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祭典大礼的高台从巍峨庄严变成一地废墟已有两日，嬴王卫枢不曾下令安抚受难百姓，却于第三日清晨，金銮移驾，车马仪仗浩浩荡荡离开陕原，向颍京出发而去。
宋星摇用过早饭，在街市上漫步闲逛。
柳下蹊仍然未归，她倒是不担心他的安危，只是习惯了两人结伴同行，突然又回到自己孤身一人的状态，一时间竟不太适应，心里空落落的总想着到外边看看，万一恰好碰到柳下蹊回来呢？
此刻本该是商贩走卒热火朝天地叫嚷兜售的好时候，可沿路走过，每个人脸上都一副恹恹的神态，窝在自己的摊位旁，对着来往的行人提不起往日的热情。
宋星摇取下一顶草帽，付过钱，趁机与摊贩套起近乎，好奇问道：“兄台，今日的街道为何这般安静？我看大家愁眉苦脸，是发生什么事了？”
摊贩收好铜板，怅然叹气，说话的声音很小，“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前几天咱们这出了件大事，死了很多人。咱这地方小，家家户户基本都认识，再不济见了面也是要互相点头问好的。如今死了这么多人里，保不齐就有自己的亲戚朋友，你说，谁能开心得起来？”
宋星摇微微张开嘴，她知道祭台压死了人，却不曾想影响的范围如此宽广，她打眼瞧去，整条街就不见一张笑容，那得死了多少人才够！
她吞吞嗓子，声音也跟着沉了下去：“是祭典那事吧，难不成死了三五百人？”
摊贩摇摇头，“那倒不至于，可死的伤的算一起，也要有二百人了。”
“朝廷可说是什么原因塌的？”
宋星摇见过虫母，又联想种种怪异之处，隐约猜到倒塌原因与啮蚁有关，只是她也不能完全断定，事关重大，她决定先按下心中猜测听听朝廷是如何解释。
“不管什么原因，该塌的也塌了……”小贩向着四周环顾一遭，语气很是不满，“朝廷的人哪里管我们老百姓死活？我看，卜算的神仙说的没错，大事发生，国家就要动荡了。保不齐，真的要大旱三年。”
宋星摇忙阻止小贩继续说下去，劝解他说：“你不要听那些江湖术士胡说八道，万一是有什么人故意这么做呢？”
“谁？”小贩有些生气，抬手指向太守府所在的方向，“那怎么看不见当官的去抓人呢？”
他打量了宋星摇一眼，怪声怪气道：“姑娘，你要是不信，就去东巷看看吧。朝廷眼里要是还有我们，就不该让这种事情发生！”
宋星摇微怔，见小贩撇过头不再理会自己，只能起身离开，前往他所说的东巷一探究竟。
东巷连通东隅门，城门外便是万顷耕田，巷中所居住之人多为农户，农忙时日日耕种劳作，闲暇时四处做些零工过活，日子算不上艰辛，却也不敢随意休息，一年对付三十来两，勉强刚够一家三五口人糊口。
一月前，朝廷征集工造苦役，许诺五十两工钱赏银，几乎所有能动的青年男子都去报了名，家中田地只靠老人妇孺忙活，人人皆盼着拿到工钱，能安安稳稳过个轻松的好年。
随着那座祭台一倒，所有人的心愿跟着碎了，艰难却安稳的人生也碎了。
宋星摇还未拐进东巷，里面呜咽哀伤的哭声便传了出来。
放眼望去，整条巷子满目素白，几乎每隔几户门楣之上便悬挂一朵惨白的绒布花，垂下的白绫随风而动，扫过跪坐在地的人的头顶，似乎想去抚平他们的悲痛。
纷飞的纸钱洒落在宋星摇肩头，她不禁为之动容，沿着巷子中粗粝的沙石小路走过，看妇人身穿素服无声落泪，看孩童张着眼睛茫然地跪在蒲团上，看枯槁老人颤颤巍巍地抓过一把黄纸扔进炭盆，宋星摇眼底一酸，滢滢渗出泪水。
怎会如此！
祭典那日天色晦暗不明，她看到地上铺了一排排的黑影，虽也知道是什么，可不过是模糊的影子罢了，但哪里比得上当下亲眼所见触目惊心！
宋星摇脚底异常沉重，每向前挪动一步，泪珠便顺着鼻翼淌下来，她不敢仔细去看每家每户的灵堂，单单是听着耳边压抑的抽泣，心头就如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难怪小贩宁愿相信天象之说。
端阳祭天是为祈福，可福气没有求得，倒是求来这样沉痛的无妄之灾，君王已起驾回宫，似乎并没有将他们的悲痛放在眼中，他们人言微轻，除了埋怨老天还能怪谁？
宋星摇伸手想抹干脸颊上的泪水，微呛的灰烬随风袭来，落在她的长睫上，只叹那点微末的重量竟压得睫毛不住抖动，带出无穷无尽的泪来淌了满脸。
她立在街巷中间，不知怎地，脑中不断交替闪现慕岑戴着冰凉的面具的脸，与卫子歌笑意盈盈平和亲近的模样。
她身为谍庄中人，既出了庄，终究要寻一位明主辅佐，卫子歌，很不错。
可是慕岑……
宋星摇闭着的眼紧紧一颤，她才只见了他一面，还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她三年来的祈盼也是无法轻易割舍的。
一位年轻妇人渐渐升高的哭声盖过宋星摇的思绪，她睁开眼，再不忍心，转过身打算离开，却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
宋星摇顺着月白锦衣上的勾花向上看去，婆娑泪眼中就见他明亮的眼睛蕴涵柔意，轻声对自己低语：
“宋姑娘……”
卫子歌竟来了。
他尚未随銮驾离去，一身素色常服独身而立，静静看着眼下的姑娘哭得鼻尖通红，心中不免怜惜，又不好亲自替她擦拭，只得温言安慰：
“宋姑娘，别哭。再哭下去，眼睛该肿了。”
宋星摇慌乱整理自己的情绪，不想在卫子歌面前哭哭啼啼惹他笑话，她垂眸眨眨眼，终于止干了眼泪。
卫子歌凝望四处，看着无处不弥漫着压抑与哀伤的景象，浅浅蹙眉，心中涌过几番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悲痛，有不忍，也有孤注一掷的决心。
宋星摇毡干了泪痕，低声道：“卫公子，你没有回颍京。”
卫子歌收回凝重的神色，淡淡笑着，“此间还有事未了……况且，我还没有亲自向你告别，免得姑娘以为我早已离开，万一哪日心血来潮再幻作我，被别人发现可就不好解释了。”
虽听得出卫子歌有意打趣，宋星摇脸皮也是染了红，干笑几声，“咳……这事，我该向卫公子解释。其实那日……”
“有何可说的，姑娘幻成我，定然是有要紧事要办，也说明姑娘没与我见外，我很高兴。”
卫子歌说得诚恳，再抬头环看一遭，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不如随我先去茶楼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