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丽梅就这样最后一个钻进了自己家的茅屋,此时此刻,那些被山冈上的玻璃汤和木薯饭所掩蔽的鲜鱼虾汤味儿,突然重又回到了现实中。屋内的一只惟一的竹篱桌上有一大碗浓郁的鱼虾汤,史小茅正坐在桌前,看见母亲回来后,史小芽高兴的说:妈,今天,爹为你煮好了催奶汤,爹说,喝了这些鱼虾汤以后你就会有奶水哺乳弟弟们了。这一次,谢丽梅没有问坐在床头的史国柱,这些鱼虾是从哪里来的?谢丽梅走过去嗅了嗅碗里的鱼虾汤味说道:好香啊!去叫上你小燕妹来一块喝吧!史小芽说:妈,爹说这是给你催奶的。谢丽梅说:去吧!妈一个人怎么也喝不了这么多啊!史小芽抬头看了一眼史国柱,史国柱点点头站起来,从脸盆里盛了一碗木薯饭出去了。
现在,只剩下谢丽梅和那孩子了,她将孩子从肩头解下来放在床上,那男孩正在专心致志的吮吸他的小指头,也许是因为饥饿而拼命的吮吸他的小指头。谢丽梅站起来将那碗鱼汤平均分成了三份,这时候,史小芽带着小燕子进屋来了。小燕子高兴的说道:鱼汤啊!太好了,这是从哪里来的鱼汤啊!谢丽梅将一碗鱼汤捧给了小燕子,另一碗又端给了史小芽。剩下的那一碗由她自己端了起来,谢丽梅的双手捧着那碗鱼汤,就在这时,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那泪水顺着面颊而流到了鱼汤碗里,谢丽梅捧着那鱼汤再没想什么,低下头,一口气就喝完了那碗鱼汤。
史国柱坐在山冈,捧着那碗木薯饭,艰涩而缓慢的咀嚼着,落日已经撤离了遥远的地平线。史国柱还坐在哪里,一动不动的坐在哪里。黑暗来临了,没有任何人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在这样的时候,所有人又钻进了茅屋,他们的身体太累了,当然,在这样一个夜晚,多数人都在梦的枕头上梦见了南溪河上穿行的鱼虾。谢丽梅躺在了孩子身边,窄小的茅屋中又新增加了一张竹篱床,那是史国柱写了申请以后从农场要到的竹篱床。这样一来,史小芽可以单独睡一张床,史国柱也可以单独的睡一张床了。在这个夜晚,谢丽梅搂着孩子梦见了奇异的催乳术——那个像魔法般的圆柱下奔放出了乳白色的、滚滚不息的乳汁。在这个夜晚,史小芽同样进入了鲜鱼虾汤味的梦幻,她在梦中不停地用嘴吮吸着残留在外嘴唇上的香味。
梦幻的游荡术就在这片山冈的枕边向外移动,它似乎并不会被饥荒年代的背景所抑制。相反,在一个物质和文化贫乏的时代,梦幻的游荡术会更加疯狂,哪怕是一种从热风中荡来的鲜鱼虾味也会发动一场梦的战争。
现在,从一场梦延伸出来的现实在哪里展现呢?首先让我们看看催乳术是否已经催荡出了乳汁。这是又一天的午后,只有在午后,我们才会看到谢丽梅奔向了她的孩子。这个孩子的命运同张华福的孩子一样,从出生以后就跟随父母来到了拓荒地,这是惟一的选择,因为除此以外就再以没有别的可选择性了。大人们劳动时,他们就睡在榕树的枝叶下,往往要睡好几个钟头才会看到母亲和父亲的身影。他们似乎从小就习惯了这荒野间的风啸和热浪。当他们饥饿时会产生啼哭不已的欲望,然而,啼哭累了时,他们会再次入睡下去。现在,谢丽梅已经感觉到了双乳开始饱满起来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对于一个哺乳期的母亲来说,她很清楚双乳饱满胀痛是乳汁丰盈的现象,由于营养不良,再加上两个孩子的吮吸,她的身体似乎已经被抽空了。
现在,她感觉到史国柱从南溪河捕来的鱼虾汤使她又开始拥有了丰乳,咋天晚上喝鱼汤时,她不愿意再回到过去自己建立的规则之中去。为了两个孩子的生命,为了史国柱催乳术的成功,她让自己喝下了那碗鲜鱼虾汤。为了孩子们那在饥饿中张开的小嘴,她什么都愿意,只因为她是母亲。她在梦里都在祈愿着让自己拥有一对丰乳,像山头一样隆起来,好让两个孩子吃一顿饱奶。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在她终于放开活计的时间内——那个躺在杉树下的孩子准确的又一次用大声啼哭声在召唤着母亲,与此同时,另一个男孩已在啼哭中被乔月洛从树荫下抱了起来。
两个孩子在同一个时刻同一片茫茫无际的荒野中,怀着饥饿终于奔向了谢丽梅的怀抱。今天是他们的节日,两个成长期的孩子一开始用嘴衔住乳头的时刻,就开始兴奋起来了——只因为这丰乳盈盈的白色乳汁很容易就吮吸出来了。两个孩子的双脚互相撞击着,喜悦而忘怀的吮吸着,史国柱过来了,看到了这一幕,内心充满了满足,乔月洛站在这里,作为一个年轻的女子,她在想什么?最幸福的当然是谢丽梅了,因为催乳术的成功,从现在开始,她决定不再拒绝南溪河中的鱼虾——这条河流曾经带给她的阴郁,开始不断的淡化。因为哺养两个孩子,她需要南溪河的鱼虾。
还有那些劳作而疲惫的人们也同样将目光投向了南溪河。自那个枕着从空气中荡漾过来的鲜鱼虾的夜间梦幻开始,他们就已经确定了一个解决饥荒的办法,每天收工回来以后,先到南溪河捕捉鱼虾,再回灶台前生火熬制鱼虾汤。这个现实在第二天收工以后就开始实施了。人们带着满身的泥土往南溪河畔走去,现在,他们追赶的不再是幻影而是现实。
到南溪河捕鱼虾的基本上是男人,单身的男人们捕捞鱼虾是为了带回去——以集体式的单身男女们品尝。而已经成家的男人捕捞鱼虾是为了一家人的等待。因为捕捞鱼,在很长的南溪河畔岸上都抛满了他们的衣裤。附近的村人们也来参与捕捞鱼虾的活动,就这样,南溪河的小鱼虾们纷纷难逃劫运。又一轮灶火前映现着一群又一群饥饿者的面孔,熬制出来的鲜鱼虾汤滋养着这些营养不良者的味蕾。
在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内,南溪河造就了人们熬制鲜鱼虾汤的幻象与现实生活。然而,当所有人都奔向南溪河捕捞鱼虾的周期延长以后,必然有另一种现实等待着他们。当史国柱和张华福那天收工以后,像往日一样去南溪河捕捞鱼虾时,突然惊讶的发现他们再也无法捕捞到南溪河中的任何一条鱼虾了。一个在南溪河畔放牧的老人告诉他们说:他活了这把年纪,未曾看见过有如此众多的人们下到南溪河里去捕鱼虾,再多的鱼虾也不够这么多的人去捕呀!他们顿悟了,每天有这么多人去南溪河捕鱼虾,南溪河已经没有鱼虾可捕了。两个男人顿悟以后,平静的守望着南溪河,坐在堤岸上,明白了用南溪河的鱼虾为两个孩子催乳的时期已经结束了。
这是千真万确的现实一种:从云端下漫过北回归线的南溪河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也捕不到任何鱼虾。南溪河依然保持着流速中的清澈,似乎只有这些挟裹着青苔的流水永不会失去它的韵律弥散。南溪河曾经用水底的鱼虾们造就着饥荒时代人们的味蕾之梦,曾经造就了一个母亲神秘的催乳术之梦,以此在艰难时世哺育了两个孩子,而现在它的鱼虾们暂时消失了。但相信将来的某一天,南溪河的鱼虾们还会回来的。就这样,新的现实来临了,在失去了南溪河的鱼虾催乳之后,两个孩子有一天因饥饿而偶然尝到了木薯饭,那是一个午后的日子,背景依然是在垦荒地带,这些不断向前的荒野被人语声所弥漫,其中也有两个婴幼儿的啼哭声,这些声音一旦汇入了四野中的滚滚热浪中去,就培植着那些蔓生在云空之下的轶事轶闻。
当两个男孩在两只乳头中再也吮吸不到一点儿乳汁时,也正是谢丽梅已经离开了用南溪河的鱼虾汤催乳的日子,她的双乳开始陷落,像丰饶的山丘般逐渐的下陷后再陷落。直到彻底的陷落以后,乳头开始干枯——这些干枯使谢丽梅再一次心急如焚,为了两个孩子,她仍然大口大口的吞咽那些木薯饭,喝着玻璃汤。但是,这些东西似乎已经不会造就那些通向两只乳头的乳汁了。即使是吞咽多少木薯饭,喝下多少玻璃汤,这个女人的两只乳房还是不可能再丰盈起来了。
两个男孩大声啼哭时,史国柱端着一碗木薯饭过来了。他将在母亲怀里不断啼哭的史小兵接过来抱在怀中对儿子说:我的儿子,你听着。从现在开始,你母亲的乳头已经没有奶水供你们吮吸了;从现在开始,你必须试着像你的爹和妈一样学会吃木薯饭,我们碗里有的就是木薯饭,你如果不会吃这些木薯饭,你就会饿死。好了,如果你不想饿死的话,就开始吃第一口木薯饭吧!他的话刚落,张华福也端着一碗木薯饭过来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两个男人私下约好的,不是约好的,也是他们在这个严峻的时光中相互认同的一种现实:时候已到了,应该让这些没有乳汁的孩子们学会吃木薯饭,喝玻璃汤了。
两个男人抱着自己的男孩,在这个没有仪式的世界里,两个男人不约而同的汇集在这里,开始给两个饥饿不已的男孩举行仪式:他们用木勺子开始喂孩子木薯饭,这是必须开始的生活。两个男孩就这样顺从于人类生灵们的规则,结束了哺乳期的日子,开始张开小嘴接受着北回归线上的木薯饭,他们终于止住了哭声。一个新的仪式开始以后,他们终于为自己的哺乳期生活画上了终曲,不再用吮吸去为难那个疲惫不堪而营养不良的母亲。现在,看上去,两张小嘴已经品尝到了新的味道和元素,它们开始接收第二勺、第三勺、第四勺、第五勺六勺七勺木薯饭。
仪式非常成功的让两个婴幼儿——中止了成长期的哺乳期生活。两个男人看看怀中的男孩,似乎松了绑。自此以后,这两个新人又加入了以品尝木薯饭和玻璃汤的队伍之中。一个艰难的问题在今天解决了。谢丽梅的眼框中再次噙满了潮湿的波浪:在这些日子里,作为一个母亲和女人,她的身心经历了一系列为两个男孩哺乳的挚爱和磨难,当她看到了眼前的一幕时,内心仍然交织着爱和沮丧。尽管如此,这个女人已经无力再让自己已经下陷的双乳再充盈着甜蜜的乳汁,所以,她明白自此以后,男孩们只能离开她乳头去品尝另一种日常的食物了。女人已经默认了这种现实,并深信和期待着两个婴幼儿过早的失去哺乳期之后,能够吮吸到通向木薯饭玻璃汤的成长历程。
季节朝前递嬗着。又见山坡上的番石榴挂果了——对于史小芽来说,这是最为幸福的时刻。番石榴对于史小芽来说从来都是甜蜜蜜。当甜蜜蜜弥漫于空中时,史小芽仿佛已经嗅到了甜蜜蜜的味道:她现在抱着小弟弟史小兵,小燕子抱着小弟弟张笛来到了番石榴树下。旁边就是一座一座坟茔,然而,她们并不害怕这些从山坡上隆起的坟丘。因为她们的亲人们就葬在这里。史小芽将史小兵放在了番石榴树下,史小兵和张笛已经会在山坡上爬行了。这是孩子们学会走路前的先兆,在学会爬行后离走路就已经不会太远了。两个孩子彼此爬向对方,讶语着,那些听不懂的话语是通向语言的初奏曲——这些东西都意味着两个出生在北回归线的南溪河畔的孩子,已经开始像万物般成长着。
史小芽将成熟果的又一批番石榴摘了下来后,分别敬献在了每一座坟茔,这个属于史小芽发明的仪典将自始自终的绵延在她的生命中。史小茅现在发现了一桩令她高兴的一幕:两个男孩在番石榴树下爬行中拣到了两只落在山坡上的番石榴,他们用不同的讶语声评论着手中捧住的异果,最后还是将它们送到了嘴边。史小芽坐在那两个孩子对面自语道:弟弟,番石榴甜吗?咬啊!用你们刚长出的小乳牙咬啊!小燕子也来了,也在自语着:快咬啊!用你们的小门牙快咬啊!果然,男孩们开始用小门牙咬下了一点点番石榴的皮。就这样,他们继续咬了下去,甜蜜就渗透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