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兮令小厮去打了盆清水,将孙固额上熨得发烫的湿巾放入冷水中,绞净后,又盖在他额头。
孙固晕沉沉间,睁开了眼,望见面前白色一团人影,嘶哑着声音道:“你是谁?”
“张言兮。”
言兮?好熟悉的名字!
孙固在混沌的脑海中努力挣出一丝思绪,“你是仲陵、仲陵的……仲陵也来了吗?”
他费劲地往言兮身后看去。
“仲陵还在东海。”言兮漠然道:“他临走前托我照看你们。”
孙固“哦”了声,收回目光,又落在言兮身上,人影渐渐清晰成人像。
“仲陵常提到你。”他左手撑在身侧,慢慢坐起身,“我听他说,你是潼城遗孤。”
言兮见他欲起身,本能地退了几步,冷冷地答道:“是。”
孙固抬眼望向她:“可我从未见过你。”
“若是被你见到,我还能活到今日?”
孙固听了这话,呆了半晌,默然垂下头去,良久方问:“仲陵还要多久回来?”
“他走还不到三个月,至少要半年才能回来。”言兮轻描淡写道。
“半年。”孙固眼中一片茫然:“我可能捱不了那么久了。”
言兮唇角勾起一抹讥笑:“后悔吗?”
“后悔什么?”
“当年潼城之战,朝廷视而不救,你非要力排众议,拒不投降,被围困了小半年,军民死伤过半,潼城几乎成了一座死城。”言兮说到这,冷笑了一声:“你们忠君报国,却是拿普通人的性命为代价,可结果呢?朝廷没给你们记功,也没有人记得你们,你所谋求的,到头来只是一场空罢了。”
孙固木然地笑了笑:“从未后悔。因为将军对我说,潼城不能丢。守住潼城,是我对将军的承诺,不是为了功名。”
“那不恨吗?毕竟你们是有功之臣,可朝廷却对你们弃若敝履。而今落魄如此,难道你不曾怨恨过?”
“恨?或许有过吧!”孙固抬头望着房梁,渐渐地,目光蓄起亮采,“可一想到我们将军,就不那么恨了。比起大部分人一生的无知无觉,庸庸碌碌,我已经好太多了。”
言兮蓦地攥紧衣袖,将下唇咬得发白,好一会才道:“难道你不曾有过一点愧疚?这么多年了,可有让那些无辜者的亡魂入到你梦来?”
孙固沉默了很久,目光定定地看着言兮,言兮也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可却早已闻知对方大名。
在这之前,孙固便猜想过言兮不喜欢自己,不然不至于仲陵挂着嘴边夸的人,却一次没陪他来看过自己。
孙固曾想她应该经历过什么伤痛,所以对当年一战留下了心结。
而此时对视上她的眼神,却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冷漠,以及刻入骨髓的怨念。
或许,她当时也看到了什么。
屋里安静了许久,终于,孙固垂眸道:“有过愧疚,有过不安,有过煎熬,可不后悔。”
他抬头望着言兮,平静道:“我也经常想,如果是我们将军在,也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惨祸,也许你不会成为孤儿,甚至也许,夜尤部根本就不敢来袭。是我做得不够好,可我没有别的办法。所以,我只能坚守,坚守对将军的承诺,坚守我觉得对的事。”
言兮又退了几步,似是有些颓然地扶着桌子,缓缓坐下。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还能期待他说出什么。
她本以为看到他们现在生无所依,穷困潦倒的模样,会有复仇的快感,可事实却是从心底深处弥漫出无力的苍凉。
门外响起了辘辘的马车声,马英带着济世堂的大夫回来了。
诊脉的乔大夫入了屋,便认出言兮——此前出入过太师府为她看过诊的。
乔大夫见到屋内情况,对言兮道:“原来是姑娘请医,既如此,何不明说,便能少些周折。”
言兮望了眼床上的孙固,道:“劳烦两位大夫为此人诊治,诊金药费不必担心,事后可令人到我府上取。”
乔大夫连忙道:“姑娘哪里的话,便是姑娘不说,救死扶伤也是医者本职。”
言兮又对小厮道:“阿郑,你留下来帮忙抓药煎药,有事便来和我说。”
阿郑点头应了。
言兮不再多言,转身离开,身后却传来一身轻唤。
“姑娘,”孙固低着头,沉默了一会,道:“对不起了。”
言兮定了片刻,还是抬脚走了。
这一日,看守角门的小厮来寻言兮:“姑娘,您要我打听到事有着落了。”
言兮淡淡地“嗯”了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孙固接这修葺城墙的活也有段时日了,虽和监工有些不和,可也没起过正面冲突。监工常用鞭子抽人,但也没有往死里打的。
“前几日子,孙固在城墙头上砌砖,不慎掉了一块下去,正好王寿将军打马从那经过,砖头砸在马脚边上,惊了马,差点把王将军颠了下来。
“然后他被带到王将军面前认错,王将军好像认识他,两人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然后王将军冷笑了几声,骑马走了。
“下午的时候,那监工就老找他茬,两人一言不合吵了几句,后来监工就带一帮子人,把他带到无人处打了一顿,没结工钱就赶他走了。”
言兮微蹙了蹙眉,看不出什么悲喜。
她令小叶儿从自己的妆奁中取了一锭银子赏给小厮,道:“辛苦你跑一趟,这件事往后不必对其他人提及。”
小厮连连称谢,接过银子离去了。
不多久,被派去看管孙固的阿郑又来了:“姑娘,姑娘,不好了,你让我看着的那个人,怕是要不行了。”
言兮眉心一跳,依旧平静地道:“已遣了良医诊治,怎地会不行了。”
阿郑道:“这两日他烧是退了,可咳的血却多了。乔大夫说他年轻时候把底子都熬坏了,现在过得太艰苦,又总是心中郁结,所以得了痨病。而这一次伤得太重,把原先的积攒的毛病都激出来,怕是难熬过去了。”
言兮淡淡道:“他的病根在心里头,药石无医。尽人事,听天命吧。”
“这几日他睡着的时候喊‘将军’,醒来了叫‘仲陵’,还问了几回杨公子什么时候回来,今天却突然说要见姑娘。”阿郑小心地望了眼言兮,问道:“姑娘要不要去看看他?”
“不必了。”言兮道:“是他自己了无生意,我去了又有何用。”
“可他说有要紧事要跟姑娘说,眼下他人都是奄奄的,不知道能不能挺过今晚。”
言兮想了会,还是让去备下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