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乌桕先枫赤,寒鸦后雁来。’乌桕是啥?”
“放翁?”
“啊?”
“陆游?”
“啊……啊。可能吧……”
“你没见过乌桕?你不是桐翘人吗?桐翘有个乌桕养殖基地呐,迎宾馆和小京山的乌桕都自那儿来的。”
“桐翘人又不一定看过啥子乌桕五舅……哦还有哦,今天五九。”
“五九?”
“五九。五九四十五那个五九。”
表上的春天快到了,窗外与盖里的风天却不以为然。
“乌桕好看好长。你们南方多得是。西河广虎那里也有一些,我在阳泉也见过几片。南宋的诗人多写,大概是江西富春的丘陵上下总能得见。”
“这跟授严家村一麻袋子人头官师有啥子关系?”
“没关系。多半是模板文章列印并下,反正民爵授受荫袭之类只是走个过场。”
“但我看它……乌桕也太多了。”
我走到小李身后,看了看那以耀白惑眼的荧光。
“门前乌桕树,夜半子规鸣。”
“谁染千山乌桕,欺杀一株衰柳。”
“杜鹃花下杜鹃啼,乌桕树头乌桕栖。”
“君不见城上乌,乌桕树折巢亦无。又不见梁间燕,台城古瓦细飞霰。”
乌桕,乌桕,乌桕。
“把这份去了。”
“啊?为啥?”
“太敷衍了事,抄了一列乌桕诗文来,反正只是走程序,授命是一并发的,不必碍妨电脑和礼部人事了。”
档案名叫严小苇,年轻的、轻薄的名字。照片、性别、职业与住址在未被翻下的页面上方,见不到,即便见到了,可能也没有别的讯息好见识。
“这……这不合规吧……”
“就这样办。是我做的。别人问你你就说不知道,没人问就不提这件事了。”
“叶老有必要没得——”
嘀嗒,呱呱,嘀嗒,呱呱。
“没事。就这么做。这种文章呈上去查下来才是麻烦。或者你找一篇范文,给他贴覆上去,原文不要留。”
乌桕是种遇霜赤红的乔木,其果皮白实黑,外蜡内稠。文章里的乌桕残风熏天,又是隆冬,又是苦秋。
这是一篇反文。年轻人的怪性子,没必要上赶着与骄阳碰撞。幸好,国家以敷衍为根基,向上敬慕,对下和衷。
五九不是秋天,是深冬,而后不远便有春的风云。
“怎么没出门?”
“经痛。躺会儿。”
小魏回了成都,那一家子还在远近几十里中晃荡,嘉夜还在补课,中午回家洗澡,见到没有工作也不准备找的女儿趴在主沙发上拨弄电视频道于海外各台之间。
我二十六岁时在干吗?北海门前跑动,争取国子监的门业。和嘉夜朝夕一见,一月也凑不出一刻的时间。
那时一切新鲜又没有热忱,和如今一样,霜冻而不凝滞,冷却以及匆匆。
风,疯了。透气的窗缝里看得见院巷与溪山的摇动,树叶透落,飞鸟卷走。
“庭霜,庭霜,收下院子里的衣服。”
热腾的流水下没有回应,间隙之中,听得见烦躁的跺脚与簌簌的切割声。
擦干然后洗漱,年老的衰弛与脆弱饱受着道台推荐的紫外线浴霸燎烤。另一件工作服穿上,没有古老的野兽、宝石与毛羽,只有被称之为沉闷与无趣的黑白与蓝,看不见国旗与国徽的颜色,是的,连黑色、白色与蓝色自身,也没有旗帜里的鲜亮或稳重。
衣服在篮子里,篮子在沙发与阳台之间某几条地板纹线的交错之上。热汤与热毯裹覆着没有热情的女人,只是这女人的神情稚嫩,或者说永远都会稚嫩,不会衰老,不会游走,只会一直这样,愤怒又无奈地躺着。我不懂他们这些人,毕竟他们没有丰碑,也没有坟墓。
“爷。”
“嗯?”
“今晚叫外送吧,我没买菜。魏挂笙给了我隔壁的劵。”
“没买啊,那我下班回来带点,叫你妈也在楼下看看。”
“就外卖吧……懒得做……不想洗……”
“我们洗,之后补了就是。你不舒服就休息吧。”
“有券,不用白不用……”
那礼券也是这仓廪中为群蚁搬弄的特权,怎么这时便不见他们的言辞里有恳切的推却?
我这样想着,提搂着皮鞋与风衣,却没有听见庭霜在说话,我抬头又瞥去,与沙发上难看的脸色与沉默相对。
“啊……”
我方才说出来了,将自己心边处的游思。
“……今天没空和你争……”
这是要——
“我不是要逃——算了。过两天,爷,过两天,正好有事要与你说。”、
疲惫的身躯有了扭曲的黯然,不知道他身上究竟安放着怎样的思绪?我不懂他们这些人,但有着如此疑惑的我又岂自知呢,不过是挣着钱敛着权的小人在用他人浮萍般依附和飘忽的生命替无知与逃避辩白罢了。
严小苇,二十六岁,东京大学在读,奖项无数,女性,容貌伟丽,高鼻深目,十足的蔚陵严氏。
二十六年前发生了什么?是皇帝在多瑙河岸边替赤星与红狼高举铁镰与战锤,还是富士通发布旗下第一款掌上游戏机?二十六年前的他们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可笑的是,于此问,女儿或是生人,我都一概不知。至于更可笑者,是于上一问的,我与我自己内心自恃超时绝尘的蒙昧和畏怯。
“叶大夫,来,雪团子。”
司里派的雪团子,一种来自台 湾的小吃,可说是自台 湾来,又是一份日式甜点的软糯,恐怕是什么创新什么改造。但这些都无所谓,要紧的事总是在于,这雪团子的母厂,其当家正是川省某位公侯的后进。
“天雪问南”,某某翁书。
我懂他们的情绪。我怎么不知晓呢?我感知得了这世界,我在这里生活了七十年,我看过那么多死亡、荣誉、权赋与诗歌,我正捧着这被塑料裹困的圆团瞧看呢,我自己还关注着不知何日将落靴的削减爵奉方案呢。但我不懂,不懂他们为何那样简单而干脆,他们哪一个没有受这压抑的恩情?别人倒也罢了,叶庭霜的学费,还有你蔚陵严氏……严维周为什么当了一辈子的遗老,哪怕他在清季就和世续李家驹走得颇进,那不就是怕在夜梦里愧对先朝恩荣么。可他们怎么就如此轻易地把自己的烦闷与刺痛从自己的生活中暌离?还要追问?还要躲避?还要抛却与轻轻扬起自己的裙袖?
那我为什么又做不到呢?
“老叶咋啊?吃不惯嗖?”
他们真的能在自己没有给这样的人扇一巴掌之前,把自己的愤怒埋藏在口头的抱怨与文字的机锋之中吗?
“人老了,怕噎着。”
“哦。那是,那是。”
我还是不懂,不懂。
但在这样遐远的超脱时刻,我也确是以游离的姿态体会了出离的愤怒。也正是在间隙与错乱间,看着雪团子与电子表钟闪烁的红时,我才想起来,其实办公区里就有几棵乌桕,爱花草树木的中年女同事常有去拍,此事连我都晓得,那小李平常到底过着怎样忘却和隔绝的生活?
小李呢?
“为啥子这儿说要用概念和理性来反对条律和意志?这啥意思吗?”
“那我哪晓得,反正这考纲上就这一段,你照材料阅读自己先做等下看答案嘛!”
不知前后,不明因果,不见逻辑,只有一份厚实的封存横亘在闪烁的荧屏之上。他们做着上进的作业,抛却着前日的烦恼,不顾过往,只向着未来。
“我看了也没懂才问你喃!哎呀那先下个问题。为啥子下道题标准答案里头说武则天篡位是狄仁杰创造的条件,不该是李治啊?没得他武则天咋当天后?”
“哎呀你不用管,你都考了好多回了还要纠结这个,那你怪哪个考不起嚒。你其他答案也不全扣分,看得是你的思想觉悟和逻辑梳理能力,又不是要你当历史学家,这又不是正经国子监交通院考试,你管它那么多!”
碑刻无字,盖棺百论,生前身后况如此,何况生时,何况永生于以死亡为终点的年代。
“你说是不是为了说皇帝不得……”
“哎呀我日你狗龟儿的……闭嘴!”
压低的身影与声音,不知为何,却被我清楚地在不算湿冷的角落里察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