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栀子躺在漆黑的屋子里,她的脑海里,全都是刘文畅被欺凌后,衣衫不整、满脸泪痕的样子。刘文畅披散着头发,表情绝望而凌厉,向夏栀子扑来。夏栀子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手舞足蹈,胡乱凭空抓着、撕扯着。
李妩用钥匙开打房门,夏栀子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扑向李妩,尖声叫道:“妈,妈,救救我!”李妩衰老的脸上,露出一种悲哀,她年轻时是个美人,却遇人不淑,终究落到了现在的下场。她的悲愤无处派遣,所以从小,夏栀子就是她的出气筒。
可是毕竟是自己的血肉,李妩的心,也不是冰凉的钢铁,可以斩断亲情的血脉。纵然她世故,她矫情,她咄咄逼人,她也无法对夏栀子撒手不管。夏栀子的头鲜血淋漓,她一次次用头部猛烈地撞击着斑驳的墙壁,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从脸颊滑落,歇斯底里,无比绝望。
李妩走进屋子,一把拉过夏栀子,夏栀子的手脚胡乱挥舞着,却还是被李妩强制安抚。她闻到李妩身上熟悉的味道,虽然已经脱离母体十七年,她还是对这种味道感到心安。她在母亲的怀里,渐渐安定下来,李妩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并给她拿来一瓶药丸。
夏栀子顺从地接过水杯,乖乖服下药,将杯子里的凉白开一饮而尽。不久,她就觉得困意像海浪般,一阵阵袭来,快要将她的思绪淹没。她爬上床,盖着被子,睁大双眼。困意与理智在打架,可是她无论如何无法安眠。就像一个即将饿死的乞丐,面对一桌有毒的丰盛晚宴。
夏栀子掏出手机,胡乱编辑了几个字,然后用被子盖住头,闭紧双眼,把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垫,强迫自己休息,不再去理会那些纷扰和烦恼。她很想睡觉,她宁愿中毒也不能够让自己饿死,既然同样是要死,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离开,在享受中了结呢?
混沌之中,她又看见了刘文畅,她是那么美丽,长裙飘飘,一颦一笑,妩媚动人。她也看见了梦境中的自己,身材纤瘦,笑容可人。她们曾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们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可是在那场事故后,刘文畅离开了学校,而她也罹患抑郁症。
迷迷糊糊地,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惊扰了夏栀子的梦。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划开界面,“栀子,你在哪里?”宋斌潇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夏栀子的心一沉,却立马欢呼雀跃,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已面目全非,而宋斌潇却仍旧温柔以待。
虽然,她也怀疑他是别有用心,但是她相信,别有用心也是因为,自己是有价值的。她在刘雨霖和宋斌潇之间摇摆不定,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将她推下深渊,却也可以将她拯救于水火之中。
夏栀子一骨碌起来,挑了一套自己最满意的套头衫,搭配破洞毛边牛仔裤。身材臃肿的她,早已无法穿女孩最爱的裙子,她一个夏天都是套头衫加七分牛仔裤,不仔细观察的话,会以为她每天都穿同一件衣服。
她坐在破旧的梳妆台前,上面只有一瓶用了一半的郁美净,是李妩的,夏栀子犹豫了一下,伸出食指,沾了一些在指尖上,然后均匀涂抹在脸上。她在穿衣镜前照了一下自己的模样,然后穿上运动鞋,背上书包,朝他们约定的地点出发。
街边的一家服装店,播放着华语天团SHE的老歌《恋人未满》。夏栀子忽然想起,几年前这首歌红遍大江南北时,宋斌潇曾经送过她们的CD给她。那张CD被刘文畅看见了,爱不释手,她只好忍痛割爱,转送给刘文畅。
夏栀子迎着日光,太阳暴晒,炙烤着大地。她的额前,立马汗涔涔的。忽然一阵阴凉遮盖到她的头上,她惊讶地扭头,正好碰上刘雨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她不禁一惊,内心很心虚,上次他们摊牌之后,他没再联系过她,而她也无言以对他。
“栀子。”刘雨霖的表情,却不再痛苦扭曲,仿佛那一切只是一个梦魇,不曾真实发生过。他的眼睛那样清亮,像春天潺潺的溪水,他的语气,礼貌而温和。夏栀子愣愣地看着他,虽然或许他已经不计前嫌,可是她无法原谅自己。
世界上有些错误,就是那样荒谬,受害人越是冰释前嫌,当事人就无法若无其事,反而被推向良心备受谴责的深渊。在深渊里,即使头顶有丝丝光亮,当事人也永远只能看见头顶的那一小片天空,一辈子苦痛挣扎,无法超渡。
“你要去哪里?”刘雨霖关切地问,把阳伞递给夏栀子。“我,我要去……”夏栀子一时语塞,她要去见宋斌潇,可是她为什么要向他汇报自己的行踪?她的心里有愧,可是这也不是他操控主宰自己人生的理由。
“我,要去见一个朋友。”夏栀子甩甩碎发发梢的汗珠,刘雨霖忽然温柔地笑了,目光却有一种她读不懂的笃定。他伸出手,想揉揉夏栀子的头,她却破天荒地迅速跳开,只剩下他宽厚的手掌,突兀地停留在半空中。
“去吧。我走了。没事。”刘雨霖还是笑容可掬,在夏栀子接过阳伞后,挥挥手,大步离开。夏栀子愣在原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然后把阳伞收好,继续向前走。聒噪的蝉鸣,从茂密的树荫传来,街上的女孩都穿着防晒衣,撑着阳伞躲避日头。
可是夏栀子偏偏像个另类,任骄阳的温度暴晒着皮肤,也固执地不肯撑伞。几个穿着清凉夏装的年轻女孩,迎面而过,低声议论道:“这么大的太阳,都不撑伞,真以为自己天生丽质,不怕皮肤被晒黑晒伤啊?”夏栀子哑然失笑,记忆回到了五年前。
“你好,我叫刘文畅,你是夏栀子吗?”一个留着齐刘海的女孩,穿着米奇的深蓝色半身裙,站在教室门口,友善地和夏栀子打招呼。夏栀子抬眼望去,走廊尽头的日光很耀眼,但是都抵不过眼前这个散发着迷人光彩的女孩。
不远处几个穿着运动品牌T恤的男孩,聚在一起谈笑风生。那是最无知无畏的年纪,豪情万丈,书生意气,却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夏栀子注意到,其中一个男孩,理着平头,气宇轩昂,气度不凡,正站在男生中央侃侃而谈。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婀娜地走在走道上,像一只色彩斑斓的彩蝶,在搜寻着最馥郁的花蜜。男生们的目光都被她吸引,可是夏栀子觉得,有一抹目光,在她和刘文畅之间犹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是夏栀子的同桌王倩倩。
而那个男孩,就是帮她提行李的宋斌潇。初来乍到,夏栀子怯怯不安,对所有善意都悉数全收,对所有表象都轻易相信。她们住的是十二人寝,她的上铺,是和她一样来自普通家庭的曾甜。曾甜给人的第一印象,无比热情,但是随着接触的深入,她内心隐藏的冰刀,可以让热情的感觉,灰飞烟灭。
夏栀子和曾甜一前一后,走在郴城一中偌大的校园,几个男孩拍着篮球,笑嘻嘻地走近。夏栀子望了他们一眼,宋斌潇在其中,笑容就像四月的阳光,她不敢和他对视,因为她的心已经融化了。可是她有了上次王倩倩的教训,她还是表现得波澜不惊。
待他们离开后,曾甜忽然扯了扯夏栀子的衣角,“栀子,那个,是我们班的宋斌潇吧?”夏栀子以为被她看穿了心思,正思忖该如何应付,曾甜却丝毫没注意到她的慌乱。“栀子,宋斌潇刚才冲我笑了,这是为什么呀?”
夏栀子陷入一种迷惘,可是望着曾甜认真而娇羞的表情,她忽然明白了,世界上是真的有一种感情,叫作“自作多情”。她打量了一眼曾甜,她五官端正,但是绝对不是美丽,眼睛里投出的光,面对女生时咄咄逼人,面对异性却多情风韵。
“那个,可能,他喜欢你吧。”夏栀子有点无奈地说,曾甜眼里的光更明亮了,可是她的脸颊还是染上了两抹红晕。“可是,我妈妈不允许我谈恋爱,你说,我该怎么办呀?那个宋斌潇,家里好像挺有钱,成绩也很好。但是……”
夏栀子在心里发笑,却没有继续接话,自顾自地往前走,觉得无比滑稽和荒谬。“栀子!”刘文畅在身后唤了她一声,这个美丽的女孩,像一个纯洁的天使,不仅容貌俏丽,还善解人意、冰肌玉骨,和她在一起,感觉就像炎热的夏天,吹来了一丝凉风。
刘文畅的手里,是一支鲜艳的玫瑰,“栀子,宋斌潇在班里发玫瑰,每个女孩都有一支。今天,他向谭舒表白了,送了一大袋水晶之恋,被大家哄抢光了。”夏栀子的笑容凝固了,她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连忙换了一张盈盈笑脸。
只是,身旁的曾甜,脸色黑得像包公,她身上的体味,在燥热的气温下,显得尤为突出。夏栀子在寝室里,已经逐渐习惯这种异味,但是不知为何,此刻她觉得这般厌恶。夏栀子瞟了一眼曾甜,忽然又有小小的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