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石榴下不远的坡地上又增加了马兰兰的坟茔。这个新的现实使小燕子和小弟弟张笛永远的失去了母亲。尽管如此,从一开始谢丽梅的奶水就养育着两个婴儿。很多时间里,谢丽梅左边的乳头被自己的儿子史小兵吮吸着,而她右边的乳头同时也被失去母亲的另一个男婴张笛吮吸着。两个男孩使出全部力量吮吸着两只乳头中的乳汁——必然会使乳头中的液体越来越少。尽管如此,从马兰兰流尽了身体中最后一滴血,撒手归西去时,在那个骤雨之后的凌晨,谢丽梅的眼框中噙满了热泪,因为天气炎热,马兰兰的身体不能有太长时间的在这个热带世界里停留,所以,在那天上午十点钟左右,马兰兰的葬礼就开始了。在葬礼之前,空气中震荡着史小兵和张笛的哭声,谢丽梅将两个孩子抱在怀中——从这个时刻开始,谢丽梅就告诉自己说,左边的乳头是让史小兵吮吸的,而右边的乳头是让张笛吮吸的。从现在开始,这个女人就心甘情愿的承担了对两个婴儿的哺乳期。马兰兰的葬礼在雨过天晴的上坡上举行,那一天上午,人们没有来得及出工就目睹了马兰兰的死亡,所有的人都留下来,送马兰兰去那个叫天堂也叫阴间的地方去,马兰兰没有棺材,因为根本就无法在那个时间里订到棺材,也无法寻找到做棺材的人。所有的世界都是简化的,简化得在几十里之外都看不到店铺,也看不到丧葬的铺面,当然也看不到棺材。
马兰兰的身体当然不可能在这个生机盎然的世界久留。人如一口气,正是这口气流萦绕着停留的人世间的分分秒针,也正是这热呼呼的气流,跟随我们的身体在这广大无垠的世界漂浮而流传出去;也正是这从鼻腔和唇齿间奔流出来的气流,让我们获得了像一棵草生长像一只云雀飞翔天际的权利;也正是这些让我们具有所有感官欲壑的气流,让我们的身体蒙受着漫长的苦难和稍纵即逝的喜悦。而此刻,马兰兰的气流被彻底掐断了,因此,她要前往那个称之为天堂或阴间的世界去了。
依然是史国柱和张华福抬起了那竹篱床架,马兰兰的脸现在像一张纸一样白,身体中已经不再被鲜血梅花似的血液所环绕不息;马兰兰在实现了自己的美梦之后,就再也无力在这个世界上搏斗。所以,她收敛了四肢,掐断了气流,她太累太累了,她要停止生活。现在,两个男人抬着被她的血液浸透的床架,她要去了。人们跟在担架后面,史小芽牵着小燕子的手,谢丽梅将史小兵背肩头,用手怀抱着马兰兰生下的儿子张笛。生者和死者交织在这一幅热气纵横的图卷上,他们将用生者的热气流将死者送到天堂和阴间的门户。
在这刹那间,史小芽牵着啜泣的小燕子又看见了山坡上的番石榴树,在澄澈的阳光和空气中,那棵树像在用那绿枝间的摇曳目送和见证着这人间的又一次葬礼。史小芽的眼睛仰头看着番石榴的枝头,只见那纯白的花儿又绽开,只见那花儿向着云端温柔的吐露着暗香。而在山坡上,简朴的葬礼已开始,马兰兰已下葬,泥土已合上犹如马兰兰幻梦的眼帘已永远合上。生者们围绕在四周,这是天堂阴间与人间的分界处,死者已回到尘埃中去,而生者们将留在尘埃之上——这不是神话,而是迷途和涅槃的世界。人世间无人能改变这个以迷途和涅槃来构筑世界的现实。
一个新的现实开始从热浪中铺展而去,史小兵和张笛的摇篮生活必将随同垦荒的人们出现在热浪中的三四公里之外。一个年仅二十岁的湖南籍支边女青年,现在已出现在张华福的面前,这正是午后的燥热时序里,那个叫乔月洛的女青年经过了正在谛哭不已的张笛身边,这个孩子躺在一棵大榕树树下,正张开四肢,面朝天空谛哭着。乔月洛蹲下去忍不住伸出手臂抱起了张笛,那孩子依然哭着。不远处,是仍在挖坑的了张华福,他似乎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或者已经习惯了孩子的啼哭。就在这一刻,谢丽梅背着史小兵过来了,她每到这个时间里都会过来,当谢丽梅走过来时,乔月洛便高兴的抱着孩子走上去,乔月洛知道自马兰兰去世以后,谢丽梅就承担了哺乳两个孩子的责任。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现实:谢丽梅用左边的乳头哺乳着自己的儿子史小兵的同时,也在用右边的乳头哺乳着失去母亲的张笛。
谢丽梅走到了榕树树下坐在一石坎上,将儿子从肩头放下来抱在左边膝头,将左边的乳头塞进了史小兵的嘴里,又从乔月洛手里接过了孩子,将右边的乳头塞进了张笛的嘴里,啼哭不已的张笛顿然间止住了哭声。乔月洛坐在旁边,观望着这一场景说道:这孩子是饿了哭的。谢丽梅点头说道:可怜这孩子生下来就没娘。乔月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时候两个孩子仍在吮吸着那乳头,史小兵在吮吸中已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张笛是在后来睡着的。张华福过来了,满身是泥土看见儿子在谢丽梅的怀抱中睡着了便不好意思的说道:真是太麻烦你了,从明天开始,我会抱着孩子过来喂奶,你就不用过来了。乔月洛突然说道:从明天开始,中午时我抱孩子过去喂奶吧!中午我没有什么事的。谢丽梅点头说道:让月洛抱孩子过来也行。
自此以后,乔月洛就这样承担了在每天中午抱张笛过去喂奶的现实。乔月洛,属于湖南籍支边青年中的未婚女子,年仅二十岁,在并不长的时间里,她同样经历了在这片热浪滚滚中的一切磨难。直到她看见了马兰兰的死亡,同时又因为离张华福的垦荒队很近,所以,她经常听见了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的啼哭,也正是这啼哭让她伸出双手抱起了孩子。从此以后,这个二十岁的女孩每到中午时,就会在第一时间里到达孩子身边。她会蹲下去,睡在榕树下的孩子每到这个时间里都会啼哭不已,孩子的嘴就张开了,它在这个世界上寻找着令他可以吮吸的乳头,因为只有这少量的可以吮吸到的乳汁可以维系他的生命,最为重要的是减少他成长时光中的饥饿。
这是一个被饥饿笼罩的时间带:不仅仅孩子饥饿着。整个热带所延伸出去的地平线也饥饿着。当饥饿已经成为一个国家的现实生活时,那些在饥饿中置身于荒野的垦荒者们却不能在饥饿中倒下去,因为他们有一种信仰:我们是从毛主席故乡来云南的垦荒者,一定要为毛主席争光。
乔月洛抱着张笛正在孩子那啼哭不已的饥饿中,奔向荒野——这是一片片长满了马鹿草和原始灌木的地域,爬行着蛇、吸血者的蚁蝇和蚂蚁。尽管如此,垦荒者们来了,他们将在这方水土上种植橡胶林。而此刻,乔月洛抱起这个饥饿的孩子时,并没有来得及多想什么,她只是想做一件事情,让这个饥饿而失去母亲的孩子尽快的吮吸到谢丽梅的乳汁。而谢丽梅此刻已经坐下来,这个艰难的哺乳时代,对于两个孩子来说就是张开了两张嘴,而对于谢丽梅来说,她感觉到乳汁已经越来越少了。很多时间里,当两个孩子吮吸时,她感觉到孩子因吮吸艰难而在饥饿中睡着了。饥饿依然肆虐开去,很多时候,木薯饭中的大米已经越来越少了,玻璃汤也越来越清了。
那天下午,史国柱又到南溪河捉鱼去了,他不敢下到河的中央,尽管那里有许多诱人的鱼虾。他只在河岸边悄然地捕了一些小鱼小虾就回来了。中午,当谢丽梅为两个孩子哺乳时,他就站在旁边,谢丽梅告诉他说乳汁已经越来越少了,怎么办?他明白当乳汁越来越少的时候,意味着谢丽梅身体中转换成乳汁的原素已经越来越少了。史国柱在那天下午提早收工后,悄然的潜进了南溪河畔,他知道女人在哺乳期间喝鱼汤可以产生乳汁,他还知道两个孩子都在张大小嘴等候着一个女人的两只乳房——流出乳汁。就这样,史国柱捕了不多的小鱼小虾回来了,在路上他还顺便找了些柴禾带回来。
好久没生火的灶台前又生起了火,在人们收工回来之前,史国柱已经为谢丽梅煮好了半锅鱼虾汤。黄昏中收工的人们疲惫的回来了,他们在离家越来越近时从空气中嗅到了鲜鱼虾的味道,饥饿而疲惫的人们突然像梦一样跑了起来,他们在梦幻中以为牛车上有鱼虾汤在等候着他们,于是,每个人都朝着鱼虾汤味荡漾的方向跑了起来。这个被热浪所飘扬而来的方向就是他们早晨所出发的家园。当前面的人嗅到鱼虾汤香味跑起来时,后面的人也跟着跑了起来——因为鱼虾汤香味激荡起了人们梦的奔跑。当人们以他们疲惫饥饿构筑梦的速度,终于奔跑到那片被金色茅屋交织的家园时,他们在黄昏前夕的山冈上看见了运送晚饭的牛车。当人们以梦的速度奔向那两辆牛车时,所有的饥肠辘辘都在搜寻着梦的鱼虾汤味。
而那梦的鱼虾汤味儿到底是从哪里飘浮而来的?当人们终于发现鱼虾汤味是从史国柱家门口的灶台上铁锅里荡来的时,他们突然明白了史国柱是为女人在熬催乳汤呢,不过,他们突然发现了一条真谛,南溪河就在身边,为什么守着一条河流不去捕鱼呢?为什么始终就想不起来去这条蔚蓝的河中去捕鱼呢?长久嗅不到油熏味儿的人们那天晚上无庸置疑都梦见了南溪河的鱼虾,他们将那一夜的梦幻变成了日后的现实一种。
那天黄昏,谢丽梅背着孩子收工回来的路上看见了人们在追赶风中荡来的鲜鱼虾汤味时,她也跟随前面奔跑的人们用脚尖脚跟而跑了起来,因为这是一个饥荒年代,每个人都会渴望着这些梦中才有的鱼虾汤味,所以,理所当然的,每个人都会情不自禁的跑起来。谢丽梅也背着孩子跑了起来,因为孩子,她跑起来的速度也并不快。因为已经很疲惫再加上饥饿,所以,她根本就无法跑快起来。谢丽梅属于奔跑中的最后者终于抵达了那片安居的山冈。只见被日落所笼罩的山冈上,有两辆牛车,三五成群的人们手里拿着饭盒——他们通常是单身族。有家庭的人们则端着铝锅、脸盆去牛车前打饭。落日垂下的斑驳余晖照耀着两头黄牛,并将那些最后的金色斑斓不断移动在人们无奈的、枯竭的、营养不良的面孔上。所有梦的奔跑者们最终必将屈服于这山冈上的现实:带着他们清一色的餐具彷徨而虚弱的走到一辆用木桶盛满玻璃汤的牛车前——去接收那被人们喻为犹如玻璃般清晰的玻璃汤,同时也会伸出餐具走近另一辆牛车前接收那些用本地木薯与少量的大米煮出的木薯饭。当那些最后的余晖移走了那些挂在人们肩头、发丝和面颊上的柔光,单身的男女们就坐在山头——用那饥饿的味蕾慢慢的没有感觉的通过咽喉将玻璃汤、木薯饭送到身体的肠道中,以此让自己活下来。这时候,送饭的牛车就开始沿着来时的路辙消失在看不见的地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