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上部 原侠:卷一 墨侠•梁祸
书名:武林三国志 作者:文字侠 本章字数:17504字 发布时间:2023-09-28

上部 原侠

卷一 墨侠·梁祸

第二回 张牛角对牛弹琴 陈宝应毁宝益友

夜色照旧,洛水依然。浮桥附近,墨门九弟子训练有素,纵然埋伏了大半个晚上,现又围视多时,犹自精神不堕,更无丝毫分心,场面情况始终尽在眼底。故当赵大稍作手势示意之际,便都一齐隐没,进退形同一人。

这一瞬间,唯王度看得真切,杜意、赵温忽然方觉。梁冀的八个栽赃贼竟还不知,稍待有问:“他们可是已经走了?”当下并无理会,度忙挽二人速至桥口,先谓赵温:“你去看看你那同宗,他的牛肯走了没有。”视其上桥大步而去,回身再谓杜意:“你我就守在这里,”沉扇下指跟前,“可免腹背受敌,他们便没奈何。”正见那八贼四散张望,蹑手蹑脚的很是忐忑猥琐,终因搜不着那几个墨门弟子,总算渐渐放心下来。

俄复聚拢,商议间率者出曰:“几位书生,今晚的事我们也算同舟共济过了。”杜意看他快步走近,双手挺起扁担:“休要过来!”率者止足续曰:“且看这分上,放我们过去吧。”杜意怒起,王度先斥:“你们怎么还不明白!不是我等不放,却是那牛不肯!”率者作笑:“要不就杀了牛,我等赔些钱便是。”二人相对一视,齐喝:“休想!”“没门!”

率者脸色一变:“我念着刚才相救之事,姑且好言相求,也给足了面子。既然你俩不识抬举,就别怪我们不念旧恩!”王度扇稍一指:“就知尔等命贱,不曾奢望报答。”左侧杜意扁担一抖:“怕你不成!”率者把手一招,出剑在握,后面七人已围到近前。此时赵温方回,度问如何,温只摇了摇头,遂亦右侧起剑,三人同守桥头。

当下率者仗剑居中,双戈在左,环首刀在右,一并正面强攻。两杆烧火棍从两边斜助攻势,两枝浑铁三股叉越过两边桥栏频繁骚扰侧翼。招架之中,王度看这阵势竟也守之不易,忙唤二人深退几步,登时棍、叉再难够及。

八贼挤在桥头,施展不开,暂且退下,思谋别计。率者指那空手的问:“你在后面,怎不发石相助?”对方两手一摊:“都用完了。”率者怒道:“用完了就不会再去捡些回来!”那人一愣方诺:“是,是。”率者见他不动,又自喝斥:“还不快去捡来!”那人“是,是”声毕,方才转身。率者随手指过两人:“你俩也帮忙去捡!”

桥上三人望此举动,虽不敢掉以轻心,倒别有想法。王度收扇道:“我看这几个贼子,好像有些不太正常。”杜意放落扁担一头,左手拄之,应道:“我也这么觉得。”赵温垂剑道:“武力尚可,这智力嘛……”杜意接道:“着实堪忧啊!大将军府里,竟都是这般货色。”温曰:“我想这些只不过是西第的小角色。”度曰:“都莫轻敌!那发石贼若止一人,倒不难对付,却得七人为屏障,正是个麻烦,一会恐不好守。”温问:“你有什么办法?”度曰:“不如我杀出去,破了他的阵势,就你俩守桥。”温曰:“你孤身入围,恐亦危险。”度曰:“前番念着你俩,又不曾下得狠心,今我一人独战,反是自在。你们放心好了,只管守住桥,不要盲动。”

言讫待出,又想起一事。杜意蓦觉右掌微疼,低头见是王度握拳及掌,似欲交来什么物事。方要问时,度已撤手。杜意翻掌一看,是两枚铜针。王度笑嘱:“这是你旧相好的宝贝,好生收藏,不可丢了。今此年关,不料竟是我等难关,若闯得过去,就盼你俩再续前缘,届时我们大家也好蹭口喜酒喝喝。”杜意道:“你又胡说什么!”度摇扇起风,乘笑朗声出桥:“纵无缘分,睹物思人,亦是妙哉!”

五贼望他独自走来,有人喝道:“你想找死不成!”王度嘻皮笑脸应付两句,趁势绕外围踱步,暗暗向那发石者逼近。率者蓦然洞悉其意,呼众追截。度已纵身而出,见那两个帮忙捡石的各挺一棍一叉也来夹击阻拦,就飞扇出手,虚引二人注意,自己早改向避过。扇却大绕一圈,又回到手中,正好都落那发石者跟前。对方拙于近搏,只是挥起双臂,按那投石的路子乱打一气。一招之间,扇抵颈侧,直教不敢动弹。度持此式,顺势转他背后,面向其余七贼,左手虽空,却不闲着,搜起他身上物事:“你这里藏了不少石块吧,让我也玩玩。”冷不丁扔出一枚,当先者不防,打破嘴唇。

王度每得一枚,随手就扔,七贼既渐有备,更兼退避之中,又是缩头猫腰,又是挥舞格挡,飞石去势稍远,已不能尽数中的。只听铛铛作响间偶有沉闷之声,方是打在身上,亦只疼而不伤。俄而石尽,再往里伸些,摸到个圆物,手感颇润,绝不是粗糙的石块,怕是什么宝贝,赶紧取出,先不及看,收进自己怀里再说。复摸身搜石,实在没有了,却自深处又得一物,似石非石,颇觉沉重,掌心先暖后凉,该不会是什么金块银块。所思银比金贵,是银最好,黄金也不错。

些许工夫,连夺两宝,贼无石阻,已有所逼近。王度蓦的推出人去,教对面一阵乱,趁势循外围飞走,欲绕回桥头。期间再摸那俩宝,正当字迹。这书生学问不是盖的,立知圆物上是个“梁”字,方物上是个“府”字。怀前取出细看,昏暗中光影频掠,也赫然见得白珠、紫金之上,各镌“梁府”二字。此际身固迅捷,旋抵桥前,思亦不逊,已念毕前事。夜色之下,巾飘衣摆,背向八贼当风而立,一手垂扇,一手托起二宝,高声质问:“此乃士孙奋之母盗窃之罪证?还是尔等栽赃之罪证?又或者是尔等贪 污罪证之罪证?”

紫金色深,暗而不显;白珠含光,已然能见。八贼方稳阵脚,匆忙望去,担心的是各自得失。除那空手发石者早已知亏,其余七人纷纷自摸求证,又互相寻问:“嗯,我的还在!你的丢了没有啊?”“没有!你的呢?还有你的呢?”“还好!我的也在。”……

书生听得这些,蓦然回首,目光扫过,笑而自语:“好,果然都有!如此,我就不客气了!”言毕身出,落向人群。这次动了真格,贼忙聚拢兵器望空搠捣,招数虽密,尽被击开,双脚着地,已是垓心。贼之率者喜形于色,提剑稍指:“此趟是你自投重围找死来的!”对面双戈敲击,那贼亦喝:“你被包围了!”书生忍笑:“嗯,嗯,被包围了。”陡然提声变调:“被包围了就一定要死啊?你们当这是下围棋啊!”所视环首刀几番晃动,乃贼之督者呵呵笑道:“被包围了,哪还有活路!”书生再提声:“我偏不死,偏有活路!不然,二十六勇士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贼尽无知,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圈子慢慢合拢。书生本可一跃而出,然别有所图,并不想突围,反而右跨一大步,扇击边缘一处,先起了攻势。那贼棍起交接,格力不谙劲道,眼看把持不住,幸得两叉并至,扎腿刺腕,围魏救赵,始脱此困。书生虽退,又击别处,亦只一招半式。任其一贼,万难独当,必得相邻之人共同面对,或上下应援,或左右相支,方勉强敌过。书生不黏一处,身法风驰灵动,四面疾击,战圈再难缩小,既留此余地,随时可以出围,更不必急于一时,越发的游刃有余。

胜负未分,时不须臾。一贼忽喊:“哇!抢钱!”书生应声收势,珠、金在掌,摩挲笑立。六贼相继省觉,忙着各自搜摸身上要处,果然都少了,纷纷发喊索还。书生冷笑:“是我拿的?你们都看得真切?”两句话问过,掌上明珠、紫金各应着一句,次第倏然不见。汉时男服外衣,日常主袍与衫,区别之一就在袖口,前者收窄紧腕,后者宽放不敛。长衫书生,宽口大袖,内里乾坤,斗中盗宝,顺势滑落,正当方便,故频频得手,原本鬼神莫知,怎奈并非惯偷,到底露了馅,终致一贼察见。

那贼左手拄停铁叉,伸右手道:“他们的我不管,你这明摆着是偷了我的,须如数还我!”书生聚拢指尖啄扇一端,提之于身前转转悠悠,笑容依旧,言亦悠悠:“前番夺命针下救得尔等,现就拿些财物,权作酬谢。”那贼颇无语,率者抢道:“你不是说,不指望我等答谢么!”书生眉角一斜:“你记性倒好,可毕竟我扇子坏了,也是为了相救尔等,如今就要些赔偿。”率者呸:“一把破扇脏扇,值这许多!”书生呸:“我的物事,价值几何,自由我定。且破了脏了,不也是为了救下尔等么!”率者不呸了:“纵有些价值,也不能漫天要价。就这把小扇,便没破时、干净的,地摊上卖三四文散钱也嫌多。”书生止扇停转,一把握起:“我这口扇也是个宝物,价值连城。”率者问:“有什么特别处?还价值连城,敢称宝物。”书生朗声:“上有名家手笔,故而价高,足以为宝。”率者道:“你自己胡乱写的吧。”书生道:“的的确确名家手笔。”率者道:“且听听是哪个名家的。”书生再朗声:“凉州名将张然明膝下大公子张伯英是也!”率者道:“没听说过。”环顾问那七贼,亦俱称不知。书生调声作色:“你等浑人,书法名家不知也罢。好歹也是武人,如何连‘凉州三明’竟也不知。方今外患迭起,这三位虽都是西凉人士,实乃天下柱石,非此三位当世名将,我汉室边疆恐早已为羌、胡铁骑几番踏破。”

说到家国事体、胡汉恩仇,不免稍微有些辞气铿锵、神色飞扬。率者笑谓:“你别激动,‘凉州三明’的大名我也不是不知。”再问同伙,登时七嘴八舌,或抢言自称知晓,或就此呼出人物。只见双戈晃动,那贼两手横握兵刃于身前,踏上半步:“安定皇甫规,与我同乡。”此声方毕,右侧铁叉顿地。书生转首视之,此贼正拍胸脯:“敦煌张奂,与我同姓!”书生好气好笑:“这是唱大戏呐!”心中却道:“张氏一门,父子三人,文武各备,德艺双磬。天下士人学子,纵背议其事,轻易莫敢直呼大名,多以字称,方不失了尊重。这几个妄贼,果然无知无礼。”正要骂时,那空手的急望还宝,忙也说出第三个来:“还有武威段颎!”书生即问:“与你怎样?”彼一脸懵:“什么与我怎样?”书生问:“与你同乡?”彼曰:“我并州的,并非同乡。”书生笑道:“那就同姓咯。”彼曰:“亦非同姓。”书生还笑:“那就同性咯。”彼曰:“正巧我也姓张,绝非同姓。”书生道:“我的意思是,你们不都是男的嘛,至少这个相同,绝不会差。莫非……你不是?”

贼多哄笑窃笑,率者忙喝:“笑什么笑!没的长了敌人志气!”抬剑指过半圈:“你等口杂,目下噤声!只听便是,就我与他说道。”转谓:“你看,”放下剑来,“那三个将军我们也都晓得。你那姓张的,却是什么来路?”书生好笑不笑:“你我言语误解,恐也说不明白。”伸手索器:“将剑与我,写给你看。”率者剑起,蓦觉不妥。旁贼一声喊:“老大别上当!”率者即喝:“这个还用你说,我自己不晓得!”顺手挥过,欲斩草木代笔,不料大道空空,什么也没有。书生终笑:“此乃驰道,上好的路面,寸草不生,也不许胡乱刻画。土木尽在一边,烦请多移几步,得些与我。”率者欲动,又觉不妥:“我怎可替你做这些。”就指那两个去叉土,另一个用环首刀去砍条树枝。贼之督者应声方走,回身又道:“都是官家栽下的,我们不好乱剁的。野草倒多,取之无妨,着他去锄些来,折杆作笔,正当合用。”双戈贼转受差遣,语带不满:“官道上岂可堆土写字,就道边取上土来,就地容他写些便是。”书生开扇一声响,起步先行:“聪明些了。”言毕在彼,候那三贼经过跃下,转目深视,啧啧称赞:“果然身法轻健,跳楼也死不了,端的栽赃高手,做贼的料儿。”

俄知脚边动静,一戈勾上路面,是那贼在下踮脚伸展,接着另一戈也勾住了,两臂一齐使力,蜷身回上,蹲地便起。期间书生后跃,容他立足,当下喝彩且问:“士孙家的院墙,比之如何?”那贼口衔三尺草杆一枚,迎面喷来:“写你的,少问闲事!”此声未出,书生提前侧身,本可也用嘴叼下,却嫌草杆脏,起扇凌空回拨,人与扇随之急速俱进。贼慌起双戈上下横斫落空,只觉襟前着力一抹,自恐必伤。书生早扇交左手,杆居右手,身形已掠过另一边,正说道:“借你的衣服擦一擦,不是嫌你口脏,却怕之前有人尿过。”贼方作呕,吐之无物,脚边有物,是下面叉上土来,淋了鞋面,脏了裤管。几乎与此同时,书生倒翻起一个跟斗,脚下也多了一片土,兀自不染分毫,定身便指:“你这割草的虽快,”转扇再指道外,“他们还需些工夫。”

那两个完事了,各将铁叉撑杆跳高,连人带叉都上得道来。书生方写毕三列:“规字威明,奂字然明,颎字纪明。”便曰:“此即所谓,凉州三明!”手随语顿,握杆起伏,虚点那几个明字,助些气势。贼正围观,一人曰:“原来‘三明’指的是这个啊!”其余亦皆恍然应声,书生环顾:“你们以为是什么?”另一人曰:“我还当是英明的意思。”率者曰:“我以为是说他们三个都很聪明。”一时各言曲解,无非是将明字褒义,独非名之表字。书生大笑间抛去草杆,将扇执回右手猛烈摇动:“尔等粗俗,毫无见识,知名不知字,称谓失敬!”语毕见贼都畏冷稍退,方不摇了。

率者道:“且不管这些没要紧的事,我们的白珠、紫金,你还也不还!”王度问:“我若不还,你待怎样?”率者道:“你读圣贤书的,不可起了贪念。”度曰:“就许你们贪得,我便贪不得?我也要吃饭的!况且,你等栽赃贪赃,我只是要点赔偿。”率者曰:“你那扇不值。”度曰:“名家手笔,说值便值。”率者曰:“拿给我看看。”度曰:“你也会看?”率者曰:“我一下人,虽没什么学问,公文倒见得不少,各种手谕更是看得多了。”度曰:“你如何看我这个?”率者曰:“我亦知张奂长子张芝乃草书大家,你这扇上若写的是草书,姑且算你实话。不然,休想骗得我们。”

书生直臂张扇推示:“只许你看,不可动手。”率者上前一步:“我拿了去,好看仔细。”书生让开半步:“这也是我的兵器,你前番不肯予剑,如何却要我的。”率者道:“好,我只看便是。”就此止住,躬身引颈观阅。眯眼之际,忽然便问:“这是什么玩意儿?这么潦草!”王度道:“这不,草书嘛。”率者再看些许,直身提剑指扇:“这也算草书?只怕连字都不是,就是些胡乱涂画,根本看不清多少。”度笑:“是你看不懂,休要怪我。”率者道:“如今的公文手谕也多用草体,我向来看得明白,不似你这般。你这我不用看了,就是糊弄人的!”说讫收剑,度亦回臂收扇:“你那些公文和手谕,因要人看得懂,纵不用隶书写得十分工整,草体之中也须用那旧的。这旧草体方脱胎自隶书,故而连笔少些,上下间也不牵连笔画,字字分离,便是你也看得懂。以之撰写公文、誊录典章,既不过分潦草失了工整,又比隶书快些,因此合用。就其用途,也有称‘章草’的,却是为了与我这新草体相区别。”率者曰:“你这种新的太草,别人只怕也看不懂多少,新有何用。”度曰:“纸兴以来,世间文章剧增,读书人也越来越多,世事变化也越发的快了。若一切都还照那旧书体慢慢写来,未免跟不上形势。就像我们太学诸生,常要抄书录文,少不得长篇巨著,自是越快越好,慢的不济事了。反正多是自观自习,不关旁人事,潦草又何妨。再如这扇上所载,便是给我这样的人欣赏的。只消我看得懂,那书者自然也是懂的,就可以了嘛,何必慢吞吞写那旧的。要论字迹美丑,旧体虽方正大气,新的也是恣意潇洒,都可为艺术字体,各有千秋。还有那家书,自己人互相认得笔迹即可,若教外人也看全了,都看明白了,我倒觉得反而有些不妥。”

书生连举三例,未免啰嗦。桥头二人虽不得尽闻众言,前后也大抵知意。赵温便问:“他这扇上当真是张伯英的手笔?记得他此前与那军吏说过,扇上之文得自乌江之畔。莫非敦煌张氏竟也到过乌江?”杜意道:“你听他胡说!卖弄学问,欺人而已。”温遂低声:“嘘,欺贼无妨。”

贼反悔了,那边正说:“既然你这也是草书,虽是草书,我也不认它是张芝手笔。”王度道:“你要食言!”率者道:“既是两种草书,知那张芝会新的旧的。”度曰:“他虽年轻,已是大家,自然都会。”率者问:“但凭你说,如何证得?”度曰:“扇是我的,且我言之有据,我说都会,他便都会。你要不认,自由你证,就请你也抖出个像样的理由来。”口闭心动:“教你食言,吃我一记!”只等他张嘴,连袖带扇挥起一阵风,寒气逼人。率者稍退间吞冷着冷,语自不畅,哆嗦了一下,也抖不出什么。

空手贼上前扶住:“老大听我说!”声自后起,率者吓一跳,又哆嗦一次,斥问:“这么大声做甚!甚事?”答曰:“这书生贼眉鼠眼,鬼得很。你莫听他东拉西扯,莫与他斗口。他这读了圣贤书的,未必贪财,就怕别有阴险计谋。”王度失笑:“我有计谋?还阴险的!”率者嗯:“说说看。”空手贼道:“他这种书呆子,贪财倒不见得,就是脑袋里面一根筋,只想着要与大将军过不去。”率者问:“果如此,却又如何?”空手贼道:“咱这些宝物,上面都刻着字号,一时半伙根本卖不出去,也没人敢收,他得去何用?却是想拿作证据,反告我等,反告大将军!”

王度抬扇一指:“没错,确是证据!我早说了,既是梁冀栽赃的证据,也是尔等贪 污的证据。只是如今纵然证据确凿,又怎告得了梁冀。”率者问:“好个明白人,那你拿去做甚?还不快还了我们!”度升左手,珠既在掌:“我也知道,白珠刻字,已然有损。若将字迹抹去,难免留痕,更是破相,价必大跌。梁冀栽赃,果然肯下血本。也难怪,士孙奋家产亿计,这本下得也值。”率者连忙伸掌:“不作证据,又卖不得钱,留着烫手,不如还了我们,落些人情。”一眨眼间,对面珠没袖中,换上紫金:“这个卖得!找个铁匠铺,熔去字迹便可。”率者曰:“你这读书人就是不谙世道,这般可行,我们早做了,还等你来偷。那铁匠若是个小人,或行敲诈,或据为己有,或回头将你告了,你又能怎样?”王度问:“那你们留着何用?整日提心吊胆,白担心不成。”率者曰:“且再容些时候,我们寻个理由不做了,都去边城养老,便好处置。”度曰:“那我也一样,等老便是。”率者哂笑:“你还年轻,多久方老。且我们这样的,到哪都成。你等皆在太学,前程似锦,不要为这点小利自弃前途。”

书生猛一抬扇,遥指浮桥:“既曰前途,你等可虑得那赶牛者的前途!”率者不屑:“他那样的人,有什么前途可谈。”王度语调泄了:“如此你我的前途也不必说了。”且言且走,速回桥头。贼喊:“休去!将宝还来!”度已在彼,回见贼亦逼近,就再托宝出桥数步,当住他们道:“我有罪证在手,尔等还敢强过!”率者笑谓:“这些也不是什么天降法宝,不能降妖除魔的,你这样举着不累么?就能拦着我们么?”度曰:“眼下万一拦不住,回头却可收拾你们。”率者曰:“想威胁我们,可惜凭这些也告不倒大将军,又脱不了手,既据之无益,到时反累一身罪,终是要还的。”度曰:“容牛自去,便还你们。”率者曰:“我不答应。”度曰:“那么纵然告不倒梁冀,也要再将士孙奋案伸示天下,闹他个沸沸扬扬几日。大将军爱惜羽毛,向来自重名声,此番虽无损于身,也必然见怒。尔等非但前功尽弃,只怕更要添些罪责。还想脱身去边城养老?就大将军府地牢里面养些日子吧!”

贼听着皆渐动容,率者听完亦是嗯的一声:“此计着实狠些,拼着自己性命不要,也要托累我等。”书生道:“也是你们逼的。”落手收宝,见那双戈贼附耳低语,忙运功听之:“老大不用怕,回去先在大将军面前将他告了,就说是士孙家党羽出来混闹,且教官府莫理。”率者道:“嗯,此计也好,”掌作斩势,“先下手为强。”王度道:“恶人先告状吧。”双戈贼道:“那又怎样?”度笑:“既百官莫理,我也只得来大将军府告一趟了。”率者又嗯的一声:“你这算是哪门子的活儿?”度曰:“就告尔等贪 污紫金、白珠!”率者道:“此计也毒,定是要我们不得老死。”空手贼指问:“你这书生不厚道,既与大将军作对,怎可向大将军面前来告我们?你如何告得?”率者道:“他不告大将军了,只告我等。”双戈贼道:“那也不用怕,就说他是士孙奋母的同伙,当年相助盗窃。今其所得,不示便罢,示则正好作了他自己的罪证。”率者道:“如此这些财宝都回不来了,你倒舍得?”空手贼急道:“我等养老钱,不可轻易舍去!”度见贼多随之出声,趁势道:“若要拿回财宝,必须依我。”率者忙问:“你待怎样?”度曰:“不是我要怎样,是你们得怎样。”贼多问道:“你要我们怎样?”度曰:“安分无事,不可胡来,只等那牛去了,自当如数奉还。”

贼相觑或有微颔,率者回谓书生:“纵要答应你们,便绕道别走,事后你又如何还得我们?莫非此乃汝之计策,实欲赖去不还?”赵温曰:“尔等不必绕道,就此稍候。”率者曰:“奈何时已不早,我们赶着回府,不好耽搁。”杜意疾曰:“等一下又何妨!”率者曰:“委实等不得。”空手贼齐伸双手:“先还了我们,自当绕去。”王度学那率者口吻:“我若先还,你等又不肯走了,却教如何?莫非此亦汝计,实欲赖去不走?”彼曰:“我等若是不走,你再来夺去。”度斥:“你当这是玩耍啊!我可没那胃口。”空手贼拍手摊手:“我们若先绕去,自恐你等事后不还。要你们先还,你们也不放心。这事儿,”又掌心掌背对拍一下,“难呐!”温曰:“等着便是了。”

贼劝贼首:“老大,莫与他争了。目下就算改道,只怕也来不及。”率者问是何故,那贼提叉指曰:“我们平时都走这桥,别处路径不熟。且不说远近,万一迷了,夜里找谁问去?如此定要误期。”另一贼亦提叉遥指:“北岸皆坦途,又有东西向的大官道,南岸就不好说了。”率者嗯的一声:“都有道理,必是不走别的,须从此过桥。”赵温曰:“欲从此过,就得安静等待。”王度曰:“倘若再要生事,我也不烦他大将军了,便将财宝俱投洛水之中,你等养老钱尽付东流吧!”率者又嗯的一声:“此计也真简单干脆,我等怕了你们。”度曰:“还是简单的好用,也不用东告西告。”率者问:“那牛几时肯走?我们可等不了太久。”度谓:“牛已歇得多时,怕也快走了。都虚耗这么久,也不差这一刻半刻。”温亦缓言:“就再等等看吧。”贼方犹豫,度复劝之:“诸位此前多伤在那蒙面妇人手中,虽皆轻伤无大碍,终是累得,不如多歇歇,养足了脚力,待会也赶得快些。”率者终曰:“嗯,这个倒还有理,就再等你片刻。”遂驱众返走,多又回头望得一两次。还至车前,也不靠边,就围坐道中。

三生各松一口气,甫叹间身后隐约一阵嘿嘿的憨笑声,断断续续不像赵飞口音。王度虽远先闻,就先回视,二人也都跟着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魁梧大汉正立于载酒车旁,对牛且看且笑,夜里不得真切,未知何意。赵飞怯在一边,莫敢相问。这厢度已回桥:“此人突然出现在我等身后,不可不防。你俩守着,我去看看。”言间穿过二人,缓步迎面上前。

那大汉已猫下了腰,脸对牛脸,抵近观看。人眼牛眼,都不算大,四目对瞪,慢慢几乎贴触。只听大汉口中连连有声:“嘿嘿,好,好。”王度每步皆轻,未近他已觉察,直起身又道:“好,好。”再向赵飞道一次:“好牛,好牛。”便得看清,此人服饰简朴,衣色灰土,身后斜背一物,粗布包裹,长条若方,看外形不像是兵器,猜不出是什么。

近时已能度其身长,固然生得精壮,并非十分雄硕,也只是略过中准之姿,但因头上奇特,方显得格外高大威猛。原来,他额戴一只白铁箍,两个太阳穴处铸起一对大牛角锥,底粗尖锐,弯如半月,甚有气势。再近一些,审得面貌,只见须眉浓重,却不粗厚,发密似棘,荆刺一般,但也并不杂乱,自两鬓连至下颚之须,整整齐齐围起一圈,定是仔细修饰过一番。

书生先礼:“好汉您好,新年好。”那人一愣:“你也好,却称俺甚么?好汉?甚么意思?”王度忍笑:“既行于江湖,岂不闻‘好汉’二字何意。”那人问:“可是好人的好,汉人的汉?”度反问之:“汉朝不好么?”那人顿时声音洪亮:“原来是好的,如今有些不好了。”度笑:“吾方戏言,却不是这些意思。”彼声依旧洪亮:“喔,俺初走江湖,实不知那两个字甚么意思。你要晓得,烦请赐教。”度见他抱拳说的,就实言相告:“昔我汉军横扫匈奴,仅以一兵一卒之战力而论,便是只算那武艺和器甲,不算军纪阵法、统率之道,足可以一敌五,久则致敌感叹,先称我汉兵为‘好汉子’,后来省为两字。”彼曰:“既是敌人称的,当是真的。倘是俺们自己夸的,倒未必实情。”度然之曰:“再后来么,这两个字就在江湖上流行起来。”彼曰:“涨见识了。”度问:“你可当得?”彼曰:“如今匈奴兵也不强的,俺少说也能当他二三十个。鲜卑、羌人,方是大患。照这么算,俺足以当得好汉。”经此寒暄,度方出言试探:“那么这位好汉,如何对这牛也有兴趣?”彼曰:“俺不过一山野乡农,赖牛为生,自然爱牛。”度应一声,继续试探:“可看出些什么来了?”彼曰:“它横在这里,必是不乐。”度扇击掌:“妙啊!你果然内行。”彼曰:“瞧你像个书生,料非物主,此牛当是这伙计的。”度曰:“不错,端的内行!这畜生想是长年劳累,现在此使性罢工,虽暂无妨碍,就怕捱到天亮,不好收拾。”彼曰:“听你这话,定是有些难处了。”度问:“好汉既是内行,可有善法解吾难处?”彼曰:“倒有一法,却不急用。”度问:“可是自惜技艺,不肯施展?”彼曰:“这不天还没亮么,还有些时辰。”度问:“你要等到天亮?”彼曰:“等天快亮时,再用俺的法儿不迟。”度曰:“我的意思是,你要在此久等?”彼曰:“这牛多可爱,让它多歇会儿,我也多看看。”说着,伸手抚摸牛头。

赵飞见状甚怕,恐惹了牛,却不敢劝。俄而,只是哞的一声,略无惊躁。王度问:“莫非就这法儿?”那人憨笑:“哪里,我不过安抚安抚,还不曾教它走起。”度曰:“既有此妙法,还请快些使来。我这里事甚紧迫,就望它走。”彼问:“何事这等急迫?”度不侧身,其扇过肩回指,稍言前因后果。对方听罢,也有些着恼:“梁冀这个臭朝廷,占着庙堂不思做点实事,净养着一帮闲人,总将那些没要紧的事来搅扰百姓。要依我看,泰山公孙举、琅邪东郭窦,做得正好!就该造他的反!”言间,桥头噪动。度忙赶去,身后听得:“甚么事?我也来看看。”

八贼正逼近,见对面陡然多出一人,慑于威势,都且止步,细视容貌,旋复哄笑。率者突然喝问:“哪来的村夫,在此装神弄鬼!”村夫头上大牛角略见晃动,缓缓答曰:“俺乃博陵张牛角。”

贼闻其名,笑声愈烈,百般嘲讽:“你这也算人名?分明畜生叫的。”“他本来就是畜生!”“且是个妖怪,牛头怪!”

张牛角只是心中冷笑,贼见他不怒,又有些别的讥讽。牛角方曰:“观尔等尽是妄人,胡乱耻笑而已。”贼便有问:“你要替他们出头?”牛角曰:“看你等不爽了。”一贼曰:“岂不知角字乃上刀下用,你这样儿,头上长角,正是头上用刀,大不吉利,还想替人出头,早晚死于非命。”牛角曰:“算你识字,却是无知,尽是些妖妄邪说。”另一贼曰:“想管闲事,先把角摘了去!”牛角曰:“俺不迷信。”

八贼这几番取笑,对方言语平静,都不曾得了声势,只是些零星的干笑、奸笑。率者举手示止,起剑前指:“要管闲事,报上大名!”

张牛角甫欲开口,瞥一扇按上胳膊,乃王度阻曰:“别上当!他得了你的真名大号,回头必报梁冀,日后恐要来你家乡寻仇报复。”张牛角心头一动,遂先谢过:“你提醒的是。”复曰:“不过,俺就这一个贱名,自打娘胎里出来,就从小用到大,并无正式大名。俺们乡下人,不似你们城里读书人讲究,非要什么名字齐全,且还须是意义相配的。太讲究了,烦得很。”他一如既往言语响亮,度曰:“你这话实也说不得,怎奈业已出口,我也只好相劝莫及了。”张牛角竖起大拇指对着身后说道:“不要紧,俺不怕他。”时正背朝北方,当是其家的方向:“俺们那里供着先王陵寝,且是当今天子的爹娘,他也敢胡来!”度叹:“就因为是当今天子的,并无用处啊。”牛角一愣:“嗯?”杜意已道:“当今天子只是梁冀手中的傀儡。”

八贼闻言,得意起来。率者喝斥:“既晓得利害,还不快让出道来,放我等通过,便也放过你们!”张牛角上前一步:“不放怎地!”率者持剑晃动:“你纵不怕,你家里人呢?”牛角曰:“梁冀若来报复,正合俺心。”贼哄笑起来:“这家伙是傻子吧!”牛角亦笑:“如今税赋越来越重,俺早劝父老乡亲往山里去过,只是他们下不定决心。有人欺压,正好逼走他们。”率者挺剑指喝:“呔!你鼓动百姓做流民,想造反!看来,你还真是个出头鸟。你这颗鸟头,”剑又晃动起来,“想试吾剑锋利否?”牛角曰:“试试。”贼多微怔,尚不及笑,率者又道:“你没兵器,头上有角,不如就拿头来战。”牛角曰:“好的。”

贼终于都笑,乱声中率者一剑刺去,故意慢些:“看你如何。”张牛角躬身前鞠,当真用角对敌。铛的一响,剑角撞击,剑被荡开。率者道:“找死!”转手又一剑,去势已快,不再相饶,却还是被角格开。率者心急之下三刺两劈,五式连击,即听五声连响,皆不能破他,退剑时反被对方甩头横扫,铁角磕中手腕,险些失器。余贼看时笑声正烈,此刻渐歇。

一贼忽道:“我来试试!”浑铁三股叉应声刺到,铁角接住,卡在左中两股之间,一时难脱。牛头扭动,铁叉旋摆,双方各以颈力腕力角力。那贼不敌,几圈转过,只感到叉将飞脱,身随势斜,一路跌撞出去,兵器方勉强还在手中。

又一贼呼:“他头上有功夫,大家一起上!”登时各种兵刃都来了,张牛角也只得暂退。王度本要看他本领,此际观罢,闪在他前,当先斥贼:“你等才歇多久,怎又生起事来!”

贼缓,率者亦哦的一声:“本是要与你说的,却见这厮倒来出头,因此怒怼。不想忘了你俩是一起的,否则岂敢冒犯。”度曰:“那么还是咱俩说道,敢问又有何事?”率者曰:“实在不能再等了,再等日出前赶不回去了。”度望天色,复谓贼众:“玄春日迟,我看还有些时辰。你等皆有车马,稍后过了桥,夜间人少,官道坦荡,自可赶得快些,怎会来不及。”赵温亦曰:“你等既敢行于中道,量也无人阻得。”率者曰:“我这兔子甚多,车满货高,人也挤不上去。且这些兔儿,往后都是大将军的宠物,受不得挤压,故也不好坐在上面。车马虽能稍稍快些,人还须徒步跟上,恐也快不起来。”双戈贼随曰:“再若不走,定要失了庆贺。”率者复曰:“若是误了贺期,非但无功,更有过责。”那空手贼说晚了:“这些兔子恐也不能多受颠簸。”

赵温思计蓦斥:“栽赃贪 污,你等一把好手!寻常事体,个个竟无一策!”率者笑问:“难道你有什么聪明的办法?”温曰:“足教尔等多歇许久。”率者曰:“早些说来,大家方便。”温问:“你等可是只要大将军见兔高兴,不加怪罪?”率者曰:“就这个最要紧。”温曰:“趁休息之时,选些模样好的、可爱些的兔子出来。待会牛走了,先叫两个没伤的快马送去,赶在天亮前向大将军贺过。只看他高兴,再将这里剩下的顺势禀他,却在此押后慢行,便中午到得,又有何妨。”

贼皆相觑思量,旋多呼妙。或曰:“我等带伤乏累,用这法儿正可歇得久些。”率者亦叹:“此法妙极,我怎不曾想到,该是书读得少了。”杜意曰:“这叫处事得体,人家可是当朝……”被王度挥臂击阻,起手勉强格住,便不说了。度笑而撤手,以虚言双关:“你这次应变颇快,竟能挡下我的偷袭,进步不少。”

贼看不懂了,愣时有人道:“虽是得体的法儿,却不无破绽。”同伙问之,他道:“若有三架马车,自可省出两匹来。今止两副车马,如何够用。”王度道:“各卸一匹不是。”那贼将烧火棍指货:“依这法儿,便是一车一马。兔多车沉,恐单马难行。”

杜意道:“嫌兔子多,正好扔掉一些。”率者道:“这个万万不成。”赵温道:“这么多兔子,纵弃些许,大将军也不会在意吧。”率者道:“只怕万一在意。”王度问:“大将军可曾点明了要多少?”率者曰:“那倒不曾,只是怕他嫌少。”张牛角不耐烦了:“吃掉些便是!”率者慢起笑容:“你这……更是说笑了,谁敢吃它们。”张牛角阔口薄唇,一声:“我敢!”大步行过。

贼望他到车边,直至拿起一袋兔,方都赶来围上,先不敢动手,将言劝阻:“生吃不得!”张牛角曰:“自当烤之。”贼起烧火棍指问:“你没火怎么烤?”牛角蓦一出手,夺下棍来:“俺能生火,就用你这当柴。”贼见他三两下断棍数截,料是夺之不回、夺已无益,便谓:“天太冷,恐弄不起火。”牛角曰:“车边那几个灯不是。”贼曰:“灯火太小,烤不周全。”张牛角骂:“蠢货!是拿灯火引火,不是就用灯烤!”说着,解袋提耳揪上一兔,随手袋扔一边。贼恐余兔逃散,忙来收拾。率者起剑迫近:“你这过分了。”牛角置兔怀中,转胸对剑:“去年至今,中原水患频发,百姓食且不足。大将军养着许多兔子,不思将兔与民充些食物,反喂着它们,白白糟蹋粮食!今又添来这两大车子,着实不怜世道、不恤民生。我且吃它一个,一来替他梁冀省些五谷,二来我自己也饱了,往后当可少吃一点,省出了口粮,替他大将军周济百姓。”其辞先是激切,越说越是从容,愣是一步一步逼剑后退。双戈贼指骂:“你才是蠢货!兔子吃草即可,不必食谷,又不与你争食!”率者忙曰:“不要触怒他。”贼手一空,瞬前左戈稍出,当下已被夺去。张牛角农夫范儿,拳掌甚大,一手握定戈之短杆并那几截断棍,一手解法熟练,将这源自农具的古典兵器拆下刃来。贼问:“你要干吗?”牛角曰:“你这戈杆也作柴烧,你这戈刃小巧,待会剖兔。”言毕藏刃,便又闲出手来,转身提去一灯。贼莫敢拦,看他稍远,拥在后面望他背影小心跟进。

约十几步,贼命一人:“你棍子断了,且回去看车。”双戈贼忙道:“我兵器也少了。”率者视之:“你还剩得一个,不可畏惧。”空手贼道:“我亦石尽,也回去看车。”率者道:“我等合力尚自不敌,岂可再去一个。你么,到时伺机捡石助战。”

张牛角行且四顾,望得桥下一片草高开阔处,就大步至彼,聚些枯蔓燃火烧木。风过草间,其势大减,催生火苗,先着了戈杆。断棍皆粗,急切不得。俄而贼至,围他一圈。牛角曰:“甚好,与俺再遮去些风。”一贼曰:“劝你赶快灭火,休要纵起火来,烧了周围。”牛角曰:“此间水近,还怕火灾。”视火渐旺,怀里摸出戈刃与兔,左兔右刃,正待宰杀。贼皆惊动,决定杀机。一叉甫出,就刺他这个动作。牛角似欲弃兔,忽又迎叉递兔,教叉尖穿了且留在上面,左手既空,当此瞬间复握叉头之后,定住杆势。那贼推进不得、回扯不脱,发喊呼助,已无余力,声自紧涩。同伴见其神色,自该会意,然兔既死,皆旁观莫动。

铁叉略微弯曲,那贼两臂酸极已麻,渐自松开。张牛角所闲右手方举戈一击,铛的一响,并无大力,只是一声吓,那贼失了兵器。牛角曰:“看我弄坏它,等一下也好吃得放心。”不及置戈,双手并拗,铁叉愈曲,慢慢折起一处,只是不肯断。牛角喃喃:“嗯?浑铁的,不好弄。”反向拗之,却有些错位,再折起了一处,也还是不能断。拗来拗去,折处渐多,铁叉终成蛇形。火光既旺,照器投影,地上也有一条巨头黑蛇,三角蛇头便是三股叉头,中尖拉长了,复如蛇在吐信。

张牛角视叉赞叹:“好铁!这样也算是坏了。”戈刃挑下兔来,废铁扔在一边。正思庖事,还少些什么,见贼中尚有一叉,便问他要。那贼不肯:“已经坏了一杆,又做什么!”牛角换左手持刃上前,右手竖起大拇指,好似夸对方一样,其实是个指法,此刻升起,随时备用,当下先曰:“你这个和那个差不多,想必都是好铁,就借俺串兔烧烤。”贼曰:“那杆也还用得。”牛角拇指前转,向叉一指:“就要这杆。”贼犹紧握不舍,见他迫近,犹豫中忽一叉刺去。牛角亦倏然一进,让叉贴身空过,霎那咫尺之内,拇指不曾落得,径点贼之面门。顿时,鼻目俱酸,涕泪并流,鼻梁剧痛,涕中带血。贼起双手捂时,铁叉自坠。不及着地,牛角踢回上来,拇指变掌,拳时握定。

那贼被同伙扶住,率者叹视:“算了,就由他吃这一只。”张牛角正当步回,转身回谓:“一只怎吃得饱?给俺再拿几只来。”贼不答应,皆无动静。牛角喝道:“拿是不拿!”一贼笑问:“你年夜饭吃过了没有?”牛角曰:“俺一个人出门在外,自是吃得简单,昨夜吃的,眼下早消化干净了,故要再吃。”那贼单戈指桥:“兔小难饱,不如吃那大牛,指定管饱。”牛角两眼怒瞪,骤然提声:“你敢教唆俺杀牛!你这是离间俺和牛!”贼闻声胆颤,见他猛冲上来,不敢近搏,掷戈一击,却不管中或不中,反身就逃。牛角持叉接戈,尖上转得两圈,回旋击去,追他项上绕起,杆挂其肩、刃逼其喉。众贼救之莫及,只是惊视。他自度必死,旋知未死,以为被挟持住了,就此止步,不敢再动。

张牛角道:“你这戈上的功夫还行,不如就去取兔,顺带帮忙宰杀。”贼应:“自……当效劳,却要几只?”一旁率者插话:“我们有几十袋兔,便每袋送你一只,也不教大将军知了。你莫生气,只管说数。”牛角道:“就二十只罢了。”率者道:“这个太多,恐你吃不完。你是耕者,最忌浪费。”牛角道:“不多,俺也请桥上那几位。你等若是饿了,也一起吃些。”有贼忙道:“我们都吃过了,都还饱着。”率者道:“我们不敢吃的。”那贼道:“我说的是吃过年夜饭了。”率者再道一遍:“我们实不敢吃兔。”牛角道:“俺要你们都吃!”目光扫过:“谁敢不吃!”贼道:“我等现又不碍着你请客吃兔,你何苦再逼着我们。”牛角道:“要你等做事,完了补些力气,免得路上冻死。”率者忙笑:“敢问何事?”

张牛角看那几个没兵器的,左边掷回铁叉,右边飞去戈刃。这发石贼打斗不行,接物抛物甚能,双掌夹刃,兔亦不落。牛角道:“你等各因手中器械,烧火的烧火,劈柴的劈柴,剖宰的剖宰,烧烤的烧烤,早些完事,早吃早散。空手的自去提兔,也不要闲着。”

贼尚犹豫,率者先应:“我等甘愿做事,只是不敢吃兔。”余者纷纷随声,有求有辩:“我等实不敢吃,好汉放我们一马!”“大将军若知我等吃他兔子,只怕要吃了我们!”“我们不会冻死!”“我们陪着烤些火便是!”“只要不吃兔子,让我们做什么都成!”“我们只做不吃!”“都我们做了,几位只管吃!”“我们白做,几位白吃!”……

张牛角听着乱,目光转动不暇。率者始终一剑在手,此际审势,免了出鞘动静,悄悄退避他的视线,从侧面绕他身后,忽然背刺!贼也有机灵些的,视情提前出击,欲正面引他注意,方便后面的。这趟见机合击默契,旨在奋力一搏,因此要快。拔步冲进时,烧火棍不抡,环首刀弗挥,皆是戳刺。

张牛角双手已无物事,两个大拇指运功待敌。棍长先到,就对准棍头迎着一点。贼难当此大力,亦出意料,所握前后俱松,棍那头便倒撞入怀,正中胸椎末端鸠尾穴。只见他闷声软倒,吐出些隔夜的汤汁,不能再战。旁边环首刀稍慢,变化及时,躲过相似一击,腕发短劲,微小处旧招生新式,截指削手。张牛角用指不变,也只得另谋路数,却知背后剑尖逼抵,先侧身让来,闲出的右手拇指正好对他,就此两厢并使,周旋刀剑。二贼乃正副队长,三五招内尚可章法不乱。牛角分心两边,亦不能立即就胜。但这指法大妙,大巧若拙,以此搏刃,似险无虞,敌亦不得伤其一指一毫。

附近王度看得爽心悦目,左手作“六”,翻动时自视自曰:“青牛指!拇指上的功夫真俊,小指上的功夫不知何时亮相。”原来他适才望得贼谋偷袭,便留赵温、杜意继续守桥,先自赶来,及见张牛角应对从容,遂缓脚步,悠然欣赏至此。

正见一贼挺叉冲入战团,转眼又从另一边撞出,显然猛过头了。踉跄中叉地止步,右手拄之,左手抚肋,呼吸艰难,好像岔了气。王度料他是中了张牛角拇指,这次虽近,竟没能看清。且望那边数贼,多不敢动手,只有一人在摸草捡物。度绕行过去,等他站起,冷笑视之。贼转身见了,心头一震,忙将所抱土块撒去,拍手净手笑道:“这里没什么石头,这个也扔不死人的,不如不扔。”

与此同时,那边分了胜负。率者苦笑,督者又哭又笑,皆面部周围被点,捺经数穴。疼痛奇特,感觉怪异,这还能忍,只因气血紊乱,表情不由自主。效果方过去,张牛角趁二人尚呆,又于他俩腹部各捅一指,真气猛入。率者受的是脐上四寸中脘穴,体内正当着胃,顿时百味翻滚,年夜饭都呕出来了;督者中的是脐左四寸大横穴,气血沉坠,便意浓浓,要去拉屎。张牛角想,还需他做事,不好真臭了,遂喝:“回来!与你止住。”贼几步见停,未敢回身。牛角追上,拇指点他另一边大横穴。两下平衡,就不内急了,只是粪在肠内已落下一程,阻在半道,略有些不适。

经此一番,贼皆服软,不敢再闹,都老老实实干活去。张牛角早知书生在近,上前说话,先不说吃兔的事,只等贼忙起一阵再说,当下就问:“你想问俺甚么?”王度反问:“你怎知我要问你?”牛角笑了,左手作“六”,学对方刚才翻得两翻:“嗯?”度两目盛光:“好眼力!我正要问你这青牛指法,为何只使一半。那一半呢?”

张牛角右手六字翻动,先拇指朝上:“俺只会这半,”再翻那边,小指勾起,“这半却不会。”王度问:“何不都练全了?”牛角曰:“拇指拙短刚直,正合俺心性。且是力大,可内外功兼具,俺好由外而内,相参并修。小指太纤巧了,又没什么力道,如何发劲直教俺弄不明白,似是纯要以内功气劲透敌伤人。这对俺来说,实在太难。”度问:“你这拇指上也是有内功的,怎就不解那小指上的内功?既参透内功,两者外形优劣怕也不那么重要了吧。取舍变通,总能习得些许。”牛角曰:“拇指就一条‘手太阴经’,练通便是。小指多一条,麻烦些了。”度遂颔首:“这个我也知道,除小指有两条经脉,其余皆一条。但两条又何妨,练得一条是一条,一条也足以发劲。”牛角曰:“小指先天偏弱,就练一条,其劲道远不足与另外四指相比,需两条都练,并力加持,方接近些许。如此费事,效果一般,俺其余三指尚未练得,练它做甚。除非……”度问:“除非什么?”牛角曰:“除非你练到两股真气相互激荡,一阴一阳,生出大力。”度问:“是在体内激荡,还是体外激荡?”牛角曰:“若求体外激荡,只需左右手随便各依着一条经脉打出气劲即可,只是那样气难久持,一旦离体失根,用过就散了。俺指的自是体内激荡,作为其它用途的本源,不论增益外门功力,还是就用这真气渗透攻击,都是源源不断的。”度问:“手少阴经、手太阳经,二者虽同指相邻,终是二脉,泾渭分明,且中间多少隔些肌肉,要这两道真气在离脉出体之前就混动激荡,如何能够?真要混了,岂非更有真气错乱之险?”牛角曰:“正是难在这里,险在这里。故而师者不曾传授,并再三告诫,非是根基扎实、内功精深、道理通达之辈不可妄练。”度颔:“上乘武学,多要如此。”牛角曰:“师者又提,已有数人贸然练之,皆得惨祸。说起惨状,俱是可怖。那些人敢贪此功,本就颇具修为,故都练到了大成,只是不能化险。他们死法相同,差在时日,都不曾错乱经脉,无奈两脉真气激荡,不能自已,或一夜崩溃,或三五日力竭。”度尚博闻,听者弗惧,心忖口问:“他两称师者,想来并非正式拜师,一时师从而已。”“小指毕竟先天力弱,纵得两股真气激荡加持,仅以外劲而论,犹恐不及食中二指,其真正威力只怕还须从气劲中去发挥。”

张牛角曰:“正是以内功气劲击敌一点、攻敌一穴,倒不在于两道真气合而力大,却因其阴阳激荡,奇正变化莫测,令敌防不胜防。高手之间对抗,想必都深知真气一体、浑然整劲的道理,你两气合力再大,终不及他全身之势,故这一路攻进,最要紧的还是变化之机。”王度曰:“功法固然玄妙,修炼太过不易,莫如别图变通,或亦同具此效。比如双手出指同时攻到一处,再行激荡之力。”牛角曰:“两手两脉,相距太远,没了体内激荡的根源,势必逊弱。况穴位精小,恐容不下双手两指同击一点。且实战中两手同时击敌一处的机会又有多少呢?”度曰:“两个手不好使,就一手为之。比如食中二指骈指出击,便是一点,此最常用。”牛角曰:“一手两脉,虽可同臂激荡,但气劲出前并指那段最是要紧,如其不振,效果锐减。”度曰:“两脉自臂及指,相距弥近,激荡何难?”牛角曰:“二指虽近,尚留着指缝,终非并连,故无络理相通,其间难为激荡。”度问:“此又何理?”牛角曰:“真气体内流转皆循经络、走穴位,按着天人合一,好比天下水道、湖泊,动静其中。如在二指间激荡,岂非又是体外,便似河之泛滥、湖之溢满,渐渐都散失掉了。那体内的真气貌似只是经脉间激荡,实则是赖许多络脉连接二者,故得交通一体,否则又怎能凭空牵扯互动,响应彼此。”度颔:“气脉既分经络,经粗络细,以经为主。十二经脉、奇经八脉,人人皆有。络则沿经布散,纵横交贯,遍及全身表里,虽亦大同,有那十五络为主及皮相诸络等等,但其余纷纷杂杂,实也因人有别。内功到了上乘,功力高下之判,正在细处。我听说有人甚至可以无中自通,生出新络来,是否真有此事?”牛角曰:“我还不曾到那境界,也从未亲眼见着,但依道理,当是有的。且打个比喻,还是那些江河湖泊。首者黄河、长江,岂不正似任督二脉;然后各地的名川大河,岂不正似其余经脉;络脉之中,大一些的似大溪流,小一些的似小溪流,再细小些的,自还有那沟渠泉涧。穴位更好说了,大穴如大湖,小穴如小湖,再小如池潭。这一些中,大者常恒,常先人而在,不常改易,纵还有那改道的、干涸的,终是慢的少的。却也有些是后人而生,甚至是人力开挖引流所致,便应了你这自通新络之说。”听罢度服,牛角憨笑:“俺平日里疏通沟渠的事干了不少,方有这些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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