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飘忽中的路上,史小芽和小燕子就这样改变了去垦荒地的方向。去山上捉野兔的这个游戏刹那间诱引着他们往山上走。尽管看不到路,他们仍然跟随着雾的弥漫继续往山上走。在雾霭中他们又一次的忘记了游戏的准则,也可以这样说人世间言之不尽的游戏规则,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们来说是遥远而陌生的,每进入一个游戏规则都需要付出时间的代价。这个代价从孩子们眼前的雾穿梭而出,织出了诡秘的背景:由男孩带路的这次寻野兔行为,使他们不仅在雾中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而且使他们在往前行走中根本就已经迷失了方向。这片纵横出去的山林隐藏着看不清楚的层层屏障,同时也隐藏着令孩子们所激动的现象,所以当他们在浓密不散的大雾中突然看见面前的一棵树上的马蜂巢时,他们也并不知道这是马蜂巢。一个男孩叫道:是鸟巢吧!如果谁能爬上去将手伸到鸟巢里去,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一只小鸟了吧!几十个孩子就这样簇拥在一起:在一刻,他们完全被男孩所描述的场景吸引住了,每个人都认定悬挂在树桠上的就是一只鸟巢而已。在场者没有谁否认它不是一只鸟巢而是一只马蜂巢。
在这样的时刻,一只挂在雾气弥漫中的鸟巢对于孩子们当然是最有吸引力的了,它将孩子们的目光全部吸引上去,一个男孩走了出来,他并不是男孩人群中最大的男孩,却是人群中看上去最想攀上树桠,将手伸进鸟巢中去捉住小鸟的男孩,当然,他无疑也是人群中最为勇敢的男孩。他站了出来,一声不吭地就开始爬树,看来,他确实是灵敏的,很快就已经攀上了树,像一只猩猩样很快就已经靠近了那只孩子们念想中的鸟巢。男孩叫周兵兵,今年十二岁了,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靠近了鸟巢,但他并不急于将手伸进去,而是将耳朵靠了上去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他倾听到了一种异常的声音——完全不是小鸟们的叽叽喳喳,而是一阵难以言喻的轰呜声。男孩周兵兵突然下来了,他的身体几乎是顺着树身就滑下来了。众人失望的问他为什么就这样下来了?周兵兵神秘的说里面有奇怪的声音,好像不是鸟巢。大家议论纷纷如果不是鸟巢又会是什么?挂在树上的只可能是鸟巢啊。有声音说不管它是不是鸟巢我们就试一把吧!几个男孩同时折断树上的一根枝桠,然后用手修理完了树枝,现在它看上去是笔直的一根树杆了。谁是使用这根树杆捣毁鸟巢的人呢?周兵兵又走了出来说道:大家作好准备,如果我揭开了这只鸟巢后没有小鸟们飞出来,而是别的东西飞出来了,大家一定要往来时的路上加快脚步跑出去。他就这样握住了那根树杆开始从灰蒙的雾帐伸出去,直伸到了那只巢穴的底部。此刻,在场的所有男孩女孩们都在本能中屏住了呼吸。
嘘的一声那只鸟巢被周兵兵突然间揭开了,顿然间,上百只马蜂跑了出来,周兵兵大声吆喝道:是马蜂窝,是马蜂出来了,我们快跑啊!孩子们就这样开始跑了起来,他们回过头去,沿着下山的路奔跑着。尽管如此,马蜂们却已经追上来了,这是一个常识,但孩子们并不知道这个常识,大人们也来不及告诉他们这个常识,因为这个世界的常识数之不尽,更多的常识必须通过实践才会亲身体验到真谛。当孩子们跑起来时,上百只马蜂已经追赶过来,这就是一个常识,孩子们撒腿奔跑时开始明白了,马蜂窝是不能捅破的,那里是它们繁殖生息的家,谁一旦捅破蜂巢,它们就会疯狂的扑上来。这是一个必然的地球规划:每一生灵都拥有它们的习俗和逃避风雨的巢穴,每一生灵也都会拥有它们独特的捍卫自己领地的尊严和武器。现在,黑压压的一片马蜂们追起过来了,像乌云般覆盖过来了。孩子们在雾霭中竭尽全力的奔跑,因为看不到路,奔跑起来艰难,然而,他们几乎都在潜意识中知道:马蜂会咬人的而且会咬死人的。
尽管大雾仍然在弥漫,马蜂们还是盯住了它们的目标,它们看上去是一个强大的群体,黑压压仿佛潜在仇恨的咒语翼翅片上,就这样,它们过来了,跑在最后的女孩尖叫了一声,孩子们刚回过头去,一群马蜂就趁机扑了上来。史小芽感觉到一只马蜂已经朝着自己疯狂的扑上来了,她伸出手挡,那只黄蜂就咬住了她的手腕,如此尖锐的痛感使她尖声高叫,还有别的孩子们也在尖声高叫,史小芽捡起地上的枝杆朝着手腕上的马蜂打去,马蜂消失了,然而新的马蜂就过来了,在这一刹那间,每个孩子都用自己的力量与强大的马蟀群体们在搏斗着,史小芽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例,她在奔跑中已经看见了小燕子,几只黄蟀已经盯住了小燕子的背影,一只黄蜂已经扑上去了,小燕子发出了尖叫,在另外两只黄蜂刚想扑上去前,史小芽举起树枝杆来挡住了那两只马蜂。小燕子哭着,尖叫着,终于,咬住小燕子面颊的那只马蜂在小燕子的尖叫声中飞跑了。史小芽现在跑了起来,在奔跑中她已在雾中牵住了小燕子的手,这是史小芽内心中的一种本能,自从她们同时失去了两个小哥哥以后,就有一种相依为命的苦难将她们捆绑在一起。现在,她牵着比她小一岁的小燕子奔跑着,在大雾弥漫中如跌宕起伏的哀歌的旋律奔跑着。
马蜂们仍然追随而来,孩子们中不断的有人尖叫绊倒,史小芽和小燕子在雾中突然已经在恐怖和疼痛中跑进了一片坟林,可她们也并不知道这是坟林,在她们被坟林绊倒时,史小芽回过头去朝天空看去,发现那片黑压压的马蜂已经没有追赶过来。她的心砰砰跳动,马蜂们终于从眼前消失了。史小芽也并不知道是因为坟地绊倒了她们,使马蜂们就这样飞过去了。史小芽忍住了手腕上的疼痛去叫唤小燕子,她现在才发现小燕子已经疼得昏过去了。史小芽环顾着四周,什么人也没有,连一只鸟都没有,顿首间,史小芽吓得哭了起来。然而,哪怕史小芽哭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她的哭声。现在,史小芽终于禁住了哭声,在一个只有自己听到自己哭声的世界里,史小芽或许已经明白了哭是没有意义的。现在,史小芽睁开了双眼,她突然惊讶的发现,雾已经散开了。
雾已经散开了,森林里变得如此的纯澈,史小芽发现了这是一片坟林,可她并不害怕,或许是在这之前,她经常坐在小哥哥们的坟地之间,她已经习惯了与死者们交流情感;或许是刚经历了马蜂们的蜇人事件,所以坟墓的阴郁已经不算什么了;或许是小燕子已经昏迷了,躺在坟地上,这个现实比任何现实都严峻,史小芽就这样将小燕子挪动后搀扶起来,再将小燕子背在了自己的脊背上。
送中午饭前去垦荒地的牛车返回时,经过了山下看见了被黄蜂们咬伤的孩子们,两位农场的大伯目睹了孩子们被马蜂咬伤后的场景,两位大伯将孩子们抱上了牛车,就在牛车将要前行时,周兵兵突然说车上没有史小芽和小燕子,她们也许还在山上。另一个大伯说他留下来去寻找,让另一位大伯载着孩子们尽快去南溪卫生所。周兵兵跑下了牛车,他的手臂被黄蜂蜇伤了,尽管如此,他坚持要留下来同大伯去寻找他的小伙伴。此刻,史小芽的脊梁上头一次承担着对于她来说是一个不堪重负的身体,尽管如此,她已经顾不上了所有的一切,她坚持着艰难中朝前行走了一段,每朝前走一步,都在史小芽身体的磨励史上录制下了艰难的旋律。这是一段永生难忘的记忆,一段由身体的疼和巨大的恐怖注入的记忆。多少年后,当史小芽回往着这段往事,也不知道是谁赐予了她勇气和力量。
而当周兵兵和大伯找到了她们时,史小芽再一次哭了起来。在他们下山以后,大伯挡住了一辆过路的牛车,在牛车朝前奔涌时,小燕子躺在牛车上,史小芽和周兵兵就坐在小燕子身边。牛车穿越了南溪河的吊桥和被芭蕉林掩映的一座座村舍,终于抵达了南溪卫生所。这场捅马蜂事件使几十个孩子都相继被蜇伤了——凡是上山寻找野兔的孩子,都为他们童年时代的梦想付出了疼痛的代价。从这点上讲所有的梦幻从开始实施时,将意味着未知的结果以及为这结果所付出的赴汤蹈火的代价。几十个孩子躺到了简陋的卫生所里,穿着白大挂的医生护士们,正在为孩子们伤口消毒或吊起了输液瓶。
在所有的孩子们中,小燕子显然伤得最重,因为那只马蜂蜇伤的是她面颊,所以她的整个脸已经迅速的肿胀起来。医生说牵亏送得及时,否则马蜂的毒液就会蔓延到大脑深部的血液系统,生命就会危机四伏。其余的孩子们大部分被蜇伤的都是手臂、足踝,有一个孩子被蜇伤的是屁股。所以,这些孩子都基本上没有生命危险,不过,每个孩子们都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剧痛。农场的领导们来了,他们脸上都充满了焦虑,一个厂干部说幸亏山上有大雾,否则孩子们会伤得更厉害。太阳落山以后,垦荒回来的父母们听说这件事以后,不顾饥饿或劳顿之苦迅速赶到了卫生所。所有的父母都奔向了自己的孩子,小燕子已经酲来了,当医生告诉父母孩子们都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时,那一颗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落了下来。马蜂事件以后,每个孩子似乎都成熟了许多,因为身体中疼痛的区域使几十个孩子学会了生活中的一个常识:马蜂窝是不能捅开的,否则代价惨重。每个孩子的身体都因此留下了一块伤疤,小燕子的伤疤在左面颊上,很久以后,那些伤疤随同时间开始淡化了,但只要说起马蜂,每个人都会回忆起那种致命的疼痛。
春天就要过去了,短暂的春天就要过去了,热浪,新一年的热浪已经从北回归线的经纬度中奔涌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