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以后热浪就开始撒退了,直至春天热浪都没有袭来。史国柱现在已经挖了好几个坑,现在是午饭后的一段时间,他昨晚与谢丽梅约定了时间,中午后在野生芭蕉林相见。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身体上的接触了,准确的说从离开老家以后就没有过身体上的接触了。自从在热浪中建立了新的栖居地——一间茅屋以后,他们的身体就再以没有接触过性。起初是睡在同一张床上,没多少天史小竹走了,史小芽每晚做恶梦,谢丽梅就搬到了史小芽的床上去睡,夜幕降临后母女两人就紧张的依偎着。这样一来,他离谢丽梅就更远了。慢慢的,他们都似乎已经失去了对于性生活的渴望。尤其是史小竹在南溪河溺水身亡以后,所有的光芒仿佛都为此熄灭了。那些光芒是在史国柱游弋在南溪河水流中的时间里熄灭的。
那是一片茂密的水草诞生地,他朝下游的河床深入而去,张冲的父亲则从上游深入而去。两个男孩根本不现踪迹,已经过去太长时间了,时间具有多大的魔法啊,沿着时间而去,要么就会出现奇迹,这奇迹也正是他们所需要的。沿着时间而去,会呈现出灰烬和绝望交织的时刻,世上没人会喜欢这个时刻,尽管如此,这两种现状也是时间这魔转器所演奏和旋转的主题之一。其余的时间似乎都是围绕着这两个主题的缠绕和冲撞而变化的。
史国柱从带着一个家庭随同湖南籍的支边队伍进入这片北回归线的地貌中时,变化就已经降临了:首先是温度的变化,热浪钻进了神经系统和身体的每个器官,因为温度的热,人们的精神面貌开始被热浪所消耗着。另外就是居住问题,尽管农场说住茅屋是暂时的,然而,每一个第一次钻进茅草屋的都会涌出一种被受骗上当的感觉,当一种愤懑而荒凉的滋味过去以后,是妥协,一种彻头彻尾的妥协。因为只要一想到回去的路大家都会感觉到畏惧。
之后,人们已经开始默认或接受了吃的问题,在每顿都是玻璃汤和木薯的食物面前,饥肠辘辘的味蕾张开了。然而,最令人忧虑的是孩子们的问题,在没有围墙的校园生活以后,孩子们就像野马一样疯狂的在热浪中寻找游戏,每个孩子都会制造属于自己的游戏,所以史小芽寻找到了她的番石榴,后来,两个溺亡者的十二岁男孩就葬在了离那棵番石榴不远处的丘陵山坡上。当史小芽寻找到番石榴时,史小竹和张冲却寻找到了南溪河。噢,史国柱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世上最为绝望的时刻,当黎明即至:史国柱的手从下游的一片水草中突然触到了一种滑翔而垂下的东西,他将整个注意力集中在这时间范围内,将整个已经越来越溃败的意识调整于那奇怪的触须中,就这样他发现了被庞大而茂密的水草系统所紧紧缠绕起来的两个孩子的裸体。太长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从白昼到长夜的织物术,在这个漫长时间的煎熬中孩子们是无法抵抗天命和时间的,所以他们必死无疑。就这样,两个孩子葬身于北回归线的山坡上,在下葬之前,两个母亲为他们洗干净了身体,穿上了他们从前的旧衣服。死亡来得太快了,有很长的时间,两个孩子的意外死亡使所有人脸上都失去了光泽。对于史国柱一家来说,史小竹的死亡似乎在短时期内使他们已经丧失了追求光芒的意念。
所有人都需要时间来抚慰或治愈心灵的创伤。春天降临,春天是自然界赐予人类的又一季节,在春天人们的心理会发生奇异的变化。现在,史国柱已经来到了那片葱葱郁郁的野生芭蕉林,他在等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谢丽梅约到这个地方来。然而,他有一种原始的冲动想单独与谢丽梅呆一会儿,当然这不完全是关于性的冲动。他站在满山遍野的野生芭蕉林的左侧山坡,在这里他可以看见谢丽梅到来的身影。作为来自湖南农村的农民,之所以响应政府的号召到边疆来是受到了那头顶香蕉脚踩菠萝的诱惑,这些诱惑很快就变成了梦想。在垦荒地往外走他就发现了这片野生芭蕉林,他曾独自钻进里面,中午时会躺下去休息片刻。在这片纵横伸远的芭蕉树下,他的身体渐渐从热浪中获得了阴凉。也许,他想让谢丽梅也能分享这种片刻的阴凉。现在,他已经看见谢丽梅的影子正在朝着这座山坡移动。
那确实是谢丽梅的影子移动过来了,很快那影子就变得清晰。谢丽梅穿蓝卡叽布裤子,脚穿农场发的清一色的黄色胶鞋,从一开始每一个人都发了一双胶鞋一把长炳弯刀头——它意味着垦荒的时间已经开始。每个农场职工都必穿黄胶鞋,这个通向荒野的标志,呈现出了每个农场职工的身份。此刻,谢丽梅带着春天的盎然气息来到了史国柱身边。两人面对着片刻,史国柱牵起了谢丽梅的手开始往芭蕉林中走,起初脚步并不快,后来却像被一阵巨风震荡着往前走并加快了脚步。他们很快就已经到达了芭蕉林深处,硕大的绿色芭蕉叶片伞一样撑开后挡住了外在奔涌不息的时间;挡住了堵塞在他们身体中的那些疲惫和忧郁;挡住了史小竹溺水身亡后言之不尽的哀鸣;挡住了汗淋淋的身体中的绝望。现在,他们的嘴衔起在空中并寻找着对方,两个人一声不吭的开始脱衣,在这一刻他们似乎什么都不害怕,似乎所有经历的时间都已经忘记了。他们的身体寻找到了芭蕉根径下一片从春天中冒出来的草地,这是天然的草床,谢丽梅以熟练的姿态躺了下去,史国柱再躺了下去。轻轻的呻吟以后是从极乐中抽身而出的肉体。谢丽梅突然挣扎而起低声说道:给我衣服,给我衣服,如果让人看见就会传遍整个农场,那简直羞死了。史国柱把衣服递给了他说道:羞什么?我们是夫妻,干这样的事情到哪里说都有理。两人穿上了衣服站起来,史国柱说:我们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干这事了,在家乡时我们两三天就干一次。真不知道在这么长时间里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谢丽梅说:你让我到这里来,就是想干这事的吗?史国柱点点头说道:这是一个好地方,今后我们要经常来,反正也不会影响我们垦荒的。谢丽梅仰起头看着史国柱的脸,他们都才三十多岁,却仿佛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两个人都明白是史小竹的死亡将某种东西破灭了。
史国柱目送着谢丽梅的身影离去后,坐在山坡上吸了一根纸烟,他似乎还沉浸在刚刚发生的一幕中:谢丽梅就在他身体下像鸟儿样震颤着翅膀。这一切曾经在老家的土坯屋一次又一次发生着。他与这个女人已经有十多年的性史,正是这性史使他们像天地万物一样结合一体,从而诞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也正是这性史使一阴一阳体结合以后,像万物样在时间中延续着生活的一切。直到史小竹被他从南溪河底捞上来之前,他都感觉不到生命中的任何强大的悲伤可以摧毁一切,包括性的渴望。而现在,他又了从前与这个女人身体中的性事,而且他又获得了性事以后身体中的宁静。现在,他站了起来,他要去垦耕了,他要仰起头来穿过北回归线上的这斑斓的时间,他要回到荒地上去寻找到农场发给他的长炳弯刀和锄头,那把锄头上还用刀片刻有他的名字。
春天来了。农场的小学建起来了,小学就在南溪河的对岸,一座吊桥随之已开始贯彻了两岸。就这样,史小芽和孩子们终于拥有了有围栏的南溪农场小学。当史小芽和孩子们第一次穿过那座吊桥时,孩子由家长护送到桥对岸,史小芽是由父亲送过去的,有生以来,这是湖南籍的孩子和大人们第一次过吊桥:用木板铺在铁链上的吊桥只要有人走上去就会来回晃动。尽管如此,吊桥两边有一排排的铁链护栏,害怕时可以用手抓住护栏。史小芽第一次过吊桥时,紧紧的抓住父亲的手不松开,父亲一遍遍地鼓励她说道:小芽,头要仰起来看远方,眼睛千万别盯住自己的足尖。就这样,史小芽像父亲一样仰起头,眼前是飘浮的云彩,是纯潋的像史小芽的眼睛般干净的云彩。史小芽的心灵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激荡过,他就这样将手放在父亲的手心,仰望着云彩渡过了南溪河上的那座吊桥。而当史小芽回过头去已经在吊桥的另一岸上了,就这样,父亲带着她寻找到了掩映在芭蕉林和芒果树下的那座农场学校:眼前的一切都难以与一座学校联系在一起,依然是用茅草和木头撑起的学校,根本就没有围墙,茅屋全部向外敞开,可以看见四周碧绿碧绿的芭蕉叶扇——所有这一切与梦想中期望的学校是那么遥远,尽管加此,史小芽还是高兴的,因为就要告别从前在荒野地上的游戏生活了,就要告别那些寻找白蚁王国的生活了,而对于茅舍搭起的学校孩子们楞了片刻也就适应了。父亲就要离开了,他将史小茅拉到一边叮嘱道:下午过吊桥时一定要小心,如果害怕就抬起头来看蓝天,这样慢慢就过去了。记住,过完吊桥以后千万别在南溪河畔玩。父亲的目光充满了焦虑,史小芽已经适应这种焦虑了,就像已经适应了每天喝玻璃汤,咀嚼木薯的日子一样,她已经适应了这个热带地域的一切生活细节,正是这些细节中充斥的苦难让她每天都往返于茅屋到那棵番石榴的路上。
史小芽永远不会忘却这一幕:在滚滚热浪之下,两床金色的草席铺开在离番石榴不远处的那片凸出的山坡上,两个母亲来了,带来了史小竹和张冲的衣服。史小芽就这样站在人群中的最前面,无法忍住的泪水像雨一样往外奔涌再也无法止住,史小竹和张冲各自躺在了一床草席上。母亲们跪在了地上为她们的儿子穿上了衣股。两个十二岁的小生命如此之快就已经失去了生机,史小芽在泪水的帘布上最后一次看到了小哥哥被南溪河水浸泡了很长时间的脸,那张脸已经完全失去了从前小哥哥的模样,四肢僵硬而完全耸拉下来了,两个母亲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离死别的场景,她们突然忘记了一切,像野兽一样大声嚎叫着。男人们走上前将两个母亲从地上拉起来,隔着层层泪水的帘幕,史小芽看见父亲走上前去亲自为儿子裹上了草席。
那片凸出的山坡上已出现了两个坑,这是十岁的史小芽第一次目睹什么是死亡。在史小芽的人生中之前似乎没有死亡的概念和意识,直到父亲背着史小竹走过来时,死亡离她仍然是那么遥远。而此刻,她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死了必须埋在土地里。必须让这个人躺在挖开的长方型土坑里,那坑必须恰到好处的可以放下这个人的身体。泥土合上来了,那么快就盖住了小哥哥们躺下的那个地方,那么快就盖住了草席。就在这一刹那间,史小芽又听到了两个母亲那野兽们似的绝望心碎的尖声嚎丧。这嚎丧声自此以后久久的在史小芽的内心深处演奏着哀曲。从那以后,每到半夜,史小芽都会梦魇着,母亲从父亲的床上爬过来,睡在了史小芽身边,这样一来,史小芽的梦魇才消失。从此以后,母亲夜夜陪在了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