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芽的脚刚刚落在这片栖居地上时,就遇上了一个在屋后山坡上找野菜的阿姨,她告诉史小芽说:小芽,快回家去抱小弟弟去吧!你妈为你生了一个小弟弟。史小芽听明白了,脸上绽开了笑容,她转身就开始奔跑。此时此刻,那男婴早已不再啼哭,他正躺在母亲身边。史小芽怀着喜悦和慌乱推开了木门,一个被史小芽幻想过多少次的场景就这样出现在了她面前——一只襁褓中的婴孩正紧闭着双眼,当史小芽走近他时,男孩突然又爆发出了啼哭声,仿佛在告诉史小芽:我已来到这个人间,你就是我的姐姐史小芽吗?史小芽笑了,母亲也笑了。史小芽轻轻地伸出小手臂,抱起了她梦想中的小弟弟。
马兰兰从见到谢丽梅产下的那个男婴时,就开始一遍遍的幻想自己的分娩期。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马兰兰找到了正在度产假的谢丽梅,尽管马兰兰已经生过两个孩子了,然而,面对新的分娩期的临近,她仍然有些紧张。于是,谢丽梅给马兰兰讲述了自己分娩的整个过程,马兰兰惊讶地倾听完后仿佛获种力量,她告诉谢丽梅说:如果我在垦荒地上时肯定是无法赶到卫生所所去生孩子,那时候,我就去竹林生孩子。就这样,马兰兰在垦荒地休息时,在她的男人帮助他来挖坑时,她开始重又走向那片座落在南溪河岸上的竹林。延伸在河岸上的竹林,就像史国柱和谢丽梅所寻找到的那片野生芭蕉林一样,具有同样仁慈而悲悯的胸怀——它们收藏着这个女人的希望,并敞开那潮湿的竹叶带,以此让这个女人和她的男人寻找到避难所,现在,当这个女人钻进它的怀抱时,那些漫过天际的竹叶,如排箫般正在用深情的旋律抚慰着这个女人——并协助她寻找到了她受孕之地。在那个特殊的时间里,马兰兰和谢丽梅有着殊途同归的命运,作为女人,同时作为有婚姻生活的女人,她们竟然失去了与自己的男人发生床笫之事的地方,所以,她们不得不寻找大地,在出现了芭蕉林和竹林的两个腹地上——两个女人在不同的时间里寻找到受孕的机缘。
而此刻,马兰兰钻进这片狭长的竹林地带,是为了寻找到身孕期的最后时刻。是谢丽梅的故事激发了这个女人的灵感,因为这片竹林带离她垦荒的地方最近,所以,她再一次钻进了这个被竹叶所盘踞的世界。她走遍了整个竹林,重又回到了她受孕的那个地方:插入云霄的几大棵翠绿的竹子,遮挡住了滚滚而来的热浪,粗野的竹藤铺展于地上形成了纯天然的暖床,有柔软的青草铺开——由此造就了马兰兰受孕的机缘,同时使这个女人得到了男人的肌肤之爱。现在,马兰兰又躺了下去,在她的想象中如果不得不到竹林分娩的话,这个地方无疑是最好的位置。
热风荡起了她的衣襟,她感觉到那孩子就要生了,但不是现在,而是明天或者之后延伸在热浪中的某一时间。尽管如此,从现在开始,马兰兰已经为那个即将来到人世间的孩子准备了用旧床单缝制的襁褓、尿布、小衣服。更为重要的是她为这个孩子的降临,准备了一颗母亲挚爱的期待之心。就这样,已到了孕期最后的马兰兰,等待着那个最后的时刻降临。
一个多月以后的一个半夜,正值暴雨滂沱的时刻,躺在竹篱床上的马兰兰突然感觉到了肚子疼痛,旁边床上睡着的张华福翻身下床,点燃了马灯说:兰兰,是不是要生了,兰兰,是不是疼得很厉害?马兰兰的身体挣扎在疼痛中说道:快,快去叫谢丽梅,我快生了。张华福拉开门转身就扑进了暴雨中,马兰兰感觉到那孩子就要出来了,就使劲的挣扎啊挣扎着,这个时候睡在床上的小燕子已经醒来了,她下了床站在母亲身边哭了起来,叫唤着妈。门被推开了,张华福这会儿已经带着谢丽梅来了,相隔不远的距离,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淋湿了。马兰兰看见了微暗光线中的谢丽梅便叫唤道:丽梅,我想生,这孩子就是不下来,疼死我了,疼死我了,疼死我了。谢丽梅迎着马兰兰的呻吟声走了上去说道:兰兰,一定要用力将孩子生下来,一定要用用力用力。在这种鼓励中马兰兰正在一次又一次的用力用力用力。豆大的汗珠沿着马兰兰的面颊滚了下来,滚到了枕头上,小燕子又哭了起来,谢丽梅意识到了什么让张华福将小燕子送到史小芽身边去了。
屋外,滂沱大雨依然没有停下来。屋内,马兰兰正在竭尽她生命中最后的力气将她的希望之星、将那个激荡起她生活的力量的儿子送到宫门口。不管外面滂沱大雨在怎样的呼啸,也不管自己将来的命运如何——马兰兰似乎已经看见了亲爱的儿子,这正是支撑她从灰烬走出来的一个时刻,正是那个儿子的轮回转世给她带来了生命中的光明。而此刻,在最后的挣扎之中,那男婴的头终于逾越出了宫门,那男婴似乎已在挣扎,如同在大洋中漂流,终于抵达了彼岸。这个彼岸就是母亲宫门外潮湿的土地吗?男婴的身体从宫门外出来了,那男婴终于带着母亲给予他的那纯洁的肉体出了宫门,男婴终于宣布了自己的出世——那一声声啼哭虽然被屋外的滂沱大雨所湮灭了,然而,男婴的啼哭不断,像波浪般来临,涌向彼岸。
谢丽梅用双手托起孩子说是一个儿啊。张华福的脸上荡开了笑容,谢丽梅将孩子放在了床上,让张华福快找剪刀来,张华福不知道用剪刀干什么,谢丽梅又说快给我盐巴,张华福又将盐巴罐找来了。谢丽梅抓起一把盐巴擦了擦张开的剪刀口,然后靠近了孩子。张华福紧张的问道:你握剪刀干什么呀?谢丽梅说:你别害怕。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盐巴可消毒,现在我要剪断孩子的脐带了。我们家的那个男孩,因为出生时在芭蕉林没有剪刀,我是在回来以后帮他剪断的,现在我儿子的脐带眼儿长得很好。张华福听后点点头,谢丽梅就这样张开了剪刀,一刀就剪断了那男婴儿肚子上盘旋垂落的脐带。然后,谢丽梅又在屋里找到了马兰兰早已为儿子准备好了的襁褓,并用很熟练的方式很快就将新生婴儿裹进了襁褓。张华福伸出双手从谢丽梅手中接过了襁褓,脸上荡开了笑容,然而,这笑容是那么短暂,因为谢丽梅在走近马兰兰时发出了一阵叫声:兰兰,你在流血?兰兰?
床边缘已经渗透出了马兰兰流出来的血迹,谢丽梅伸出双手慢慢的掀开了盖在马兰兰身体下半身上的被子:马兰兰裸露着刚分娩不久后的下半身,床单上已经被鲜血覆盖,从子宫中流出的血正在往外渗透。谢丽梅对站在床边的张华福说道:兰兰在大流血,我们得想办法赶快送农场卫生所。我们得赶快,越快越好,越快越好!我把孩子抱过去,让史国柱来帮助你,你们得快一些。谢丽梅说完又靠近了马兰兰的头:兰兰,兰兰。马兰兰像是睡着了一样,根本听不到这样的叫声。谢丽梅从张华福怀抱接过了孩子说:我走了,让史国柱来帮你。一定要送卫生所。谢丽梅就这样抱着孩子扑进了滂沱大雨中。
史国柱来了,他们没有再敢耽误一分钟,两个男人就这样将竹篱床从竹架上抬了起来。面对这停不下来的滂沱大雨,他们一分钟也不敢搁浅,因为床架上的马兰兰的子宫在流血,任何人只要看见马兰兰流出来的血都不敢再耽搁一分一秒。所以,他们不害怕黑沉沉世界中的滂沱大雨,因为他们是男人也是父亲。面对昏迷中马兰兰的产后大流血,他们都几乎没有商议的时间,因为每耽搁一分一秒都意味着马兰兰要流出更多的鲜血。就这样,他们用两床雨布盖住了床架上的马兰兰,他们就这样用肩头担着担架一前一后出发了。
在下半夜的滂沱大雨中,出现了担着支架的这两个男人在夜中奔去的身影。他们没有任何言语,在这样的时间里,说任何话都会浪费体力消耗时间,所以,他们正在足下的泥浆中追赶着时间。时间在这里是什么?虽然我们在这里看不到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从他们足下穿越的时间,我们却看到了他们满身的泥浆和雨水以及透不过气来的追赶,这追赶最终是为了抵达目的地。然而,这些在白昼显现芭蕉、竹林的地带上,现在却布满了泥坑,但哪怕是脚陷在了泥沼中也要尽快拨出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去。现在他们已经来到了南溪河畔,一座吊桥就在眼前。
谢丽梅将那个新的襁褓放在了她儿子的襁褓边,小燕子哭着说:谢姨,我妈妈去哪里了?刚才小燕子站在门口看见了他们担着庆架消失在滂沱大雨中的场景。谢丽梅将小燕子拥进怀里说道:别害怕,你爹送你妈去卫生所了。小燕子点点头说:我妈的身体会被淋湿的。怎么办吗?史小芽走了过来牵住了小燕子的手说道:天就要快亮了,你爹和我爹应该快到卫生所了。你不用担心的。我妈生了小弟弟以后不是都好好的吗?史小芽的声音给了小燕子一些安慰她不再抽泣了。此刻,小燕子的小弟弟又啼哭起来了,谢丽梅将那个襁褓抱到自己怀里,解开衣裳将乳头轻柔的放在了那个新生婴儿的小嘴里。
那婴儿的小嘴一旦开始吮吸后就停止了啼哭。婴儿们天生就会吮吸,一旦他们的嘴寻找到乳头,吮吸的时间就已经自然而然的开始。这个人类生活中最为古老的规律使万灵者们都寻找到了大地的乳头。两个女孩站在谢丽梅身边,好奇的观望着这个小弟弟吮吸乳汁的场景,她们似乎忘记了外面的滂沱大雨以及另一个母亲的遭遇。尽管如此,谢丽梅的心却在焦急难耐之中一分一秒的朝前移动着。天终于亮了,谢丽梅带着两个襁褓和两个女孩——终于看到了曙色弥漫。滂沱大雨终于退下去了,该出工的人们又出工了,史小芽和小燕子就要背着书包上学去了,谢丽梅正准备将两个孩子送走,抬起头却发现史国柱和张华福一前一后正扛着竹篱担架回来。
谢丽梅的心砰然跳动不息,她已来不及考虑任何东西就带着一种本能迎上前去,抬着担架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都垂着头——仿佛在被乌云推逐着。谢丽梅终于奔到了担架前,两个男人站住了不吭声,依然将两个脑袋垂下,仿佛想避开那一片片抵御不住的黑压压的乌云。谢丽梅的双手颤抖中终于掀开了仍挂着雨水的发黄的塑料雨布,她看到了马兰兰完全苍白的面孔,眼睛紧闭,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也同样紧闭着。谢丽梅轻声唤道:兰兰,你怎么还没有醒来呢?你醒来去看看你儿子吧!你儿在我家里哩!兰兰,你快醒来吧!谢丽梅终于发现了一件十分残酷的事情:自己无法唤醒马兰兰了,再也无法唤醒马兰兰了。因为分娩后大流血,当他们在滂沱大雨中将马兰兰送到农场卫生所时,马兰兰已经流干净了身体中所有的血,她已经停止了脉跳。马兰兰就这样用她瘦弱不堪的身体——造就了一个生命,而她自己却再也无法再睁开双眼,看一眼她所期待的这个生命。
两个男人终于将担架放下来了,他们疲惫万分的坐在地上,绝望的低垂着头。在昨夜的滂沱大雨中,两个男人一刻也没有耽搁,他们越过了浓密的暴雨逾越了遍地泥浆,越过了发出滚滚波涛的南溪河大桥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他们已尽了全部的力量却无法抵御死神,因为那个死神要将马兰兰带走了。后来,他们又回来了,小燕子扑向了担架,那座被马兰兰的鲜血染红的担架——小燕子的叫喊声最后由清脆变沙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