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零落杏花香。妙谛禅师行步虽缓,流光却速,春秋辄易,物换星移。清池带灵岫,长林郁青葱,是先前所见;柽叶绿如伞,藤花紫满檐,是实步踏至。
再回首,急雨收春,斜风约水。重走来时路,已是不同色。
苍灵之墟里,既有和气商量,也有非争不可。
法相宗与净天教就在争。争龙刍草!
分不清是谁先找到的龙刍草,对于他们两宗来说,并不太讲究先来后到之例。法相宗有时候行似正道,有时候颇近魔道,又是正又是邪的,口碑素来难辨。从正道行径来说正邪不两立,法相宗自然不能让净天教得到龙刍草壮其羽翼,昆仑灵蝶仙尊、蜀山丹鼎仙尊、大相佛寺神光禅佛宁不入苍灵之墟也要将魔尊拦下就是此理。从邪道说,那还需要说吗?何况这是龙刍草,马食之,日行千里。古语云:“一株龙刍,化为龙驹。”这于法相修练,尤其是蟠龙真君的蟠龙法相修练,是大有裨益的,不用鸣蛇真人发作,蟠龙真君就不会轻易相让。法相宗在世人眼中或许还有能循理循情的修士,至于净天教么,他们自诩魔道,且常年与京华仙门争斗,早就习惯了争,灵药当前又怎会不争?
一句也多,夜妖真人当即功法蓄起,然而在苍灵之墟里,霎时变作了无明无夜,不复有白昼昏晦如夜,云风并起而杳冥的异状。在苍灵之墟里,日月是同时的,饶是夜妖真人乃是洞虚高境的真人也不能改昼为夜。蟠龙真君不甘示弱,聚天水一腔,一口喷之,奔流百里,如滔然大江。再一口喷之,黑雾数里,人不相见。法相宗的天水横流咒,夜妖真人见此丝毫不惧,于不相见中寻见,两人就在黑雾里厮杀。
三道人影冲出黑雾,高在半空。
魔女因因浮空便笑:“呦,那位想必是法相宗的陵鱼真人,可是这位真人呢?恕奴家眼拙,竟是瞧不出来真人道号,不知真人是被逐出法相宗了,还是修有不可见之法相是奴家不曾识得的?”
法相被毁,是鸣蛇真人心底最沉痛处,一身神通道法几乎去半,为此在宗门里没少受了师兄弟的冷言嘲讽,他早有发作之心偏是不能,如今被人当面取笑,更是怒不可遏。失了法相,他不是同门师兄弟的对手,迫于威势,他才忍怒不发,面前魔女,他斗也未曾斗过,如何肯忍这当面之辱。
怒火腾腾,真气随之腾腾。
“生气了”魔女因因嘻嘻掩嘴还在取笑。
火势已起,鸣蛇真人一身修为能使草木金石皆为火光,照曜数十里中。亦能令身成火,口中吐火,指火树生草即焦枯,更指之即复故。见火指袭来,魔女因因轻身飘摇避过,眼见连指如牢笼,鸣蛇真人人影亦至,赤臂如赤蛇箍
来,避无可避之下,魔女因因足下生香,莲步一点,人影化作天边一缕云,脱出牢笼。
“原来是鸣蛇真人,怪不得火气这么大。”云又化人,语气含讥。
“香尘莲步!魔女因因!”鸣蛇真人取下头上赤箍,任赤发飞扬,双目化为竖瞳凝视着眼前女子。
“是小女子啦”魔女因因还在嘻笑。
鸣蛇真人说:“陵鱼,你先取了龙刍草离开。”
“这”陵鱼真人有些犹豫。
“他敢吗?”魔女因因截口取笑:“他可不是你啊我的鸣蛇大真人,凭这位陵鱼真人的修为,他敢离开你们两位大真人独自走在苍灵之墟吗?”
见陵鱼真人并无举动似被魔女因因言中一般,鸣蛇真人大怒喝道:“你是法相宗的真人,抖抖缩缩得怕什么!”
鸣蛇真人失了法相,余威犹在,这一喝喝得陵鱼真人心里一惊,脱口说道:“是,师兄。”
说完就后悔,脚步别样沉。
鸣蛇真人见状更是深恨法相被毁,若是法相仍在,他也不惧了魔女因因。
“快去!”鸣蛇真人再喝。
魔女因因嘻嘻一笑说:“还是不用劳累了,他也取不走。”
葱葱十指一抵,一朵黑莲涌着魔火自小而大变出,旋旋飞起罩在了龙刍草上。
“黑莲魔火!”陵鱼真人骇而缩手。
“是圣火”魔女因因立即出言更正。
恰此时黑雾中异变叠起,先是一杆黑幡直耸破雾拔起,继而黑幡一动,猿啼摇箭、竹蛇飞射,茫茫无穷无尽。
魔女因因看进黑雾目光不善,夜妖怎么连黑箭幡都用上了,黑箭幡威力绝大,其镞皆施毒,中人即死。只是其镞其毒研制不易,成灾更难,夜妖在这里用了,接下去在苍灵之墟便再也用不了黑箭幡了。蟠龙真君竟然能把夜妖迫至这般境地吗?当年绿仙翁怒毁蟠龙真君法相一事应该是确凿无疑的,法相被毁,蟠龙真君重修法相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岁月,怎么如今修为神通更胜从前了?
心疑眼到,只听黑雾之中龙吟阵阵,蟠龙、蛟龙、虬龙、螭龙、虺龙先后于黑雾中仰起,口含天水,同气喷出,其势若江河既导,万穴俱流。
这是五龙开江诀!“夜妖!”魔女因因急声喊道,他此刻顾不得鸣蛇真人,就要入黑雾接应。
“走”黑云冲出黑雾,夜妖真人遁光片刻不停。魔女因因知道厉害,莲步一转,化云飞走。
黑雾中走出的蟠龙真君欣然长形,体状秀伟,神采焕然。
陵鱼真人掠近喜道:“恭喜师兄,师兄如今不仅沉疴尽愈,而且修为神通更胜从前。”
鸣蛇真人就在原地远远看着。
“龙刍草呢?”蟠龙真君说。
“还在呢”陵鱼真人连忙指给蟠龙真君看,蟠龙真君见而眉目浓皱。“黑莲魔火!”
“师兄可有法子?”鸣蛇真人这时说。世人都知黑莲不灭,但那是指孤月魔尊的黑莲不灭,眼前的这朵黑莲看似惟妙惟肖,当真尽得孤月魔尊真传了吗?
蟠龙真君仔细端详片刻说:“消去无法,不过以这朵黑莲的功力,我料想还能够涤荡冲淡取出龙刍草,只是需要费些时间。”
“我可以等,我法相被毁,同门师兄弟无一人愿意援手,师兄愿意为了我而入苍灵之墟,我等等师兄又何妨。”鸣蛇真人戴回赤箍,伫立。
“就是就是”陵鱼真人也在一旁附和,以他的修为在苍灵之墟可起不了争执。
“那好”蟠龙真君也无意辞让,这就再兴五龙对黑莲吐珠。
回身一片紫。
妙谛禅师轻笑,他倒是好运,灵芝圃圃,就开在脚下。俯身拾起一朵萤火芝,其实是草,大如豆,生紫花,夜视有光,食一枚,心中一孔明,食至七,心七窍洞澈。天意在此有七朵荧火芝,妙谛禅师一并收拢,抬眼再看,咦!居然有金玉紫芝,还是两朵!这金玉紫芝传闻中乃是鸑鷟栖息之处,受鸑鷟灵气所染生长,世间凤已罕见,鸑鷟为世人所知的恐怕只有昆仑偶见。疾步收起一朵,正要取另一朵时,紫芝有灵遁地欲逃,然而真气先至缚地成牢,再一覆手,入手不对!妙谛禅师神色微异,真气一凝,透深拔起,竟是一位女子。
这位女子身服紫锦,燕样腰身,既苗而秀,她此时显形被妙谛禅师提在手里,神色惶然惊惧。
妙谛禅师笑道:“小僧还以为是山精木魅一类呢,得罪了。”说着将人放下。
那女子心知逃也无用,观面前大师乃是有道高僧,干脆自报家门,希望能苟全性命。
“长生殿弟子潘紫研见过禅师”
妙谛禅师讶道:“长生殿弟子,那么你刚才所使的遁术莫非是白鹤紫芝遁法吗?”
“不敢欺瞒禅师,正是白鹤紫芝遁法。”
“久闻长生殿的白鹤紫芝遁法高妙非凡,在空以白鹤飞行,在地以紫芝潜行,怪不得小僧一开始也没察觉。”
潘紫研忙说:“弟子小技不入禅师法眼”
“小僧不是饿虎凶兽,施主不必紧张。施主自谦小技,小僧倒是深以为然,以施主这般修为敢入苍灵之墟,可说是胆大包天了。”妙谛禅师俯身拾灵芝,口绽清清唱。
“实是不得已而争入”潘紫研立身蔚围,眼热心静。
“哦,为何?”
“我是草茅微贱之资,苦求巨凿破心之梦而不得,近闻苍灵之墟重开,虽知凶险异常,却也想赌身一试。”
“草茅微贱之资?以小僧看未必。小僧下山周游,尚见过一些名山仙宗惊才绝艳的高徒,他们在元婴期有施主这般遁术修为的可谓寥寥无几。施主的根基深厚,身后想必有名师指点,否则白鹤紫芝遁法又岂会轻传,学而不达,不是徒耗光阴吗?”
潘紫研叹息道:“形非明玉质,玄匠安能雕。晚辈智已尽此,老师也断我难有真人之望。”
妙谛禅师直起身来,他也在心里叹息,没了钵迦摩帝夜,观人察物还是差了许多。她以元婴期修为入苍灵之墟,这是以性命相争,是赞其求道心坚呢,还是不知轻重?
“才不相及,虽有定分,而天机偶至,又非人力所能加也,施主是否也是这么想的?”妙谛禅师又去采药。
“是”
“那七朵荧火芝是否正是施主需要的?”
潘紫研闻言又惊又喜,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怕回答错了下一刻就会身陨,眼前看似高僧,毕竟不明性情不明出身,他万一是噬魂寺的魔僧呢?
“小僧也有私心”
潘紫研骤然惊警。
“小僧同门沉沦地狱,这七朵荧火芝小僧不愿慷慨。”
“晚辈断断无此念想”
“你在害怕”妙谛禅师看她一眼,又转头。
“你应该害怕,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晚辈这就走”潘紫研忙道。
“还是留下吧,小僧也是有光明心的,你跟随小僧,小僧兴许还能护你出苍灵之墟。”
潘紫研半空折翅,回望妙谛禅师。
“大师的意思是?”
“天机不是苍灵之墟独有,你遁术虽巧,还瞒不住洞朗幽虚。”妙谛禅师说着金瞳亮起,潘紫研顿时觉得周身炙热刺骨,无处可遁。
“小僧尚未洞虚,借这金瞳也能破你行藏,而如今的苍灵之墟,又怎么会少了能洞朗幽虚的修士?小僧先前就遇有一位前辈真人,前辈出言提点小僧,小僧却浑不知前辈所在,若非前辈怜小僧愚钝赐面一见,小僧只怕是还在徒踏窘步。你现如今寿数充盈,此时赌命可虑太早?蛟龙浴血,你想必比小僧看得清楚,你自诩修为比那些蛟龙如何?”
“远远不如”潘紫研如实说,苍龙宫的修行之法她粗知大概,那些蛟龙都是出窍期的修士,因修行功法所限分神无望这才趁着苍灵之墟开启奋命一搏。
“小僧只能劝到这里,是去是留,你可自决。”妙谛禅师一直在采麻母芝,这种灵芝似麻而茎赤色,其花黄,其实如李而紫色,二十四枝辄相连,垂如贯珠。他不深明药理,见枝蔓相连,采摘就极小心。
出也蓝红,又俯身摘紫枝草。
“还未请教禅师法号?”潘紫研垂翼落下,根延入地,佛门僧侣身穿白色法袍的并不鲜见,头戴白色扇形高帽的就从未听闻。
“摩诃禅寺妙谛”
摩诃禅寺!佛门三大圣地之中声望最寡的摩诃禅寺!
“施主还是早做决断,苍灵之墟里到眼虚幻,骤而一般山色,两般景致。”
眼见妙谛禅师越拾越远,潘紫研心底一横,跟了上去。
不再有紫枝草,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紫色的草。草上生花,其花麴尘,色浅紫,形如飞鹤,翅、尾、嘴、足无所不具,蒂叶如柳而短。
“这是什么草?”妙谛禅师并不认得。
“这是媚草”潘紫研说。“媚草当夏开花,士女採之曝干,以代面靥。巫女则用媚草养蚕,待虫老不食,即蜕为赤黄之蝶。”
“何用?”
“便如其名,若是在石榴宗门人手中还能增进修为。”
“石榴宗?石榴双翠叶,可是世人称之为合欢宗的宗门?”
“正是”
“小僧知道了”妙谛禅师双目过处,媚草尽成灰烬。
潘紫研在身后惋惜道:“大师弃之可也,何必毁去?晚辈听说良医医病,病万变,药亦万变。媚草若是落在丹药大家手里,未必不是良药。”
妙谛禅师回身笑道:“可如今媚草是落在小僧手里不是吗?小僧似可辩天意要小僧毁去这些媚草。”
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他走过地狱,若没有艰厉的狠心与恒心,他也走不出地狱。
“或如大师所言”潘紫研无可辩驳,不敢辩驳,只能如此说。
妙谛禅师还是不走,潘紫研抬目看去,只见妙谛禅师正远远望着自己身后,似被牢牢吸引,她好奇回头。
“天意又至了”妙谛禅师说。
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
再回头。
晓凉暮凉树如盖,千山浓绿生云外。
回头如旧,再回头再如旧,景一变至此。
“大师,你身后也变了。”潘紫研指着妙谛禅师身后说。
侧身两顾,妙谛禅师决断极快,重走来时路。
路上尺余长的青草槐丛生,花若金灯。再远处,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及至火山脚下,荒地四围,焦枯一片,满目所见只余野草四株。风正吹来,携带温热,又带毒障,兼有清凉。
糟了,是牧麻草!妙谛禅师挥袖拍散清风,再金光四照,将这四株毒草焚为灰烬。
“你怎么样?身上带了解毒丹没有?”妙谛禅师问。
“带了,吸入不多,应该无碍。”潘紫研说着取出一枚丹药服下。
“那就好”
先前火云罩山,他不见此山面貌,现在就在山下,往上看去,山如象口,吹香吐雾。吐红色的香,红色的雾,蒙蒙不散,越积越实。山旁则石皆焦熔,流沿数里,至脚下已凝坚。张手摄来一块,是石流黄,若凿孔穴,昼视其孔上,状如青烟,常高数尺,夜视皆如燃灯,光明高尺余,还有传闻可取少量入药。
满山的石流黄,这座火山实在有些神异不凡!得暴风不猛,猛雨不灭的不烬木也许就能在这火山寻见。
“你跟在我身后小心”
“是”
妙谛禅师金瞳亮起,扫视上山,还未至半山腰,就闻罡风,就见滚石,更有一声怒喝劈心:“落!”
不好!山上已有高人守候,妙谛禅师回身抓起潘紫研飞遁下山。滚石落下,砸人无伤。
秋水盈盈秋月皎,再回首,哪还有什么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