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等我和平子赶到医院的时候，华子已进了手术室。很多同事和领导都来了，何小姐也来了。她就坐在医院走廊的排椅上，低着头不说话，一脸悲戚。我们过去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平子说，事已至此，这都是命，请节哀顺变。我们愤怒了，大骂平子乌鸦嘴。
感觉过了很长时间，医生走出了手术室，我们围过去询问究竟。医生摘掉口罩，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让我们的心凉了半截。
医生说，华子的大脑受到了严重的损伤，肯定会留下后遗症。医生还说了很多，他要表达的意思只有一个——华子已经不是从前的华子了。
华子醒来后，我们进去看他。他已经暂时失去了记忆，对着我们傻笑，唯独不认得何小姐了。何小姐趴在病床上掩面大哭，哭得很伤心。我很纳闷，但也恍然而悟——华子已经不是从前的华子了。
天亮后，不见了何小姐。从这以后，何小姐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们心里都是一片凄凉，平子更大骂何小姐没有良心。她的确没有良心，可是爱情能用良心衡量吗？
十几天后，华子出院了，他提出要回家。那天，我们去为他送行。他踏上火车，向我们挥手致别。我们噙着泪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很快，火车“呜”地一声，将我们和华子永远地分开了。
直到那天我才听说，华子是个弃婴，在孤儿院长大。我不知道那天送行我们将华子送到了哪里，更不知道华子回到的是哪里的家。
那天下午，我离开火车站，茫然地走在繁华的大街上，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我第一次来这个城市跟同学倪虹相遇的地方。一样的城市，一样的街道，只是不见了她。我心里忽然有种凄悲的意味，这不是伤心，而是失落，更是怀念，怀念那份纯真，怀念那份纯真的友谊。
我徘徊了一阵，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没走多远，我无意间转头一瞥，便是心神剧震，同时停下了脚步。
几步外有一家装潢不错的洗头房，窗明几净，房门大开。里面一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长着酒糟鼻子的中年胖男人从沙发上站起身，揽着一个明艳的少女往二楼走去。这少女赫然是倪虹。
仅几年多不见，她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倪虹了，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纯洁朴素的倪虹了。她打扮的花枝招展，性感妖艳，鲜红的嘴唇，蓝蓝的眼。
我慌忙躲在一旁。我心里无数次盼望着与她重逢，可这一刻，我竟是怕她看到我。她显然没有发现我，偎依在那胖男人的怀里，扭动着腰肢。很快，我就看不见了她的身影，但她的媚笑声却一阵阵传来。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宛似石雕木塑。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胖男人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他走出门口时，抬手理了理额前的一绺长发，掩住了他那锃明瓦亮的秃顶。
不知何时，倪虹到了洗头房外面，她很自然地就看见了不远处的我。四目碰撞的一刹那，我相信彼此心中都掀起了一重狂风怒涛，呼啸着将心底的那一缕往昔碾碎成尘。
迟疑了片刻，倪虹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明朗的笑，这让我依稀记起了从前。她说：“陈耿，你找到工作了？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啊，我又见到你啦！”
“是啊，我们又见面了。”我苦涩地一笑，“我今天……你为什么要在洗头房工作？”
“我……我也没有办法。”倪虹低低的说，“我母亲得了重病，弟弟还要上学，家里急需用钱。若不是已无路可走，谁又会愿意做这种事呢……”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但心脏忽然很疼。
“陈耿，愿意陪陪你，我没有性病，我不要钱。”倪虹的眼神就像是这秋日午后萧瑟的风，“你不要把我的事告诉别人，求你了！”
“我不会说的。”我将她拥入怀中，在她额头深深一吻，然后转身大步而去，竟是不敢再回头看她一眼。
我不停地往前走着，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往来穿梭，我只觉得这个世界一片荒芜。
第二天，我独自跑到酒馆，喝了个烂醉如泥。
没过多久，我就辞了职，离开了这家安装公司，告别了这个城市。转过年来，我跟着同村的一个同学去了另外一个城市，继续着我的打工生涯。
这年五一长假，公司里组织去青岛旅游。那天早上，我们一行好几十人好不容易挤上了雇来的大巴车，直到中午，才赶到了青岛海边的栈桥。
在一家快餐店吃过饭后，领导领着我们去栈桥转了一圈，便宣布自由活动，并再三叮嘱我们不要忘记回预定好的宾馆睡觉。来此之前，领导说过一切花销由公司负责，所以我们大多身上都没带钱，或者只带了几个零花钱，到了晚上也只能回到那个异常简陋的小宾馆。
同事王虎提议，去极地海洋世界看企鹅、海狮、海豹、北极熊；去海底世界看海龟、珊瑚、鲨鱼、美人鱼表演。我们高声附和，一致举手赞成。领导笑了，好呀，我也赞成，不过得自己掏钱。我们听完一哄而散，三五成群，四处闲逛。有的去了五四广场，有的去了台东购物街。
王虎又提议去中山公园的动物园看猴子，几个同学也是积极响应。王虎忽然叹了口气：“来青岛游玩，不去水族馆，却要去动物园，我真是服了！”我说：“小王，现在还不是服的时候，快去吧。”王虎眉头一皱：“怎么？你不去？”
“不去。”我拍着肚皮，“刚吃饱了饭，我想在大街上溜达溜达，顺便看看能不能捡到钱包。”
“天上掉馅饼的事，你就别想了。”王虎说，“老陈，还是跟我们一起上路吧。”
“是啊，捡钱只是运气的事儿，还不如摸奖买彩票来钱快呢。”同事铁蛋插口说。
铁蛋，姓铁名蛋，更是人如其名。矮矮的个头，黑黑的皮肤，圆脑袋圆脸，长得很结实，像铁蛋也像炮弹。
“你真的买彩票？”王虎似是来了兴致。
“那是当然。”铁蛋说，“上个星期天……”
“你们到底还去不去了？”我沉下了脸。
这里的海是蓝的，天也是蓝的，道路干净，空气清新。微风吹过，似乎带来了海蛎子的气息。
我独自在大街上闲逛，但不敢走远。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怕找不到回去的路，只是在一条大街上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东瞅瞅，西看看，一样的高楼林立，一样的川流不息。我乏味了，同时也感到腿麻了，便蹲在路边歇息。
很快，一枚一元的钢镚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滚到了脚边。那时候，物价水平还不是很高，这一元钱的用处不可小觑。我登时两眼放光，赶紧捡了起来。
老天开眼哪，看来我的好运气到了。我抬起头，冲面前的那个还很年轻的女人笑了笑，说：“谢谢，青岛人就是善良，不服不行。”
那女人眉头蹙起，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语：“我是加拿大的，我是外国人，你看不出吗？”
我仔细一看，对方高挑的身材，白净的皮肤，黄色的头发，高挺的鼻梁，还真不像是中土人士。就在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到了我面前，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直白地扫描着我手里的那一元钢镚。
我嘿嘿一笑，想逗一逗她，便张开手，说：“小朋友，来，我给你钱。”话音刚落，那小女孩就被一个穿着很时髦的少妇抱起来，走开了几步。
“妈妈，你放下我，刚才那个外国阿姨不是说大家拿么，我也要拿。”那小女孩鼓着腮帮。
“不行！”那时髦少妇瞥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说，“宝贝听话，千万别过去，这人是个疯子！”
疯子？我纳闷了，哪里有疯子？
我刚站起身，就见迎面走来了一个满脸皱纹的男人，眼光直勾勾的，穿的破破烂烂，头发像是已有好几年没洗过，通通开叉了，头上像戴着两块年糕似的。
他走到一个垃圾桶旁，探着身子从里面摩挲了半天，掏出了一个泡面桶。想是还剩下几口，他对着嘴，一扬脖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我赶紧退开几步，捏起鼻子，忍不住骂了一句：“疯子！”
我走出没多远，突然发现几步外的马路牙子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红色的女士钱包，无人问津。看这款式，肯定是美女用的钱包，美女大多很有钱。
我捡到了钱，又捡到了钱包，看来我的好运气真的到了，谢天谢地！想到这里，我三步并作两步走，趁路人没注意，弯腰捡了起来。
就在这时，耳畔响起一个脆生生娇滴滴犹似百灵鸟一样婉转好听的声音：“帅哥，这是我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