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的茶杯往外冒着热气,因为窗子关着的缘故所以屋子里没有一丝风,热气婷婷袅袅的冒起来顺着鼻孔钻进去,即便这茶不喝也能香醉了人。
只是坐在桌子边上的人一丝陶醉的表情都没有,他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桌子,发出的声音就如同战马的四蹄踏出来的战鼓之声。
天气已经转凉,桌边坐着的年轻男子早早的披上了一件带着貂绒领子的大氅,所以显得他本来就白皙的脸更加的白,白的有些像藏在阴暗角落里许久没有晒过太阳一样。
这是一种有些病态的白,和女子那种充满了弹性和光泽的白不同,这种白带着些让人过目不忘的阴气。
尤其是,他眼神中的寒意。
“上官叔叔”
敲打着桌案的年轻男子正是沈世永,他停止手上的动作微笑着问:“好像这是第六次上官叔叔与我一同出征了?”
坐在不远处的上官文德身子微微一颤,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来一些和善的笑意。
他其实并不是很老,或许这些年费心的事做了太多,以至于显得远比同龄人要老。
双鬓上已经涂抹上了一层霜雪,额头上的几道皱纹就好像黄土高原上的那些沟壑一样。
“殿下,臣不敢。”
他连忙站起来俯身,垂着头说道。
“不敢?”
沈世永重复了一遍,然后笑得更加意味深长起来。
“上官叔叔,虽然孤不似大哥和永苍元昌他们,不是在父亲身边长大的,也没有如大哥他们那样,小时候都在您的膝头玩过。”
“但您是知道的,自孤从陇西老宅回到太原之后,对上官叔叔您的敬重绝不会比大哥他们少了,而您似乎也对孤格外关照。”
“孤现在还记得到太原的第一天,便是您拉着孤的手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的走,把沈家那么大一个院子走了个遍。”
“孤虽然自幼在陇西长大,但父皇的教导却也没少什么。”
“孤现在还记得,孤九岁那年父皇回陇西老宅的时候对孤说过,沈家的人,诗书传家,最讲究的便是伦理尊卑,长幼有序。”
“您一直在沈家,就如家人一般。孤也确实把您当做长辈看待,所以叫您一声叔叔您为何不敢应承下来,以前您可从来不会拒绝孤这样称呼您。”
上官文德张了张嘴,却是一嘴的苦涩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世永也没给他机会说什么,在上官文德还有些尴尬的时候忽然拔高了声音说道:“人要是不敢做什么,必然是怕了什么。”
“可若是心里没有愧疚,也就不必怕什么。上官叔叔,你怕什么?”
“臣”
上官文德忽然叹了口气,直起身子语气肃然道:“说句冒犯天威的话,尽心尽力为人臣,做的都是陛下需要臣做的事,从没有有过一丝一毫旁的心思,所以臣心里无愧,便是连陛下都不怕的。”
“哦?”
沈世永眼神猛的亮了一下,随即笑着问道:“既然如此,上官叔叔何必说不敢?”
“臣说不敢,其实殿下刚才的话里已经有了答案。”
“陛下曾经对您说过,要讲伦理尊卑,以前臣敢应殿下您叫一声叔叔,是因为那个时候殿下还不是殿下。”
“可现在不同,陛下已经为天下共主,臣怎么还能做出没有尊卑的事?”
“您是主,所以臣不敢。”
“有点意思。”
沈世永笑着问道:“可孤听说,大哥对您一直就没变过称呼。”
“怎么,大哥叫您上官叔叔使得,孤叫就使不得?”
“太子殿下是未来之君,君有命,臣不敢不从。”
上官文德语气谦卑,态度却不谦卑的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因为大哥是太子,孤只不过是个王。”
沈世永笑容逐渐冷下来,站起来走到上官文德身前,看着那张苍老的有些让人心酸的脸,一字一句的问道:“就因为孤只是个王,上官叔叔就要弃我而去?”
“殿下何出此言?”
上官文德再次垂首道:“臣惶恐。”
“你不惶恐!”
沈世永怒道:“你若是惶恐,你就不会做出这种事!”
“孤对你如何?”
“视你如腹心,言听计从,可是你呢,陈寅寿一死你立刻就贴到大哥那边去了。”
“难道太子那边的饭是香的,茶是香的,话是香的,连屁都是香的?”
“太子那边是哪边?”
上官文德猛的抬起头问道:“臣一直在陛下的身边,在大唐这边。”
“所以听不懂殿下话里的意思,当然,臣也没记住,出门就会忘了。”
“你要挟我?”
沈世永冷笑着问道:“刚才的话孤对你说了一半,父皇对孤说,沈家的人要讲长幼尊卑,父皇给我的,孤不要都不行。”
“父皇不给的,孤想都不要去想。”
他看着上官文德冷声道:“但父皇现在已经有要给孤的意思了。”
“就算父皇没想过要给孤,孤既然生在帝王家,就总是要争一争的。”
“你跑去大哥那边,只是因为他是太子,你刚才也说了太子是未来之君,可未来的事,你确定?”
“孤最恨做错了事还不认为自己错了的人,对这样的人,孤总是要给些教训。”
上官文德猛的抬起头,看着沈世永的眼睛说道:“殿下不敢!”
“不敢?”
沈世永仰天大笑,笑得酣畅淋漓:“孤既然今天将话和你说的这么明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有些话,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听了去的。”
上官致远抹了一把额头上汗水,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被勒出了血痕的手指。
他身边的箭壶里只剩下了两支羽箭,而外面围攻的人却没有一点退回去的迹象。
他身边的一百多个护卫已经死伤了大半,可外面的人损失却并不是很大。
借着浓烈如墨的夜色,大院外面训练有素的士兵不断的欺近院门,他们的配合极为娴熟。
五人一组,几组互相掩护支援,而且他们手里的硬弓和连弩齐备,作战能力竟然比上官致远手下的士兵要还要强上一些。
“要不要灭了院子里的火把?”
上官浩急促的问道。
外面的人处在黑暗中,有效的掩藏了身形。
忽而猛攻院门,忽而从某处围墙为杀过来。
而院子里点着火把,上官致远的人反而处在明处。
“不能灭!”
上官勇打断他的话:“敌人可以隐身在夜色中,可咱们不行。”
“一旦院子里的火把都灭了,敌人从外面摸进来咱们根本就看不见!”
“那怎么办?”
上官浩怒道:“再这么被动挨打,咱们的人坚持不了多久!”
“坚持不住也得坚持!”
上官致远撕下一角衣衫包住手指,将亲兵递过来的箭壶接过来说道:“只要坚持到天亮,能看的见的敌人再强大也不可怕。
“对面的人比咱们还要心急,夜色退去之后他们的优势也没了!”
“真要是没了黑夜做掩护,咱们手里的箭还能落空几支?”
“可咱们的箭未必坚持的到天亮!”
“那就拆房用石头!”
上官致远咬着牙说了一句,然后再次从墙上探出身子准备瞄准敌人,只是显然他的运气太差,才站起来,一支破甲锥误打误撞的飞过来正射在他的肩膀上。
破甲锥的力道极足,箭簇从肩窝处钻进去,从后背钻了出来。
他身子猛的一晃,从踩着的桌子上翻倒了下去,扑通一声摔在冷硬的青石板地面上。
落地的上官致远下意识的低呼了一声:“别喊!”
上官浩等人惊吓的够呛,却还是在第一时间明白了上官致远的意思。
他们从桌子上跳下来,连忙将上官致远扶起来。
上官致远疼的咧了咧嘴,嗓子有些沙哑的说道:“扶我上去,别让士兵们看到我受伤了。”
上官浩鼻子一酸,扶着上官致远又爬上了桌子。
“公子,你忍着点!”
上官勇压低声音说了一句,然后一手扶着箭杆,一刀将露在外面的羽箭斩下来。
上官致远疼的身子颤了一下骂了一句:“谁他娘的射的箭这么偏!”
站在屋子门口的上官六奇一直看着上官致远,见他跌落下来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要冲出去却被上官婉白拉住,眼睛里含着泪水的上官婉白缓缓摇了摇头:“别去……”
上官六奇红着眼一拳砸在墙上,眼睛变的一片赤红。
他不是第一次上战场,自然知道上官婉白的意思。
这会士兵们完全靠着一口气顶着,一旦上官致远支持不下去撤回来。
士兵们的士气立刻就会崩溃,到了现在士气薄的就像一层纸,一旦没了抵抗之心,外面的人立刻就会狼一样涌进来,把院子里所有的人撕扯成碎片。
“多点火把!”
上官婉白忽然急促的说道:“越多越好,撕衣服,点上火把往外面抛,能抛多远抛多远!”
“这院子里有的是木头,点起火来,烧着的木头全都抛出去!”
上官六奇眼神一亮,应了一声连忙招呼人去点火。
“殿下不敢!”
上官文德眼神带着压制不住的怒火吼了一声。
“不敢?”
沈世永笑了笑,走回椅子上坐下来,声音平淡的说道:“上官叔叔,你说孤不敢?”
“你是大军的行军长史,想必孤调了两个团的裂虎营亲卫出去瞒不住你,当然,孤也没打算瞒着你。”
“可你知道,这两个团的裂虎营亲卫孤调去何处了?”
沈世永往北指了指,微笑着说道:“这会辅机也就刚过了黄河,你知道,那里靠近左升泰的地盘,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流民乱匪的作祟?”
“孤的辅机遇到什么危险,若是丧命于乱匪之手岂不冤枉?”
“所以,孤调了两个团的亲卫去接应辅机。”
“你!”
上官文德的眼睛骤然睁大,脸色瞬间变的惨白无比。
“你糊涂啊!”
“孤糊涂?”
沈世永一怔,随即脸色一变:“你说明白!”
“我一直跟你的走的近,为什么会突然间靠向太子那边?”
“我刚才一再提醒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你怎么还不明白!”
“若是没有陛下的意思,我怎么可能会离太子越来越近!”
“你……你的心太毒了,沈世永!”
“你能成为这次东征元帅,我之所以会过去,都是因为陛下的意思,陛下这样做难道你不明白?!”
“陛下?”
沈世永一惊,骤然醒悟。
陛下让我做元帅,是为了让大哥有急迫感。
可陛下又不想自己太强势,所以把上官文德送到大哥那边去!
说来说去,他还是为了大哥!
“快,派人去将裂虎营调回来!”
沈世永急切喊道。
“晚了……殿下”
闵崇摇了摇头,脸色也变得有些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