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承往事今贼再逆志 鸣武林三国复游侠
时为西元一五五年,后汉孝桓帝刘志永寿元年,正月初一。朝廷尚未下诏改元,内外依旧称永兴三年。两岁交替,未雪犹寒,夜不闭城,亦无宵禁。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表里庆贺。门墙之上,遍贴剪纸。福禄祉寿、吉祥如意,此八字历来常有,可京师一带早不见了寿字,恐犯某人尊讳。另得羊形盛用,或一个羊头,或整只独在,或连成一排,或聚为一堆。原来,流年大运正值此肖。蔡侯遗泽,纸价既贱,彩料显贵。寻常人家,不得都作大红喜庆之色、金黄秀珍之颜,也有墨染的黑羊、不染的素羊。后者本色,但凭纸中杂质,或微微泛黄,或少许暗淡,各般呈现,愈见逼真。若只是雪白,反倒像是在办丧事了。
洛水东去,追伊水相会共逝,不因人间悲喜稍作停留。伊洛之阳,又有明堂,乃汉廷祭祀之所,东临太学,西顾灵台。伊洛之间,自古就有一村,依山傍泉,名曰杜康。内含一潭,山泉所注,复出数涧,入于伊洛,一路上水质都极好。得其便利,外围皆粟、黍肥田,民以酿造秫酒为业。
村北出口,道途更宽阔些,往来输运,多向南市,日间可见此繁忙。当夜有星无月,灯火散淡,方显冷清。寂廖间,车轮渐响,一小厮穿戴旧衣帽,提灯驱牛载酒,径朝洛阳城赶去。那十瓮美酒,都贴着红底黑字,名亦曰杜康,堆在车中央。周围二十坛小的,也全是杜康酒。货虽不多,时有碰撞声,夜间极入耳,渐渐勾起他的愁思:“你等只管尽情吃喝,就我一个外乡客,过节也不得稍歇,还是平日宵禁好。”正埋怨着,右侧田间忽然闪出一物,视之极小,横自脚前飞快掠过,没入另一边田里去了。小厮黑矮壮实,正当盛年,眼力跟得上:“嘿,是个老鼠。这厮竟也过街串门!”心情好些了,便加快脚步,不刻上了官道,再看看天色,想必也还是子夜时分。
洛阳的官道,修得最阔气,皆是驰道,又是复道,三道并列,广五十余步,筑基高厚。两边荒草稀疏,也有生长顽强的,严寒之中偏自出众,却还够不到上面。只有那护道的青松,乃官家所植,常得专吏养护,甚为挺拔,沿途每隔三丈便是一对。若无诏令,官民俱不得当中道而行。小厮有车,依俗就靠左驱驶。
百业凋敝,行人稀少。将至尽头,稍显明亮,路渐收窄,终为洛水浮桥。虽不宽阔,尚可并通两车。险的是岸基甚高,桥下巨箱连系,浮水托底,延伸间隔,足可过船。跨越总逾半里,也没挂几串灯笼,影影绰绰已可盼见对岸建物暗中形廓,还有那南市夜景、五里外城楼灯火。小厮精神振作,手上提劲,拽牛速行,踏了桥也不放缓。
桥上原有三人,各分两边,凭栏眺望。东面俩书生并肩一处,与较远处西面那位前后相错数十步,足以容得过往。车到中间,牛却不走了。
小厮连赶不动,牛于转向之际又打横伏下了。小厮再赶牛也不起,便骂道:“好畜生,也学人躺平!”就近先扰了东边一人,大冷天摇着一柄可以折叠的纸扇,七尺瘦躯转过,前来察看情形。同伴衣尽素缣,不染一色,身材显比他高,也更显阔壮,扛一条扁担,两端各悬一对灯,稍待随后亦至,就在旁助添光亮。
桥上风大些,书生以扇掩口,忽然朗声道:“人尚且要休息,况畜生乎!”小厮初听觉怪,一时也不知是哪里不对,且只顾赶牛。书生一晃身,隔开牛和人,原话又叨了一遍。小厮道:“这话像是反了。”书生问:“何反?”小厮道:“人贵畜贱,故是反了。”书生问:“要依你说,如何不反?”小厮略思且道:“当是,牲畜尚要休息,何况是人。”书生连摇头:“不对不对,却是你说反了。畜生也好,牲畜也罢,南来北往,东走西逛,不外乎吃喝拉撒、子孙繁衍。人就不同了,除开‘食色性也’,更有那虚名妄利、万世功业。纵是我这种贫嘴书生,也有那学海无涯之难、皓首穷经之苦、巧舌诡辩之繁、圣贤名节之累。总之,世间惟人多欲,千般作死,万般死法,作天作地,少见消停。换了是畜生,累了便歇,哪肯心甘情愿受此无尽驱使。它如今躺倒不干了,你若一味强赶,小心它一脚踢你下河!”
他那挑灯同伴道:“你尽扯这些没用的做甚,该说实在的。”便另言相劝:“我说这位伙计,若惹起牛性子来,桥上可不是耍处。翻车失酒,尚且小事,牛若有损,官府是要问罪的。”小厮道:“你说的我懂,只恐妨了行人,须早些赶过桥去。”挑灯者道:“虽是浮桥,朝廷拨钱修的,比别处都阔。你但可放心歇会儿,不妨行人。”书生亦起扇指过两边:“这不还有些空处,但教不是赶车的,人过无妨。”小厮道:“人少无妨,多了怕也不行。”书生道:“如今年味甚薄,且是后半夜了。日出之前,人决计多不起来。你若嫌闷,我等陪你聊话。敢问小哥,如何称呼?”言毕,合扇抱拳,浅作一礼,却不收势,就静止在夜风之中,恭候回答。
小厮看二人仪容,当是便装,虽与自己一样皆不留须,亦未束发戴冠,但清爽风度实已远胜,不像自己,整日烟熏火燎,肤色早深,故有些自卑身分,言语稍迟:“想我一店中伙计,哪敢与两位才子并称姓名。”书生道:“我和他也不过是太学里的两个穷酸,比你强不到哪去。这太学里头,也不尽是豪门富贵、名士大儒,贫寒子弟并不稀少。你若不信,且看我衣服可是单薄。”小厮提灯照见,此君面虽文秀,瘦削间实有几分市井狡狯之气,一身青湖色交襟长衫,与脑后缠髻布巾一般颜色,共飘然当风,皆不新不旧,难辨其贫富,只是衫内仅一衬,而最外面也仅套着一领土布坎肩,其色淡而朦胧,且毛边不修,倒是灰扑扑的似乎有些破损。
书生忽道:“你看够了没有?我这样一动不动站在风里,很,冷,的!”小厮忙道:“我姓赵名飞,字燕鹏。敢问二位,尊姓大名?”书生道:“容我暖暖,再与你说。”一面上下活动身子,一面却又摇起扇子,扇风取暖,好不作势。他同伴便先问道:“鹏字好解,但不知是江南玄燕,还是北方的大雁?”赵飞言毕:“是那南方的小燕。”旁边登时有人插进话来:“你也姓赵,不知是哪里人?在下成都赵温,如今也在太学。”
夜色灯火微光,不容细辨,只见此君身段甚高,腰悬黑剑,鞘口处镶一枚青蓝宝石,状若大枣。两只护手、双层腰带,皆黑底银边银纹。里层腰带,阔高半尺,内附雪绒,其絮飘飘,贴衣保暖。外层较窄,就里层中间一带围起,上面亦有同款宝石点缀,只是小些,如豆如核。正面四颗,腰侧各一颗,悉数等间分布,想必一圈下来便是十颗。那对护手,亦俱内含白绒,自腕处起覆了一半前臂、一半手背。十指修长,裸露在外,夜中愈显白净。
这赵温之前一直凭栏西眺,适才寻声走近,书生已然瞥见,却并不在意,及闻其名,心头蓦然有数,忙止了身形。正听赵飞应道:“我与你隔得远,乃兖州济阴人。”赵温道:“济阴,原来你是济南人,果然好地方。”书生不喜他插话,就问:“好在哪里?”温一时语塞,书生再道:“既言好处,须说个明白,不得虚赞。”温思之际,书生复曰:“我也不是要故意为难你,就先说一个好处,你且慢慢想。”转谓赵飞:“方才闻你那小燕之名,只道是小气些了。若早知你的故乡,便不敢小觑。”飞问:“却是何故?”书生道:“自兖州以东,青徐之地,古为东夷,其先民多尚鸟形图腾。最尊贵者,有凤与燕。或又传言,燕乃凤之幼雏。”飞曰:“真不知还有这一说,倒不知我父母原是如何想的。”
书生拢扇击掌:“你也慢慢想吧。”回问赵温:“你想好了没有?”对方心中稍一急,勉得一由:“这好处嘛,不为别的。只因这济阴,乃昔日孝顺皇帝失去太子之位后的藩国,今复为郡。想这位先帝,本当有所建树,若非方满而立之年便不幸早崩,岂有今……”书生道:“岂有今日梁冀猖獗无度,为祸社稷!要说便说,何必吞吞吐吐。”温起感叹:“想必你也是个不怕梁冀的人,愿闻大名!”书生五官俱动,一时如贼眉鼠眼,一时又故作沉吟,就是不回答。他同伴待要先说,也被其横臂拦下。温问:“怎么,这会又怕了?”书生道:“哪里话!却是我二人自觉姓名颇不响亮,尚不足以吓倒那梁冀,又见你这等”起扇虚指三下“高、富、白,俨然显贵之相,必出于名门,想亦惊不到你。因此寻思,不如只将浑号报与足下,且看你听过没有。”温道:“既别有称号,两位莫非就是‘太学四生’中的‘三生有幸’?”书生一愣而笑:“虽在夜里,眼光倒不错。”温亦笑道:“灯前既久,这不明摆着的。”他一直左手扶剑,便伸右掌稍作起伏,依次指曰:“贫嘴生,扁担生。不知那位‘谢医生’可在附近?”贫嘴反问:“你看这里可还有别人?”偏巧一村妇提篮上桥,自南向北,去往对岸。温问:“是她?”目光投处,视妇贴身素衣连裙,长及鞋面,又外围一裙,稍短垂于胫边,也连着衣儿,别无纹彩,都作玫红一色,上延至胸前抹了胸口,此处再一件玫红坎肩罩下,共那青丝长发交过腰畔,得以尽覆背心,只露两臂长袖透薄,不紧不宽,风掠纵波,肌肤若隐若现。温思这般鲜明,夜间未免太过显眼,但值年关节庆,倒也不违时宜。惊艳的是,妇身高挑,虽较自己仍矮得许多,已超过那三人,当属女中少见。
是以并望间,四人俱心有所动。赵飞暗曰:“在这京城周围,便是乡间人物,也胜过别地。”赵温寻思:“上古女子多尚颀硕,不似今日遍宠于小巧纤弱。此正上古遗风,窈窕淑女,劳作为美。”扁担生忖:“此女虽高,却还不及吾妹,只是我妹妹更瘦些。”贫嘴生原是个在家裁缝,一门老幼穿着尽归他管,从来眼光锐利,且颇能度料,此刻打量那妇,高他同伴约一寸半,衣服虽鲜,却非名贵,既非真丝,亦非织锦,绫罗绸缎,一概不是,只好过苎麻一类。世有“白纻舞”,麻中上品,长袖为舞,迎宾宴客之常用,源自吴地,正是这书生故里,因此认得准。
四人中数他想法最多:“此女和我一样,穿得也不多,这般能抗风御寒,莫非……”念间妇将经过,只听赵温又自逼问:“难道她就是谢医生?”幸而不愧为贫嘴,应对颇快,当即反问回去:“太学不是青楼,有老有少,有狗有猫,就是没有女的。莫非你不知晓?”
青楼,青漆粉饰之楼,华丽美观,原无所贬。或涉及奢艳之事,世人传颂称赞之际意渐偏离,不知何时起渐有后来之指。此时妇近,得见面格饱满,娥眉广目,盛波流彩,倒很有几分威严,只是颜裹素纱,藏着真容,仿佛夜色之下伏虎伺机。赵温视其垂首避风缓缓走过,恐言语辱及无辜,待她去后方道:“光武时有孝子鲁恭,年方十五岁,因先已丧父,遂与母并幼弟俱居太学,研读《鲁诗》,终至大成,章帝时得授‘鲁诗博士’。君既为诸生,此人岂可不闻?”贫嘴生道:“我未学《鲁诗》,未闻其事!”温道:“你这话牵强了,好似只为言语上胜我。试问太学之人,哪有不通《诗经》的?”贫嘴道:“《诗》有四家注解,鲁、齐、韩、毛。前三家已成官学,我不好功名,故从不观看,只读《毛诗》。且那三家俱是今文经,不如古文经合意。莫非你学《鲁诗》的,也望那博士头衔,听得那些琐碎之事?”温道:“我也并非乐于功名,只是祖上赵公讳憙,乃光武帝时太尉,因闻鲁恭全家淑德好学,屡赠赐酒饭,却从不被接受,由是愈敬。我乃后人,因此得知此中详细。”贫嘴生忖:“不好,我本要他俩互不相认,免得言及祖上恩冤,不料姓赵的竟自己提起。”瞥那扁担生容态,似无所动,便放心了些。续听温言:“我等既已各知姓名、尊号,不如都坐下了,聊些别的。”说罢,移步箕踞,背倚东面栏杆。
贫嘴生唤赵飞同坐,犹见其迟疑未肯,缓声再劝:“你莫着急,且容这畜生好好歇上一阵。它觉得够了,自然便行。”飞问:“却要多久?”贫嘴生以扇指牛:“你看它口边滴沫,正值休养消食之际,眼下想必已近丑时。等到了寅时,你再试着赶它不迟。”飞问:“我如何知是寅时?”贫嘴道:“若见老虎出没,就该是寅时了吧。”飞小吃一惊,疑而问道:“这附近当真有老虎?”贫嘴笑了:“若有,就与你牵来。”飞道:“我在京未久,你莫骗我。”贫嘴道:“我在京已逾半载,算来也不知是长是短。虽说‘三人成虎’,至今还不曾遇过。”
二人言语间,扁担生早放下了灯担,就在赵温身旁坐定,此刻便道:“这京城附近,有的是农舍田野、宅第林苑,老虎也怕人多,哪里敢来。”赵温接道:“纵有些山丘树林,也俱是矮的小的,不足以藏得山中之王。须是更远处广大山林,譬如那北邙山上,必然会有。”扁担生道:“闻那梁冀,私家林苑多且广大,不知是否养了老虎。”温道:“素知梁冀喜爱兔子,养得甚多,却没听说他敢养虎。”
贫嘴生纸扇轻挥,落点赵飞肩头:“莫如你多歇一个时辰,等到了卯时,再走不迟。”彼道:“若至卯时,天也快亮了,何得不迟。”贫嘴生笑而撤扇:“怎奈虎踪难觅,寅时不好断定。只好寻那野兔身影,倘见得些出没,自是卯时到也。”飞遂苦笑:“原来你假借生肖时辰之说,一番诳我,尽是戏言。”贫嘴生举扇击掌:“民俗传说,必有其源,并不诳你。”飞道:“这些都是牵强附会,多有不准。”贫嘴道:“一日之中,畜物各因本性,出没盛衰,自然当时,未可等而观之。人在世俗,欲事便利,强作十二等分,复为百刻之度。人事物性,彼此对应,岂得尽准,便大体准些也就够了。”赵温道:“一日分作百刻,匀到十二个时辰里,也不尽是相等的。”贫嘴欣然:“没错。”
赵飞道:“依你的话,我若想辰时赶路,还需见一条龙?”贫嘴生道:“你也会讲笑话了,足见和我在一起,颇得长进。”飞道:“你也晓得,这世上并没有龙。”贫嘴道:“龙还是有的,只不过并非天上飞龙,却是地里爬的、水下游的。”飞问:“那都是些什么?”贫嘴生扇朝下指,指一下言一物:“蚯蚓谓之地龙,鳄鱼谓之蛟龙。”飞道:“这些都不是生肖里的龙。”贫嘴道:“却都是生肖里的。”飞问:“怎么是生肖里的?”贫嘴道:“是三十六肖里的。”飞问:“何来三十六肖?”贫嘴道:“十二生肖,各司一年。每一大肖中,又分出三个小肖。一日之中,每四个时辰为一段,三段各得一小肖司之。譬如那蚯蚓,虽有地龙之名,却是蛇中三肖之一。又如那蛟龙,自是龙中之蛟。”飞问:“莫非都是你编的?”贫嘴道:“我虽有些口才,却还编不出那些来。此一说法,据传乃源自外邦风俗,好像是天竺。你若有兴趣,自可前往城西白马寺一带,寻找相关文籍。”飞问:“我哪有这兴趣,倒是你这儒生,何来此兴趣?”贫嘴道:“只因我祖上传下一部奇书,名曰《论衡》。其中提及十二生肖,却少一个‘龙’。须知十二生肖中,只有龙乃虚构之物。我便想着,该不会世有讹传,以致风俗有误,或许这龙本不当其位,却另有凡间真实物种,因此便起了一番追寻考究,到最后竟是我想错了。原来是自家书中那一篇漏了,却又在别篇中提及。”飞道:“虽是错了,也别有收获。”贫嘴道:“想那龙固非真有之物,而蛟龙亦非中原易得。你若错过了寅时,就望那兔子,卯时上路吧。”
扁担生道:“虽至卯时,要寻个兔子出来,怕也不易。”贫嘴生起扇自碰前额:“是我忘了!这河南一带,如今还有多少人家养得兔子。但凡有的,都要给那梁冀搜罗去。就是野兔,也不多见了。”赵温道:“却是他城西兔苑里的兔子越来越多,还不时跑出来害人!”贫嘴道:“听说此苑颇大,修了几年方才完工,河南所有的县都调出了不少工匠。”温道:“此苑纵横数十里,内有楼观,供他梁冀登高赏兔。如此广大,不知何时填得满兔子。”贫嘴道:“何况这些兔子也不是天上玉兔,哪得长生不老,终是要死的。”扁担生道:“那就更得搜刮不止了。”赵飞问:“我自西边来京时,虽见得许多富家林苑,似乎不曾有什么兔苑。既如此广大,我怎会错过?”温道:“兔苑在河南城西,却不是这洛阳城西。”飞道:“原来洛阳城不是河南城啊。”温道:“当然不是,虽说二者皆隶属河南。”
二人稍一对视,赵温又道:“想必因洛阳乃河南治县,你便以为洛阳城就是河南城。又或者这河南城所在,原是东周王都洛邑,你因此而误会。其实这类情形并不少见,多因治所迁移之故。比如沛国之治并不在沛县,却在相县。凉州武威郡治也不在武威县,却在姑臧。那些个与郡重名的县,为了有所区分,通常须在县名前加个小字,诸如小沛、小武威之类。若不加时,常是言郡,而非言县。”赵飞问:“不知那河南城竟在何处?我一路到京,并未遇见。”温指河道:“沿此洛水西去三四十里,便是那河南城。再往西些,就是梁冀的大兔苑了。唉,我倒宁愿他养老虎,好把那些害人的兔子都吃了!”飞问:“虎能伤人,这兔子乖巧得很,又如何害得了人?”温道:“他那些兔儿,都是刻毛做了记号的。百姓误捕误伤,便要吃罪,还不害人!”飞道:“兔子既在苑中,想也不易逃出。”温道:“兔苑乃梁冀心爱之地,自是有人看管,把守严密。只是这些都是提防外人的,好不教你进去游览。有些山水围绕处,并非正常出入口,因此无人看守。这人虽不易过去,小兽却能钻出。况它那平原上的围栏,若像咱这桥栏,也是上下间有些空处,岂不也能钻出兔来?”飞道:“好在有记号,不惹它便是。”温道:“若记在表面,自然好认,只是不好看,因此都刻在毛下一层。你不拿它,怎么个认法?”贫嘴生道:“若拿起辨认,万一教梁冀的爪牙撞见,岂不就被抓个正着。”扁担生道:“纵非梁冀爪牙,也有那邀功取媚的小人,好发人短,以此获宠。当今天下,这样的人还少么?”温道:“所以啊,目前的河南百姓,见兔如见瘟神,惟恐避之不及。莫说动它,便只是看得一眼,也视为不祥,就怕一日之中再无好运。这不,数年前便有一案,却是一西域胡贾,不知禁忌,误捕杀一兔。也不知他是要拿去卖钱还是烹为美食,总之是被人告了。只因他既是个商人,行踪便有些不定,平日交往也必广泛,官兵出动缉捕,一时未得其人,却累及许多无辜。后经辗转告发,连他本人在内,被判死罪者就有十数人之多,遑论不死之罪者。经由此事,河南百姓虽未谈虎色变,却早已是谈兔色变了。”
贫嘴生之扇又点一下赵飞肩头:“所以啊,只怕你卯时也走不了。万一踩了大将军的爱兔,我等救你不得。”飞急了:“无论如何,我寅时要走!”贫嘴疾问:“你怎知是寅时?”飞道:“寅时、辰时俱不得知,卯时又不吉利,你这书生,要难我到几时?莫非要等巳时不成!”贫嘴即道:“巳时有蛇,亦恐咬人。”飞忙问:“那午时呢?”贫嘴疾曰:“午时属马,马在东市。此是南郊,无马。”飞道:“那就未时!”贫嘴缓曰:“今岁乙未,正乃羊年。不必未时,也到处是羊,如何作数。”飞叹:“那就申时吧。”贫嘴道:“好,这个可行。正所谓山中无虎,猴可为王。”飞骂:“好个屁,都快日落了。”贫嘴道:“你莫着急,我有一法,保你寅时上路。”飞呼:“何不早说!你快说。”贫嘴道:“你且坐下,便慢慢与你说。”飞道:“不可再骗我。”贫嘴道:“骗你做甚?若骗你,大不了你再站起来。”飞道:“我早站得久了,正该歇歇。”贫嘴曰请,飞遂于扁担生旁坐了,就望他说。俄而,贫嘴一张:“猫。”三人俱愕然,又即恍然:无虎看猫,寅时可行。飞思:“小时候常听得楼下野猫打架叫 春,倒每每是在凌晨吵我醒来。”如此一想,心宽些许。
贫嘴生兀自站着说话:“我也道那西域胡贾一案!此人既为商贾,想必颇有财产。依我看来,梁冀养兔的嗜好只怕也是个幌子,为的就是害人犯禁,以便罪其人而图其财。”扁担生道:“梁冀贪财害命,常有之事,早已路人皆知。枉罪无辜,系人牢狱,勒索赎金,也是他夫妇二人的拿手好戏。”赵温道:“两位说的都是实情,只是这爱兔之癖也该不假。须知造那兔苑可是费钱亿计,日常看护也是费用糜多,若只为图财,可远远收不回老本啊。”扁担生道:“不错,还是你高见。”贫嘴亦道:“却是我自作聪明了。”赵飞问:“他这么喜欢兔子,莫非便是属兔的?”扁担生道:“那倒不是,我记得他属狗。”贫嘴道:“原来梁冀是条狗。”温道:“这条老不死的狗,此番过年,算来也该五十 七八岁了吧。望他早死,好还天下清静!”
言及国 贼寿数,四人亦欲各论长幼。贫嘴生挥扇自诩:“但知年纪,生肖属相,我立可脱口而出。”扁担生呵呵道:“未必,年龄算法,颇有不同。”贫嘴道:“只算那虚的。”赵温道:“你的意思是,不论生日,生来便是一岁,过年便添一岁。”贫嘴道:“此最简单。”温便道:“此番过年,我已虚度十九。”贫嘴道:“十九岁,当生于顺帝永和二年。原来你就是属牛的,怪不得牛见你不肯走。”言毕目视赵飞,对方道:“我老许多,今年三十三了。”贫嘴笑道:“春秋鼎盛,老什么。本朝四十岁方得自称老臣,你敢称老?”他故意把话说长,好从容心算结果:“你乃安帝延光二年生,属猪。看你也挺斯文的,不如等攒够了钱,也来我们太学一起坐坐。小弟长你一圈,再少十三岁,不用说了吧。”目光转向扁担生,对方道:“我也不用你说,你早知的我,二十 八岁,永建三年生,属龙。”
赵飞问:“若真有求学之志,如何可入太学?”贫嘴生沉吟:“这个么,虽说太学不收钱,还提供住所,有时也会有朝廷的赏赐,只需衣食自理,但也并非你想来便可来,至少得有个推荐。你若得从学于名师大儒,或自家亲戚中有此等人物肯教授于你,皆可由此捷径。昔梁太后在世时还订下新制,官至六百石者,皆可遣子入学,并可领取朝廷俸禄。”飞叹:“这些门道,显然我都不具备。”贫嘴生道:“若无人赏识,指望一步而就,实非可能,只好慢慢来。一般须读过乡中之小学、郡县之大学,然后经由地方推荐,方入得太学。”飞问:“何谓小学、大学?我自小只念过巷门边的家塾。”贫嘴生道:“解文识字,修德明伦,由此得小艺、履小节,可谓小学;通经辩义,治国理事,得大艺、致大节者,便是大学。不过这些俱是世俗名称,依古而传,草草的一个划分。却还有那官学与私学之别,私塾、家塾都是私学,我说的乡县郡国之学,便都是官学。你那家塾,正是百里之家闾巷小儿初学识字之所,不仅当属小学,更是最根本的蒙童之学。你既已念过,料必已非片字不识之辈。”赵飞忙道:“《苍颉篇》里的字都识过了。”贫嘴生道:“这便好。”赵温道:“最好是经本朝班固等人修编过的,可别是李斯的老本。”贫嘴生道:“如今谁还用那秦朝遗篇。”温道:“有些偏僻的地方,或许还未改得。我们那边,成都以南就有。”贫嘴生道:“蜀地较早为秦所并,想必旧习顽固。”扁担生道:“史游的《急就篇》也该念,既可识字,又增长日常见识。”飞道:“这个也早念过了。”贫嘴生道:“那便去得小学。”飞问:“哪里便有?”贫嘴生道:“小学在乡曰庠,在聚曰序,小乡村里恐怕没有,须是五百里之乡或大的聚邑。”飞问:“都学的什么?”贫嘴生道:“我朝素以孝德治天下,庠序书舍之中有孝经师,以讲《孝经》为主。学得好就荐往县校,到了那里所学便不再限于五经之类。倘还想被荐往郡国学,可不单要能诵经释义,还须写得一手好文章。故那郡国的大学,官名就是郡国文学。”飞叹:“好漫长,更不知要花多少钱。”贫嘴生道:“只要学得好,被荐为正生,就有俸禄和赏赐。若只是别生,便没有俸禄,赏赐也看运气。”飞叹:“想我一介草民,学那么多儒家经典何用,不如算了吧。”贫嘴生道:“你莫以为,儒学就只是制度伦理、道德文章。天文、算术、医药等实用之学,也在其中。其余百工杂术,也含得一些。”飞道:“莫不又是戏言。”贫嘴生道:“儒之一字,人之所需,但凡经世致用之技艺,皆可入于儒学。你且想想,朝廷执政,可要用到历法?考校钱粮,可要用到算术?太医令下两百多医员,哪来的?地方丈量土地、兴修水利、督典农事,可缺得历法、算术?又哪一样不是儒家作为?莫非都要请那方士、仙人来作法?”飞笑:“自然还是儒者有为。”贫嘴道:“你眼下是个伙计,若将那记账的窍门学得精些,指不定哪天就当掌柜了,岂不是好?”飞笑:“固然是好。”贫嘴问:“那你还来不?”飞答:“且容日后打算。”
赵温道:“虽说方今天下,受梁氏一门肆虐涂毒,已颇为不堪,但这太学里头,也还存着一股清流,算是干净地方。大伙儿来自五湖四海,贫富贵贱固有悬殊,也有那贫生为富生做些挑担行李、洒水烧饭之类的杂活,好挣些散钱,贴补日用。然于学问上,大家都是平起平坐,尚能秉持风度,不以尊卑凌人。你若真来得,那时便可见到这太学风光,与外面的世界大不相同。”扁担生道:“固所不同,也止剩得些清议风度。真到了岁课选拔之时,还不都是外面的人说了算。就这祭酒和十几位博士,不也都是朝廷任命的。”温道:“博士祭酒总掌太学,又是太常下属,自然只能由朝廷任免。至于那些博士,也俱是久经考验的大儒,学问都不是虚的。须知这太学之中,几乎每日都有讲经、辩论,就十几个博士,纵还有各自门下的博士弟子都讲助教,面对三万多生员,若是名不符实之徒,早已现形,哪藏得住。”扁担生便诵一段当时民谣:“举茂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举有道,实无道。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温曰:“此乃选举不实,是朝廷的事。我等不图虚名,不痴于做官,又何必多虑。遥想李杜二公当年,无不都是隐姓埋名,就读于太学之中。我曾听祖辈们谈论,李公虽为司徒之子,到公府探望双亲,都是偷偷摸摸的,为的就是不让别人知道他是公卿子弟。杜公更是清简,他像你一样,徒步挑担求学,与贫寒人家毫无两样。”
扁担生慨然道:“区区贱名,虽不足挂齿,但蒙你看得起,敬我家门先贤,就不再相瞒。”赵温略一惊,思虑间缓缓起身抱拳:“敢问你是李公幼子,还是杜公之后?”贫嘴生忖:“坏了,他俩终要相认!”扁担生道:“梁冀权谋果断,李公教唆谋反之罪,那是坐实了的。梁氏不倒,万难伸冤。李公长子李基、次子李兹,当年便遭逮捕,死在狱中。只有幼子李燮,至今下落不明。我杜家幸蒙梁太后明鉴,未曾加罪,只恨国 贼私行诛戮,害死先父。我乃杜家幼子,单名一个意字。”他恐此字同音太多,就除下灯,抄起扁担凌空虚画了几笔:“我本字志新,因避讳当今天子,早改字长新。”温曰:“既如此,我也须教你知道周全。赵某草字子柔,乃家中次子。家父早卒,不忍提及。叔父讳典,乃当朝侍中。”
杜意冷笑一声:“好大的官。”赵温忙道:“我非欲自显门楣,实望足下知我何人,乞恕往日罪过。”意问:“此又怎讲?”温问:“你当真不知我叔父是何人么?”意问:“知与不知,又能如何?”温叹一声:“先祖父讳戒,当年未能与李杜二公并肩到底,屈节于梁冀淫威,致起诸多不幸。我身为子孙,今见先贤之后,焉能不愧疚。”遂又一揖:“再乞恕罪!”
杜意先诵一段京师谚语:“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便撇开扁担,辞气激动:“那胡广虽治经无数,学极渊博,弟子众多,本人却是个出了名的中庸之徒,万事圆滑柔媚。你祖上光武帝驾前赵太尉,有‘涂面侠’之称。你先曾祖讳定,亦蜀中侠士。如何到你祖父时,便失了骨气!”赵温道:“先祖青壮之时,也是清正廉洁、嫉恶如仇,亦查处过梁冀党羽。但自从做了朝官,恐是多方顾忌,日子久了,锐气消损,不复初心。”贫嘴生道:“此虽常理,却也未必。”温问:“你有何高见?”贫嘴生道:“今梁冀虽然势力庞大,但其威恶之风,还过不了长江,到不得巴蜀。”温问:“那又如何?”贫嘴生道:“先尊祖在蜀中为官,有乡亲支持,虽天时不及梁氏,但地利、人和都远远胜过,自然无惧于他。可一旦到了洛阳,一切就都变了。”温大悟道:“不是你说,我年轻识浅,几乎不能自明!”杜意亦道:“我明白了。”贫嘴生道:“朝堂之上,谁敢不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你俩祖上这点过结,到了今天又算什么。梁冀穷凶极恶,谁不自危。彼此间偶有伤害,也属无奈之举,都不必太过深责。不过,似那马融厚颜无耻,亲手为国 贼写下处死李公的诏书,此等劣迹,实为天下不齿,又另当别论!”随即一叹:“嘿嘿,胡广、马融,皆为大儒,却都是软骨头。如今这世上,有学问的都没骨气。”
二人闻言,各渐释怀。杜意拾起扁担,挂回灯笼,复坐下道:“我等俱已吐露姓名,就剩你一个,还不从实告来。”贫嘴生道:“我姓王名度,表字思聪,祖籍上虞,家在吴县。”原来,他是东汉大思想家王充的一支后裔。充虽博学,却是寒族,其论非孔刺孟,否定天命、鬼神,故人与书俱不为当世所重,下民知者廖廖。杜赵三人咸非绿林游士,从未到过江东,家又距吴遥远,皆不思深问。
赵温亦复坐回:“杜兄忠良之后,现在太学,就不怕梁冀再来加害?”杜意道:“先父挑担求学之遗风,不敢须臾忘却。幸而我家在河内,尚有兄长延续宗脉,便由我前来洛阳。些许危险,尚可不惧。况先父遇害多年,梁冀虽好报复,然其正当得志之时,似我这种小人物,只怕他也记不起来。我便如王兄所言,凡事谨小慎微,又如赵兄前番所劝,不图名利官爵,自能平淡度日。”
王度挥扇轻触牛车:“平日平淡,如今过年,却不可太平淡了。我说燕鹏兄,这些杜康酒,途中可卖得?”赵飞道:“掌柜交待,坛装的尽可卖去,大瓮都须送到店里。”度曰:“我晓得,店里卖得贵。”飞问:“要几坛?”度问:“都要,多少钱?”飞问:“莫非……又在骗我?”度笑:“哪里,我这是为牛着想,也让你轻便些。”飞曰:“我也不骗你,都是大坛,又是名酒,此间就卖五十文。若到了城里,便是一百文。”度曰:“原来你不是去南市。”飞曰:“却是城中西市。”杜意曰:“西市就是金市了,此乃朝廷、外邦使者及富贵豪门交易之所,平民少往,难怪这么贵。”赵温起曰:“贵又如何。”度见其摸出一枚金饼,忙欲止之:“今番我请,你休与我争。”温曰:“我并非与你争相请客,只是请罪。”度一愣而退:“就成全你。”温遂投金入车:“二十坛酒,一共千钱。官价黄金万钱一斤,实则市价更贵。此是二两,但依官价,也值一千二百五十文。看你辛苦,就不必还余了。”赵飞称谢,起至车边拿酒来分。温曰:“连你在内,每人一坛,都要畅饮。”飞先谢过,再推辞道:“我要赶车,恐不能饮。”温曰:“如此就不勉强了。”飞劝:“你等也莫喝醉了。”度曰:“此非烈酒,就一二坛,还醉不倒我们。”温曰:“若喝不完,带回去分与诸生。”度曰:“便是路人,也可分些。”
饮不多时,杜意叹道:“我刚发觉,原来此酒与我一个姓啊!”王度道:“你这么快就醉了?”意笑:“哪能!你醉了么?”度笑:“还早。”二人并视赵温,见他饮得慢,就都举坛来敬。温忙移坐避让:“我酒量浅,醉了不好,不可相逼。”度又近前:“无妨,只要我等不醉,尚可送你回去。”温不受敬,放下酒坛歇口气,向北望时,见一妇人提篮自夜幕中而来。度遂问道:“赵兄可有家室?”温问:“问此做甚?”度曰:“若还没有,不如邀她共饮,兴许就有了。”温曰:“我尚年轻,暂无此意。倒是你年纪不小了,若是没有,可以考虑。”度曰:“我早有了。”
杜意道:“又在诓人。”王度道:“我哪诓人了?”意道:“你昨天还说没有家室,现又在此诓人。”度道:“我昨天没有,可今天就有了,不是你许的吗?”意问:“我哪许过你了?我许过你什么了?”度道:“你昨日已将令妹许嫁于我,不是吗?”杜意声疾:“我几时应过这等事!”王度声缓:“昨日我几番问你,前一夜与你在此桥上约会者可是你相好。你先是怪我跟踪,又屡不承认,却只推说是你家小妹。我自不信,就对你说,若真是令妹,不妨就许了我。然后你便生气,就不吭声。”意道:“是啊,我什么都没说。”度道:“这不就是答应了。”意道:“我不说就是答应啊!”度道:“这等事情,不说就是答应了。”杜意稍愕然,不语间又只是喝酒。那村妇自他眼前走过,下桥去了。
王度道:“其实我也并非是要图你家妹子,我是真不信她是你妹子。”见他呛了一口,转顾赵温:“你不晓得,那女孩生得……”温问:“品貌如何?”度道:“天太黑,看不清楚。”温问:“那你如何辨得人家身分?”度道:“你不晓得,那女孩生得……”温问:“如何?”度道:“比你矮。”温笑:“很正常。”度又道:“比你瘦。”温道:“也正常。”度道:“却比我们三个都高。”温抬目视过三人:“这个么,还有点意思。”度道:“高不少。”温低头饮酒:“有多高?”度道:“以我的眼光,纵无八尺,也有七尺八。”温呛了一口:“且不论你是否看得准,想你夜行跟踪,只见得身高,又岂足以断定他俩之间的关系。”度问:“兄妹之间,如此逆差,你可见过?”温道:“我大哥就比我矮,也比我瘦。”杜意忙道:“多谢。”
王度道:“既然你肯替他解围,莫如你娶他妹子。”赵温道:“为何你不娶了?”度道:“怎奈身高不足,这里只有你配。”温道:“她究竟多高,我也没见过,莫不是你夜里看走了眼?”度道:“有长新在旁对比,不会走眼。”温问:“你眼光很好么?”度道:“决计不差。”温道:“竟能凭空量得尺寸?”度道:“也大抵不差。”温问:“何以见得?”度退半步,将扇在指尖上转了一圈:“我这口扇小,不多不少,正是一尺。但凭此扇,便量得尔等身长。信乎?”温问:“你这扇上,莫非也有刻度?”度道:“并无刻度。”抬臂伸直,开扇翻转相示。温见其正反两面,皆上下分作两色,上半边淡黄无字,内圈深红作底,文词墨迹满满的写了一排又一排,一时也不得细观,另一面淡黄更淡,近乎苍白一片,下半边对应深红那片也褪作橘色,都看得真切,实无刻度可参,便问:“或别有玄机?”度道:“并无玄机。”温道:“这把戏,倒头一回听说。”度道:“那就试试。”温笑:“年前方做了新衣,还记得自己身高,正好试你手段。但不知差误多少以内当准?”度收扇道:“半寸之内!”温道:“你尽管来试。”度道:“你先站了。”温方欲起身,扇又已近前,自脚边翻转而上,几经折向,绕背过顶。期间度道:“不站也罢,我亦量得。”温视其手法娴熟,运扇极快,竟不敢动。
王度量毕,退思斟酌。赵温追问,度曰:“当是八尺,或者再多一二分。”温抚髀而起:“果是此数!你如何有这能耐?”对方道:“我父兄善治权衡,我则人如其名,善度长短。”温道:“恐是巧合,需再试一二。”王度转问二人:“你们谁先来?”杜意道:“你我吃住一起,早晚有数,却不着急,你先量他吧。”赵飞道:“就我这个头,好不丢人,不量也罢。”度笑:“早看在眼里了,还怕丢人。”飞道:“我不曾做得新衣,尚未自知身高。你便量出一个准数,也无法验得手段。”度道:“眼下不须应验,若信得过我,回头拿这数去做件新衣,自然应验。”飞道:“囊中羞涩,只怕近期做不得。”度道:“不急,来日方长,慢慢攒钱,慢慢应验。”这一句果然也说得甚慢,言起近身,言毕量毕。度曰:“六尺八寸,再多个三四分。”飞问:“你自己可做得新衣?”度笑视之:“我是这门手艺上的人,焉能不知自己。早量过了,七尺三寸过半。”飞问:“算高的矮的?”度曰:“常言道,男儿七尺之躯。若有七尺,当不甚矮。然又常以七尺五寸为中准,我这没到中准,便是偏矮些的。”飞道:“这么算来,我也不算太矮,也就差你四五寸。”度道:“一寸虽短,那是对百丈高崖、千里之程而言。人之首级,不过一尺上下。二人之差,半分可度,半寸显见。若差半尺,也有半个脑袋了。”
四人共笑,王度就乘笑声将杜意量了,曰有七尺六寸,复曰:“还少两三分,犹是七尺五寸。两位且看,他便是地地道道中准之姿,天下楷模。”二人又待笑起,却听杜意否认:“我七尺五寸略少些,你度我五寸五分之上,已然差过半寸,当属不准。”度稍愕然:“不可能,这回我慢些。”言毕复量一遍,依旧原数,便道:“此番做得仔细,确实一般结果,必不会错。”杜意道:“难不成是替我做衣服的人量错了?”度道:“那是自然。”意道:“你也太自信了,莫非人家用尺的反不及你这用扇的?”
王度踱步转身,忽而明了,语谓三人:“必是他尺子不准。”杜意笑道:“怎不说是你那扇子不准?”度道:“我这口扇,是考校过的,必准无疑。若是不准,适才却把小赵兄量准了,莫非是他那做衣工出了偏差?”意道:“这还不明白,你给他量时没错,给我量时便失了准头。”度道:“那我将你俩都再量一遍。”赵温道:“些许小事,只为一乐,不必当真。”度道:“这事须当真。”温笑:“你又何苦费神,就算是我那衣工量得不准便是。”度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我方才便想,你那洛阳的衣工怎会不及他那河内的。”温问:“怎么,杜兄的尺寸并非最近所得?”杜意道:“我也不曾做得新衣,我这身尺寸确为昔日在家时所量得。”温道:“这便是了,你最近长个头了!”王度道:“他都几岁了,还长个头。”温复恍然:“是啊,他已二十……”杜意接道:“二十 八岁,早不会再长了。”二赵同语:“又说不通了。”
王度道:“说得通!并非洛阳或河内 衣工的本事不济,更非我手段不灵,确实是河内的尺子不准。”杜意道:“你凭什么说我家的尺子不准?”度笑:“你家的尺子准了,河内的尺子便是准的,那便是洛阳的尺子不准了。天下权衡尺度,自以帝都之造为准,地方校准悉从帝都之准,哪有反过来的?要反过来,岂非造反。”赵温道:“嘘!这玩笑如今可开不得!公孙举、东郭窦正在泰山、徐州一带闹腾呢!”王度道:“所以说,还是他家的尺子不准,且是长了,量他短了。”温顺其语:“也必是河内的尺子造得长了,误及各家。”
王度道:“若止今日一事,我也不敢断定。但我曾历行数州,观及数十县,多有不准。今又添一河内,故已不足为怪。”赵温道:“天下大矣,些许差别,本不足为奇。且古往今来,亦常变化。”度道:“固有变化,却多是变长的、加重的,少见得变短变轻的。”温沉吟道:“似乎,确是如此。就说这‘大丈夫’一词,便是指堂堂男儿当有一丈。然而此乃商代尺度,那时尺甚短,身可满丈。若依今时之度,我等都是矮子,可差得不少啊。”度问:“那你可晓得,为何历来变化,多是长而不短,又只重不轻?”温道:“这个倒没想过,或许是民丰物阜,大抵总是今胜于昔,自然要称得多、量得长了。”度饮一口,呵呵而笑:“此乃泛泛大言,固见大势,尚昧于细微。”温道:“就请赐教。”度问:“可知田氏代齐故事?”温恍然道:“田氏代齐之前,曾以新旧二制争取民心。借贷、施舍用新制,收贷、征税用旧制。新制量大,少取多予,惠及百姓。”度道:“这本是商家手段,田氏用于夺政,复为后世商贾所广效,只不过夺的是买主的心,抢的是各自的生意。如此,新制渐代旧制,称量权衡,代代递增,遂成趋势。”温犹疑问:“只此一事,便可长引此趋势?”度道:“仅此一事,固不足为百世先例。但人心计较多如此,效仿也罢,自谋也罢,利益所驱,自发而为,自成大势。”踱至车边,起扇指酒而问:“若今岁丰收,汝得多酿,亦欲多售,当思何计?”温非商贾,迟于回答。赵飞接道:“少价多售。”度道:“此虽一法,但若想买的人本来就少,少价便是亏的。非是亏酒,却是亏钱。”飞道:“若不少价,惟有多量。”度道:“没错!既丰收多酿,宁可亏酒,勿可亏钱。连你也明白,为者自多。故常天下愈富,称量之度愈增。”飞问:“莫非就此一由?就这么简单?”度道:“当然没这么简单,原因也有很多,故是言‘常’。”
王度又道:“不过这些民间事,未必终成定制。欲成定制,还需有个好处。这好处嘛,”稍举扇指天,“却在上头。”赵温道:“尺度愈长,斗量愈大,权衡愈重,则粮谷、布帛征收愈多。莫非此理?”度笑:“正是此理!这次是你答得快,不愧为官家子弟。”温问:“你之前所经郡县,其尺度差别,可是长了还是短了?”度答:“多见其增,鲜见其少。非唯尺度,度量衡三者皆如此。”温问:“你这是怀疑郡县私行重权大斗,多收租赋?”度道:“原是此疑,但细思之下,也不会都是有意为之,实有其难解之由。如那一尺之中多个一分半分,几可不觉。若一户人家纳帛一匹,多缴的也应看不大出来。只是千家万户合算起来,倒也可观。地方征收时按户,上缴的却是总数,若收得少了,上面核对不过,自是无法交差,多一点则不打紧。因此若行校准,必是往多里校的多,往少里校的少。一次两次,差别不大,于事无妨。岁月一久,其差弥广,便妨碍交易。尤其是两地之间输运,若相隔遥远,其准常有大异,点算时颇多差误。今我朝所行,皆光武帝建武年间所立,业已百余年,也该是大校的时候了。”
赵温道:“要将各地这几样官方器物都校准一遍,虽不及案比户口、丈度田地来得麻烦,实也颇费工夫。此乃大事,若下面不申,朝廷恐亦不会先思。”王度道:“实不相瞒,我此行到京,固为求学,亦是受我父兄之托,申问此事。”温道:“货殖财税,皆由大司农管理,可试去相问。”度道:“已然去过。”温问:“大司农处如何说的?”度道:“去了三回,第一趟不让进,第二趟门吏禀报无果,第三趟领我进去虚走了一圈,并无下文。”温问:“你打算几时再去?”度道:“事不过三,我不会再去了。其实我父兄三人早料得这般结果,只是身在此业,复为汉民,欲聊尽本分罢了。真若时不我与,好在建武时的器准都在,便自行校之,务得精准。至于别人的准不准,也管不了那么多。”温道:“容我将此事告于叔父,你不必灰心。”度道:“不可!今大将军手握大权,却又荒殆政务,竟十日一朝。群臣怕动则得咎,咸望无事,遂成拖延之风。你叔父职不在此,切勿插手,恐惹起麻烦。”温道:“我想这事也不碍他梁冀吧。”度道:“碍不碍得,尚不好说。但此事若得变数,必涉农耕、商贾,最是利益攸关。梁氏产业,遍布北方,其中损益,必及梁氏。”
赵温思且道:“前几年那胡广又做起了太常,原来的太常羊儒就转做了大司农,却不知他人品如何。我请叔父先试探一番,再拿主意。”杜意道:“不必试了,既有前事,必非好人。”温道:“王兄也不曾见到他,恐只是下属推诿。”意道:“我说的前事,非指他去过大司农处,却是我自己所闻。”
杜意继续道:“两个月前,我听人说,大将军府的下人在西市高价卖出一条金蛇。不是那真的生蛇,却是黄金打造的奢品玩物。”赵温道:“莫非分量上起了争执?”杜意道:“你莫瞎问,容我先说前事,一并都说。”便吞几口酒,二人亦饮,只等他说:“这大司农一职,先父早年也曾任得。彼时外郡有官员造一金蛇,形状精美,栩栩如生,欲贿赂梁冀。物品送到京师,被先父截获。本可罪及梁冀,怎奈他自称不知,且亦确实还不曾收,故得脱罪。这条金蛇便依法没收充公,就此留于大司农署国库。那梁冀向来傲慢恣意,竟公然到司农寺问先父索借金蛇观赏,也不知他是故意耍威风,还是贪恋宝物不肯死心。但无论如何,先父自不会答应。此番金蛇再现,已易于贼手,足见大司农处如今都是些什么人!”温道:“也许不是那条,又或者是前任大司农徇私,今方卖出。”王度叹道:“朝中事危险莫测,既见疑迹,不可妄动。这校准一事,姑且罢了。”
言至此终,都颇抑郁,一时又无新话题,各自喝起一阵闷酒。村妇经过,向北而去。杜意道:“蹊跷,她这是第几回了!”王度道:“你约会时就原地干等?”意道:“我二人上桥时已见得她,这该有多久了。”度笑:“我二人去年上的桥。”意道:“我不和你说笑。”度坐其身边:“你若怀疑,自去问她。”意道:“未知彼事,只恐唐突。”度道:“待她折返,你敬她一坛酒,看她如何。”意问:“若不见折回,却又如何?”度叱:“人都走了,你还管什么闲事!”
话落未久,已见妇回行。杜意甫欲起身取酒,被王度一把按住:“她这次不曾走过桥去!”便哦的一声:“我早说她可疑。”度道:“对岸有人上桥,似是挡了去路。”意亦望道:“提灯仗火,果不少人。”赵温起身望曰:“像是巡夜的官兵!”杜意亦起:“莫非是要捉她!”王度亦起:“稍安勿躁!若是拿人,怎不见奔来,反似慢吞吞的。”待看那妇经过,亦是缓而不急,更无丝毫慌态,绝非是要逃走的样子。
俄妇下桥,没入夜幕。四人再望官兵,稍近犹远。王度既能以扇度量,眼力最佳,先得看清,那一长片火光,星星点点,愈近渐疏,分流少去的都留在两边,却是在沿桥挂灯,故而来得慢。四人放心,陆续坐回。
杜意自嘲多疑,稍顷复曰:“这么晚才来添灯,不知是哪里的军士。”赵温曰:“洛阳不比别处,城内郊外,地方极广。十二道城门,内外二十四道街,若只靠街亭那几个亭吏,根本巡不过来。是以设下六部都尉,分管各处治安。此既南郊,来的自是南部都尉军士。”王度问:“依此,东南西北四郊,当各置一部。那剩下两部,莫非就在城内巡戒?”温曰:“不然,洛阳城也归北部都尉管辖。只因洛阳一域,都城并不居中,却背倚北邙,城北山下之地偏僻冷清,而北邙山上也没什么好管的,故只用一部,却管全城内外。显然,这北部尉最为重要。其次是那左右二部,都管南郊,但只限于洛水北岸,且不管这桥。原因便是,这南郊北岸之地,建物极多,又是南市所在,百姓往来最是繁忙,人口亦最绸密,故需二部。其余三部,便大致按方位,将剩下的地方分了去。”
杜意问:“既因亭吏人少,此六部都尉却领多少军士?”赵温曰:“这便多了,一部二曲,各二百人。曲又分作二屯,各百人。这四屯四百人,三班轮换,可日夜巡视不辍。”王度问:“这不四屯么,怎个三班倒换?”温曰:“在京的多为常备之兵,不同那临时征发的兵。那临时征调的自有归期,故无额定歇日。这常备兵和官吏一般,都有例假,只是少些,因此要多一屯轮流替换。若都不在假时,人手也更宽些。”度曰:“按我朝律法,当官的五日中得歇一日。那些兵士歇得少,四屯也够换了。”杜意语调讥讽:“百官五日一休,梁冀十日一朝。相比之下,如今官兵之别,已何足道哉?”言毕,皆作无奈之笑。
赵温又道:“不过自明年起,听说要有变动。”王杜二人齐曰:“明年?”温笑:“哦,便是今年。”续曰:“变动也不大,就是把一屯分作俩小屯,八个里再裁去一个,只留七屯,各五十人。由此那屯长便同于队率,也不好再呼作‘百人将’了。”杜意道:“这便少五十人,分明为了省钱。”王度道:“我看不单是裁兵省费,怕是嫌原来一屯百人,歇的太多,颇是闲余,故此一改。往后当是两屯一班,六屯轮替,只留一小屯五十人作备。”温道:“你果然能算,听说正是这般替法。”
话间官兵又近了些,已闻得嘈杂声。王度望道:“可这来的似乎不足百人,倒像只有五十人,可是那另外一屯在别处巡戒?”赵温道:“那一屯想必正歇着。”度问:“既有一屯歇着备换,这又是歇得什么?”温道:“那一屯也正当值,自非回家歇着,却是就地歇着,或在街亭,或在城边,……”杜意道:“原来只是歇个脚,倒能偷懒。”温曰:“倒非偷懒,形势所致。以往整屯出巡,人手虽多,遇不上事情,一连三四个时辰巡过,也只是徒劳。近些年京郊小偷小盗颇有增多之势,也越发精明,常在两屯换班前一时半刻下手作案。士卒正当疲累,便赶不过他们,常教走脱。故趁此改制之际,连这巡法也改一改。如今一班之中亦作两屯轮替,或半个时辰一换,或一两个时辰一换,脚力得以及时恢复。真遇上大事故,也可两屯并上,已颇为灵活。”
王度听着,渐得见清来者器仗,长械俱为金吾棍,腰间皆佩环首刀。物如其名:棍两端裹有铜皮,此际反映火光,更显威势,又或挑了些灯,就一路挂上桥去;刀则狭长,并无格托护手,柄端连铸一环,便于营中悬置,亦可自配坠饰,乃当时汉兵最常用的攻击武器。
王度蓦曰:“虽然好看,恐不实用。”杜意问:“灯不就是给人看的,好看便是实用,还有什么别的实用?”王度反问:“你知我说的什么?”杜意道:“我是卖灯的,自然知你说什么。”度笑:“你才卖了几日灯。”转顾赵温:“我不是说灯,却是那些棍棒。”温言物名,度即恍然:“莫非‘执金吾’一职正由此而来?”温曰:“京师治安缉盗之兵,多受司隶校尉节制,执金吾正是其别称。不过并非源自这些铜头长棍,而是执金吾亲手所执的‘金吾棒’。那棒虽短,却是号令之器,只有一枚,且委实不轻,通体尽为铜铸,两端裹的是黄金。你方才所言,可是指这些装饰华而不实?”度曰:“棍端裹铜,固然能打,终不及长枪大戟合用。”温曰:“那铜皮不是光的,上有钝钉疙瘩,打人也着实厉害。待会经过,自能看清。况缉盗之兵,首在追敌擒敌,不是都要打杀了的,连盔甲也无,更不用长枪大刀。且若当场执法杖刑,棍棒也正方便。至于万一生死相搏,尚有手刀可用。”度思铜皮如镜,若不平整,光芒反射之中必多变化可寻,就此定睛望去,果得端倪,知非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