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二楼的雅间安静清雅,两盏香茶飘出氤氲朦胧的热气散在卫子歌身前,他端正而坐,看向窗前那位姑娘的背影。
流黄色的薄纱轻盈飘舞,微风阵阵掠过,吹散了宋星摇心中的郁郁。
“我就是坐在这,第一次看见姑娘的。”
卫子歌抄起茶杯搁在唇边,微笑与宋星摇说完才浅啜一口。
宋星摇略略探头去看,果然,楼下便是当初斗鸡的贩子摆摊开局的地方,只是如今不过寥寥几个行人往来,已不见当日喧闹。
“那日突降大雨,见姑娘专心查看被弃的竹笼并无心避雨,我一时好奇姑娘在看些什么,这才唐突前去替姑娘遮雨。”
卫子歌似乎又想起当日之事,轻声笑了笑,“现在一想,多亏当时没有因为自持身份而错过自己的好奇心,认识宋姑娘与柳下公子,是我的荣幸。”
宋星摇报以一笑,坐回椅上端起茶轻嗅,随口道:
“卫公子似乎很轻易便亲近我和柳下蹊,他这人的确一眼看去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什么坏心眼。可是我看起来,难道也像呆蠢之人?”
卫子歌笑着的嘴角僵了一瞬,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在疑心自己故意接近她,他当然从开始便知道宋星摇是谍庄之人,也的确有心延揽她跟随自己,可这点心思他并不打算透露给宋星摇知道,毕竟水到渠成才得忠心。
他暗暗打量宋星摇,断定她并非有心说出口,只不过逗趣而已,于是也语气轻松愉快地搪塞过去:
“并非呆蠢,倒是姑娘敢于直言指责道士的胡言乱语,可见率性真挚,又怎么可能是奸恶之人?”
“啊,那你是说我心直口快,做事鲁莽!”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已然轻快不少。
“对了,那日我另有要事,令风回来与我讲,你淋了雨,可有不适?”
卫子歌执了茶壶替宋星摇重新蓄满,关切问她。
宋星摇想起卫子歌替自己安排好吃食还未向他致谢,忙起了身拘了一礼:“我身子好得很呢,区区小雨不足挂齿。不过,卫公子,我该向你道谢,你一定也忙得焦头烂额却还有心记挂我,多谢!”
卫子歌微怔,奇怪自己不过寒暄而已,宋星摇何必如此认真的说谢,他并未询问,眉目之中立刻绽出笑意掩住疑惑,岔开话题不再深说。
“卫公子,王上他已离开陕原回銮,那你打算何时离开?”
卫子歌闻言放下茶盏,沉吟片刻,才道:“明日。”
“明天?明天就离开吗?”
“是,此次变故太过重大,百余无辜者惨死,父王震怒,令我与二公子彻查缘由。说来惭愧……”
卫子歌幽幽叹气,满怀愧疚地看向宋星摇,“你那日曾提醒我此乃鬼方诡计,我回去后虽彻夜调查,却……”
他只短暂地迟疑一瞬,几乎无人能察觉到这近乎须臾间的情绪变化,“却也只查出皮毛,无力阻止随之而来的一切……虽揪出了一个潜藏于暗处的叛臣,可惜他抵死不吐露鬼方阴谋。”
宋星摇立刻道:“我知道!我大概能猜到!”
“噢?”卫子歌眉梢一挑,不免惊奇,“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宋星摇仰头喝口茶,语气恨恨,“花神会离别后,我被鬼方人掳走了!逃走前我发现他们饲养了一只灰蛾,可当时并未在意。直到眼见祭台轰然倒塌,才联想到一事。”
卫子歌垂下情绪不明的双眸,转着指间茶盅,“难道灰蛾与此事有关?”
“没错,卫公子可曾听闻西南的啮蚁?”
升腾的水汽已渐渐冷却散去,卫子歌握着手中的茶盏一点点摩挲,抬头凝视她片刻,才微笑着摇摇头,静静听她细细解释给自己。
“这么说来,他们早就暗中运作了。”
卫子歌语气闲淡,并未表现出太多波澜。
宋星摇仍沉浸在对鬼方两人的激愤当中,不曾注意卫子歌,又深深一叹,蹙眉道:“也是我不够细心!如果我早点发觉端倪联想出虫母与祭台的关系,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提醒你注意相关的情况,也不至于……”
宋星摇鼻子一酸,“不至于出现东巷那样的后果……”
卫子歌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手指搓了搓茶杯的边沿,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宋星摇心思至纯,并不像往昔那些谍史一般钻营阴谋,或许有些真相还是不宜太早告诉她。
又见她重新显露苦闷,忙回身喊来小二,要了几碟糕点给她,嗓音轻缓,徐徐劝慰:
“宋姑娘,当局者迷,此事扑朔迷离,岂是你的过错?倘若要怪,就怪我忝为上公子,无法护佑百姓宁遂。”
“不,是鬼方!”
卫子歌一撂茶杯,冷声应和,“没错,鬼方鞑虏扰我大嬴社稷。我卫子歌今日起誓,吾终有一日定要荡净北境忧患,驱寇千里之外使其再无犯举,平息黎庶亡魂!”
誓言铮铮,卫子歌神情肃穆,眉目之间尽是凝重,宋星摇不禁看着他的脸入了神。
“说到此……”
卫子歌话锋一转,迎向宋星摇目光,颇有些为难,吞吐道:“宋姑娘,今有一事,想请求你帮忙,不知是否妥当?”
宋星摇豪情满满地一敲案面,眼冒星光,“卫公子,你说就是!”
卫子歌略作停顿,“既然鬼方乱我朝纲,此事也不能轻易揭过去。所以,我冒昧想请姑娘协助二公子,去办一件事。”
“二公子?”
宋星摇想起在困巷碰见的那个凉薄冰冷的卫子湛,对自己的兄长尚且语气不善,对旁人岂不更加尖锐刻薄?
她忽闪忽闪大眼睛,明亮的眸子露出浅浅的顾虑,抿了抿嘴唇不敢实话讲给卫子歌。
卫子歌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莞尔一笑,递给她一枚藕粉糖糕,“我知道,我这位胞弟的确不太好相与,可他也不会无端责骂他人,你只要按他吩咐办事便可,其他时候离他远远的。”
“唔,既然是卫公子所托,那我陪他去办就是,想必二公子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也不会太为难我的吧?”
宋星摇接过甜糕小口咬着,像只乖巧无辜的小猫一般偷看卫子歌。
“正是!你是我的朋友,他……他不会的。”
卫子歌也心里没底,又不便说得太夸赞吓到宋星摇,只好跟着露齿浅笑起来。
两人正交谈甚欢,就听楼下街市传来一连串稳健有力的马蹄踏地之声。
卫子歌面上一喜,起身走到窗前,招招手清朗唤道:“令风,这里!”
宋星摇跟上去俯身向下瞧,讶异道:“卫公子你居然听闻蹄响便知是青月骓!”
“嗯?姑娘也知道令风的良骏?令风自小便跟着我,他的这匹马是他父亲特意驯养好送他的,体态矫捷又十分通晓人性,我已经偷偷垂涎很多年了……”
孟令风脚步声如旋风般已至雅室门外,卫子歌轻轻“嘘”了声,对宋星摇眨眼一笑,悄声嘱咐:
“你千万不要跟他说!”
孟令风推开门,鞋履蒙尘,两鬓布了袭细汗,气息细细的急喘,看模样是赶路回来,一脸风尘仆仆。
他见屋内还坐着宋星摇,与自家公子脸上均是一片笑意,忙执手各行了半礼,才看向卫子歌。
卫子歌点点头,孟令风掩上门再不避讳宋星摇,直截了当道:
“刘嵩已苏醒过来了。我按照公子吩咐,已暗示他会在山中扎营准备反攻鬼方,他当时以为自己即将就死,虽然仍旧不忿,也无可奈何,醒来后果然拔了草药疗伤,止血后便直奔鬼方而去了。”
卫子歌少有的冷笑一声,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只是,”孟令风略一沉吟,似有担忧,“他会不会怀疑我们故意放走了他?”
卫子歌拍拍孟令风肩膀,声音深沉而有力,“不会。你刺向他身上的伤真的不能再真,流出的血足够让他醒来惊魂不定,他只会感慨自己命大,哪里能想到你故意偏了要害几寸,又将他扔在长满草药的野地之中呢?何况他心中焦虑自己母亲的安危,不会有心思考虑那么多。”
孟令风舒口气,这才放心。
宋星摇口中咬着糕点,疑惑地看着他们两人说些深奥的话不敢插嘴,见两人说完,才好奇问道:
“是什么人啊?为什么要假意放走他?”
卫子歌一笑,眼中清澈却又狡狯,神秘道:“反正子湛交待我的事我已做好,若姑娘想知道究竟,可以待今夜见了我这弟弟,当面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