借机恢复气力的王阎罗倏然心头一苦,捂胸重咳几声,嘴中连喷出大口鲜血,稍稍血气复现的面容忽又转明为暗,颓靡不堪。
他心知内伤甚重,难再有施展突袭博取胜利的能力了,于是侧目望了望闭目打坐的张迹道,又看向一旁伤势不轻的解无常,使了个眼色,讲几句唇语,示意撤退。解无常颔首会意,小心立起身子,跟着他蹑手蹑脚地逃逸。
两人趁张迹道运功逼毒不备,速提一口真气,纵身飞起,化作两只展翅黑鹰,扑腾羽翼,轻盈无声地朝着寿阳方向风速逃离。
殊不知,张迹道在施展凌波缥缈功运转真气时,会一并将奇经八脉的能力提至人体的最巅峰状态,故而眼、耳、鼻、舌、身、意六识的辨别能力远甚平日。此刻哪怕置身于闹市之中,一根纤若牛毛的银针坠地,其细如蚊蚁的细微落地声,也可清晰入耳。
王阎罗和解无常看似谨小慎微的撤离举动,他虽未睁眼细察,却早已心如明镜,耳有落音。
两人刚挺身跃起,飞向半空,张迹道便未卜先知般同一时刻双目暴睁,凶光毕现。探手平地绕圈一抹,隔空抓回灭煞,再快速催发体内翻腾奔涌的迫人内力,振袖一挥,灭煞倏然化作一缕纤薄锋锐的炫白光束,冲着两道黑影的飞移方向电射而去。
王阎罗仓皇逃命时,不忘回首探看张迹道的行藏,蓦地眼前白光一闪,突见一束凌厉寒光正直指自己破空飞来,相距不足两丈。此时飘身半空,无所依凭,势必难以折转方向,横移避闪。
如此一来,岂不是要束手待毙,眼睁睁看着电掣剑光透胸而过?
一想到此,王阎罗冷汗狂冒,魂魄皆飞。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地人影倏闪,一堵壮硕高大的身躯凌空跃起,直冲过来,铜墙铁壁般阻挡在寒光飞射前进的路径上,企图用血肉之躯拦截下上古神兵的追命突袭!
灭煞锋锐脊薄,剑身柔而不曲,见血封喉,无坚不摧,岂是肉体凡胎可能轻易阻截的。
只见寒光劲势迅疾,电掣风驰般透过那人前胸,须臾间又从背脊穿出,仿若织女在天上捏住了那朵寒芒,穿线绣花般地刺破了凡人薄如蝉翼的躯壳。
那人形同骤然断线的纸鸢,虎躯微微悬空僵定,随后径直坠空跌落地面。后背炸开一个拳头大小的暗红色血窟窿,皮肉模糊,汩汩向外涌血。他挣扎着仰起头颅,旋又轰然垂下,叩向那片鲜血淌红的徒弟,心中最后一丝光火瞬间熄灭,低吟呜咽一声,气绝身亡。
飞剑猛然受阻,力劲衰减,行进方向偏移了近两尺,歪向一旁,叮的一声脆响深深插入山壁石缝中,再无法追上火速撤离的王解二人了。
亲见有人替自己以身挡剑,当场殒命的一幕,二人皆是目光一黯,面涌悲意。可是强敌在背,未离险情,不敢多做耽搁,眨眼间掉头窜入密林深处,再无影踪。
放虎归山实非张迹道所愿,施尽浑身解数依然难以尽歼贼众,只得感叹贼人气数未尽,命不该绝了。
他侧目望向那倒毙血泊之人,认出正是先前奋力投掷断臂阻止他暗袭的施无命,心中不由一阵叹惋。
“真是条重情重义,悍勇忠心的汉字,只可惜是非不分,入错了邪道,真是可泣可悲啊!”张迹道深深叹了口气,内心涌起对这以命护主的铮铮铁汉的莫名敬意。
怔神片刻,他目光重新聚拢,收敛神思,继续闭目运功逼毒。
惊天泣地的鏖战过后,四下一片狼藉。
剑痕累累,遍地碎石残屑,两具倒伏血泊的横尸,无一不在证明着这场鬼神皆惊的巅峰一战的真实存在。
天光大亮,洒下普照众生的希望和温暖。山谷内万籁静谧,纷纷惊飞的林鸟见嘈杂声去,重又落身栖息旧地,欢欣雀跃地叽喳啼鸣。
约过两刻,张迹道面色黑青褪尽,红润如初,应当是体内余毒均已顺利逼出。他缓缓吐出一口绵长的浊气,收功坐定。
“啊!糟糕……”
想起车厢内不知生死的韩济长夫妇,不由心头一紧,立马弹身而起,大步流星地朝马车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