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饭桌让成炎坤拍塌了,胖老头儿又摆开一桌,问,
“两位少侠,吃辣不?”
成炎坤不屑一顾答道,
“血性男儿,哪能不吃辣。”
胖老头儿便招呼他闺女上菜,
“那好,火候差不多了……霖铃,把灶上炖好的汤端上来。”
“好嘞!”
霖铃闪身进了后厨,不一会便托出数个紫砂碗,里边满盛着石榴汁般的鲜红汤汁正咕嘟嘟冒着白泡,其中星星点点散落着各色珍奇美味,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众人围桌而坐,霖铃给每人分上一碗,胖老头儿开始如数家珍介绍道,
“这里头炖的,有琉球国的鲜螺,北极海的龙鱼翅,火雨岛的地衣……不过叫这汤最入味的,还得是西兰国的死神椒,传说此椒为死神在人间所种,天下爱辣之人趋之若鹜的圣物……”
罗剑卿早被这碗里的香味撩得胃口大开,哪管他说上许多,用调羹尝上一口,舌尖刚一沾那汤,就有一股鲜甜之气入喉,身上猛一哆嗦——这哪是死神的味道,这分明是神仙的味道!
当即端起碗来满饮一口,这一口还没下肚,顿感先前那股甜丝丝的气息化作一股滚烫热流自喉头窜出,像长了眼一般,身上哪里有孔就往哪钻,最后七窍里进的气都化作火一般的热浪直往脑门上窜,顿感脑子里一片昏沉,眼睛鼻子嘴巴甚至下 体都有什么东西就要喷涌而出……
罗剑卿才知道这辣椒后劲了得,当即也顾不得脸面,捂着口鼻三步并作两步便蹿到院里一旁潺潺流着的山泉边,将整张脸埋进冰凉的泉水里边,咕嘟咕嘟狠灌了几口凉水,又通通吐了个干净,再回来桌边时,就见他两只眼睛瞪得血红,嘴唇肿成香肠一般。
“噗……”
霖铃掩面一笑,胖老头儿也笑道,
“要不怎么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哪,你这小伙子怎么话只听一半?这死神椒虽是辣中圣品,却不是常人吃得,吃不得辣的要是尝上一口,轻者涕泪横流,里急后重,重者肠穿肚烂,二便失禁。”
胖老头儿说着端碗抿上一口,便不住咂巴着嘴,满脸的享受。
成炎坤一伸手,将罗剑卿那碗汤拿到自己跟前,责备道,
“暴殄天物,你别吃了。”
说完,也微抿上一口,只见他喉头一颤,眉头一锁,片刻,一拍桌子,大声道,
“好汤!如此人间美味,没酒相伴怎么过瘾?拿你家最好的酒上来!”
一旁的霖铃被他吓了一跳,问,
“这么辣的汤你还要喝酒啊,不怕烧穿喉咙?”
成炎坤大笑,
“辣上加辣,以毒攻毒,才过瘾!甭管好的坏的,就拿你家最辣的酒!”
胖老头儿也抚掌大笑,
“少侠也是吃喝讲究之人,我这小饭馆别的没有,最烈的烧刀子管够!”
说着,一大坛烧刀子上桌,正是成炎坤的最爱,他生在水云台,他爹却是在关外苦寒之地长大,成炎坤骨子里便同所有关外男儿一般,打架交朋友都爱来上几口。
“来来来,喝完这碗,还有一碗!”
“哈哈哈,再喝完这碗,还有三碗!”
就见大师兄一口烈酒跟着一口辣汤,转眼半斤下肚,虽是满面红光,大汗淋漓,却仍目光如炬,稳当当端着个碗同那胖老头儿谈笑风生,从大棠国运谈到乡野趣闻,从治大国说到烹小鲜,直看得罗剑卿和霖铃两个心惊肉跳,像他这么个吃法喝法的,生平还是头一回见,华锦年那怂货若跟他俩这般对饮,估计仨回合就得趴下——罗剑卿心道。
不多会,一大坛烧刀子,加两碗汤见底,成炎坤双目微闭,凝神气定,似是久久回味死神椒的滋味,只见一团红雾自他后背袅袅升起,不多会红雾消散,将他汗湿的衣襟完全蒸干。
胖老头儿大赞,
“少侠借酒御劲,用内功将死神椒的辣劲尽数逼出体外,年纪轻轻能有如此修为,不愧是医状元,‘银龙无双’的贵公子!”
成炎坤脸上气色也恢复从前,淡然一笑道,
“过奖,您这炖汤才是真正的天下无双,下回再来京城,一定要尝个够!”
“爽快,上下一道菜!”
胖老头儿一招呼,霖铃又端出一盏琉璃小盅,这次只有一份。
“这可是老夫新创的名菜,你们是天下第一个尝鲜的!”
罗剑卿好奇,将盅盖揭开条缝,你猜里头是啥?——一条成人手指长粗的大鼻涕虫,还蠕动着黄澄澄的身子,能清清楚楚看到它一动一动的两条触角上,两颗黑咕隆咚的眼珠子正阴冷地盯着外面的一切。
成炎坤和罗剑卿看到那盅里盛着的鼻涕虫,身上都打了个哆嗦——这玩意儿不是屎,可比屎更难下咽!
胖老头儿又开始讲述,
“此物名为七宝蛞蝓,生在昆仑洲地下百丈深的岩洞中,身带七种剧毒之虫,是当地部落招待贵客的无上美味,老夫花了好大功夫才弄回这一条,用我大棠七种佳酿,腌制七七四十九天方才入味……”
“这种毒物你还拿来宴客,你这黑店也开得忒明目张胆了吧?”
罗剑卿小声嘀咕道,哪知胖老头儿淡然一笑,
“小伙子,你没听过‘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一说?就同死神椒一样,再毒之物,也有生性克它之人,你若能克它毒性,它便可为你所用,非但让你功力倍增,还能叫你百毒不侵。”
“那要……克不住它,吃下去会死?”
“也不至于,无非被它身上的毒虫吸尽脑髓,周身瘫痪,躺床上过下半辈子罢了。”
胖老头儿这么一说,成炎坤和罗剑卿都沉默了,许久,还是罗剑卿咬咬牙,说,
“这回我来吧……从小就听人说我是天生毒舌,没什么东西毒得过我舌根子。”
成炎坤拍拍他肩,重重说道,
“好兄弟,你若瘫了,我叫林师妹养你下半辈子!”
罗剑卿端起盅,也不敢往里看,一闭眼,一憋气,把里头的东西连带汤汤水水一股脑儿倒进嘴里,只感觉一个冰凉软物进到嘴里,罗剑卿哪敢去品那东西的口感,只想着一仰脖子把它吞进肚里。
可最吓人的事发生了——那东西偏偏卡在他喉管里不上不下,黏嗒嗒的身子半截在里头,半截还在嘴里,两条滑溜溜的触角还时不时捣在咽喉壁上,酥酥麻麻的,那滋味叫罗剑卿脸上五官拧成一团,舌头伸得老长,止不住地干呕,俩手拼命去掐自己脖子,可那鼻涕虫就在他嗓子眼里拱来拱去,时不时钻进去一分,又退出来半分。
慌乱间,罗剑卿猛地瞥见桌上喝剩下的几口烧刀子,急中生智就往嘴里猛灌几口,借着这股辣劲儿好不容易把那东西给灌了下去,这才感到嗓子眼里轻松不少,可过不了一会,肚子里又开始翻江倒海起来,痛得他整个人在地上滚作一团。
“这便是毒发了?”
罗剑卿在地上滚了半天,料定自己这回死定了,这一年来的许多经历在他眼前一一闪现,听到双亲死讯,被儿时好友当众羞辱,亲妹遭人凌辱,心上人离己而去……跟这些痛比起来,这七宝蛞蝓的毒也不过如此,这么一想,身上反倒不那么痛了,再过会儿,他索性拍拍身子站了起来。
成炎坤和霖铃赶忙上前,各运耳功在罗剑卿肚皮上听了又听,确认他身子无恙,霖铃摇了摇头,说,
“这人当真是天生毒舌,七宝蛞蝓并身上七种毒虫,都被他给毒死了。”
胖老头儿也是两眼放光,震惊不已,自言自语道,
“两位少侠都是神人哪,咱家霖铃这回有得挑了……”
“爹!”
霖铃没好气地打断他爹。
“哈哈哈,爹这不是见你大了,替你着急嘛……去,去把你采回来的菇子炒了!”
“所以最后一道菜,就是美罗云手菇?又有什么讲究?”
历经刚才那起死回生的一遭,师兄弟俩方知这胖老头儿这顿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便警觉问道。
“问得好!美罗云手菇采回来,要用碱水浸泡九九八十一天方能去其毒性,但浸泡这么老久,色香味也就差了不少,因而古来食客大家都甘愿冒着中毒之危去尝刚采回来的第一口。”
“比刚才的七宝蛞蝓还毒?”
“非也,美罗云手菇的毒不致命,但致幻,古有‘失身菇’一说,中毒者在数个时辰之中会丧失心智,有问必答,听凭摆布。”
“这……”
这下师兄弟二人都迟疑了,身为医侠是死是伤尚且不惧,但身负师门重任,岂能丧失心智成为他人的提线玩偶?谁知这胖老头儿安的什么心,倘若被他操控,做出有悖天理,危及师门的事,那不是比叫人死了还难受?
“这药,我们不要了。”
成炎坤思虑再三,起身离去,罗剑卿一惊,他怎么都未曾想到辣关毒关都挺了过来,大师兄竟这么快认输。
“回来,两位少侠切莫多想,老夫无非想求一句实在话,你俩不顾自个下半辈子的安危,为个素未交往的人求药,是什么用意?你俩凭心作答,只要是真心话,这药老夫拱手相赠。”
胖老头儿说完,又补上一句,
“什么救人所急,医者仁心的大道理就不必说了,真假老夫自会判断。”
成炎坤站住了,却什么也没说,他也在想这胖老头儿话中的真假,倒是罗剑卿没什么顾忌说道,
“行吧,我说,我惹恼了个喜欢的姑娘,就想寻这药回来让她开心。”
“这是实在话。”
胖老头儿点点头,又望向成炎坤问,
“你哪?”
“我听信奸人谗言,误伤忠良,还让我师弟蒙冤受屈,我来这一趟是为赎罪。”
成炎坤沉默许久,终是长出一口气,背对众人,说出心中所藏之事。
罗剑卿心中又是一惊,联想到事情前因后果,算是明白了一些。不想胖老头儿却摇了摇头,道,
“你只说了一半,以你的见识胆略,不至于误信一般小道谗言……”
胖老头儿顿了顿,原本慵懒浑浊的两眼忽然透出凌厉的杀气,语气却缓缓道,
“成少侠,你是被人胁迫的吧?”
成炎坤背影晃了晃,久久不语,片刻,猛地转身回来一把掀翻桌子,面色狰狞异常仿佛变了个人一般,指着胖老头儿大骂道,
“你这老儿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要卖就卖,不卖便同我师兄弟大战一场,何必玩这些神神叨叨的把戏!”
这一串变故来得太快,让一旁的罗剑卿目不暇接,他印象中大师兄从来都是不怒自威,纵是在死圣夜袭水乡别院,众师兄弟缉拿黄昏金面佛身处险境之时尚且镇定自若,临危不惧,缘何在这么个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儿面前会如此失态,以致于方寸大乱?
原先饭桌开怀对饮的二人之间杀机涌动,小小的庭院陷入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