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神斗疯马
一夜激斗,已近拂晓。
对寿阳城里那些枉遭灾祸的百姓们而言,这个冗长的夜晚,充斥着惨叫声和刀剑声,惊天动地,扰人安睡。
无穷无尽的恐惧如同难以挣脱的梦魇,渗入肌肤,侵蚀灵魂,将一种名叫死亡的骇人恶念,注入人们的脑海之中,让太平无处安生。
夜幕汹涌,星月无光。相比起水深火热的血腥劫难,他们更加感到痛苦绝望的,是一贯被看作护城之魂的城北韩府,同样遭受了血光之灾,几乎灭门。这种眼睁睁看着希望一点点被蚕食的感觉,或许才是真正的悲哀。
至于那位单骑千里远道而来的江湖第一人,是否如传闻中那般超凡入圣,逆转乾坤,他们无从得知。只是到了生命垂危的关头,唯有不得已去选择去相信了……
“驾……”
一架华盖珠帘的单驾马车在杳无人迹、黑灯瞎火的城中大道里飞奔疾驰。车头垂挂着一盏火光朦胧的灯笼,勉强可以看清前方路况。马车左转右拐,穿街钻巷,似乎在寻找着最为便捷的出城路径。
驾驶马车的御者黑衣罩体,面色凝重,时而回首后望,仿佛在忧惧着后方有来敌追赶。他双手握着绳辔驾驭马车前行时,左肩略微僵硬,显然由于负伤未愈,阻碍发力所致。
未过许久,蹄声惊起,马车如离弦之箭冲出城东空冷寂寥的宾旸门。此前负责驻守宾旸门的数十名护城,早在十二鬼皇展开屠戮时,全遭灭尽。眼下仅剩一座形同虚设的雄伟城门,正大门洞开,不分敌友地迎送着过往之人。当然照理来说,眼下这样的特殊时期,人们都巴不得躲在家中避难,应该也没谁有胆子进入或是离开寿阳城。
马车循着官道一路东奔,行了约五里路,驰入一片广阔无垠的平原。
破晓已至,夜色渐稀。只见遥远的东方,一抹灰蒙的鱼肚白跃出地平线,使视野辽阔的原野平添一分日将初升的朝气。
蹄声轰隆,尘沙滚滚,又电掣疾驰了一阵,平野渐尽,转入一片枝叶繁茂的密林中。霎时宿鸟惊飞,猛兽咆哮,栖息在暗处的生灵,皆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对这莽撞冒失的入侵者表示恶意。
面色凝重的御者一个劲儿甩辔驱马,额头汗出如豆,对于周遭鸟鸣兽啸的异象视而不见,一心赶路。
越往里行越觉幽深,林间小路不断缩窄,所幸还能容得下一架车子勉强通行。小路两侧绿荫环绕,林木参天,蜿蜒崎岖的羊肠小径左弯右拐,在光芒熹微、雾气腾旋的丛木间显得愈显缥缈。
或许,穿过这片密林,再往前行不久,就能顺利完成任务了。御者如此想到,紧蹙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心情也随之放松。
此时,一阵急促的蹄声自后方远处传来,如雷似电。
御者闻声一震,惊然回望,却见后方视线尽头,一团枣红色的骏影如飞速蔓延的山火,冲破渐渐疏淡的夜色,朝自己狂奔而来。仅是瞬息之间,已飞快迫近了百余步距离!
眼下两者相距尚远,可那枣红神骏毕竟轻装简行,速度远快于载人负重的单驾马车。
御者收回后望的目光,又扭头朝飘动的车帘里一瞟,眼里拢聚起森寒的凶光,钢牙紧咬,不顾周围路径的颠簸难行,连忙抖动绳辔,驱马疾行。马车晃晃颠颠地行出密林,忽地向右方急拐,转入一条更为陡峭险峻的山路。
此时天光渐亮,可四周虚渺依然。山间晨雾缭绕,如至仙境。可惊心动魄的夺命追逐,勾起无限的肃杀气氛,让人无暇去欣赏这浑然天成的崇山美景。
山路以相对平缓的走势趋渐朝上,马车的行进速度也不由随之减缓。
路的左侧是一面高不见顶、直插入云的巍峨山壁。山壁表面郁郁葱葱,爬满了藤蔓和矮树,绿木青叶,苍翠连绵。右侧是一片怪石嶙峋、走势极险的断崖陡坡,坡下是深不见底、高约万仞的恐怖悬崖。所幸夹在仙境与深渊之间的山路不算狭窄,足容四马并驰,单驾马车通行完全不在话下。
借着一段四百余步的上坡路程,后方神骏已经悄然赶上。它蹄声如鼓,迅若飞火,迫近至不足十丈距离!
待得马车以一个极小的弯度左转,倏然行至一片路面渐宽的山道时,枣红神骏强行从马车右侧插身直上,形成并驾齐驱的状态。
拉着马车疾行的骏马,显然受到了一旁不速之客的惊扰,脚下有些放缓。御者看出势头不对,又猛甩绳辔,使得马儿不得已加速了脚步,继续前奔。
御者扭脸看向右侧蹄足强健的枣红骏马,脑海里飞快闪过一条阴险毒计。
神骥因强行右插占道,已然被并排前进的马车挤至悬崖边上,仅容落蹄下足的空间。右方不足两尺距离即是悬崖边缘,全无阻隔。若是御者心一狠,发掌猛力横推,神骏必定连同骑马之人一齐坠入万丈深渊,纵是大罗神仙降世,也难逃一死。
心念流转间,御者一改先前的慌急,嘴角勾起阴恻恻的冷笑,力聚右掌,蓄势待发。发掌前,他侧首一瞥飞奔中的枣红神骏,正欲锁定出力的方位,岂料眼前发生的奇异事件让他嘴巴大张,深感震骇。
原来这枣红神骏的马背上并无驾驭之人,可马儿却又通灵识性般一路狂奔,紧紧追随,当真是诡异至极。
“既然无人骑乘,这畜生怎么会一路穷追猛赶的?真是大白天活见鬼了!”御者怔怔出神,一时摸不到头脑。
心神松懈间,急奔不止的神骏腹部外侧蓦地弹出一道黑光,朝天飚射而去,凌空划出一条美妙绝伦的漆黑圆弧,飘若轻鸿,稳稳地落在车厢顶盖上。在颤晃颠簸的路面和轰隆作响的车轮声双重掩护下,竟未惊起太大动静!
“纳命来……”
御者颅顶倏然响起低若梦吟的言语声,吓得他汗毛直竖,魂飞魄散。
他倒吸一口凉气,仰头上望,却见一道旭日晨曦般的清冷白光突然聚拢着直刺而来。御者立时心头一紧,瞳孔骤扩,下意识地推出右掌,意欲使出精妙玄奇的掌法,荡开近在咫尺的暗袭。
哪知,那抹寒光骤然闪开,折转往左,忽地拉扯出一条横向外延的光弧,与直面而来的掌力错开半尺,在半空悬停短暂一瞬,划出宛若白色闪电的折叠轨迹,风驰电掣地斩向御者左半边身子。
见此奇招,御者忽觉寒气冲顶,恐惧笼罩。他惊觉这位形若鬼魅的偷袭者,真实想法应是要斩断他紧攥绳辔的左手,不求索命,只为将车拦下。
不言可知,来者正是接连灭彭震虎,刺瞎袁伶神,击退王阎罗的连云派掌门张迹道!
急中生智,御者立刻左手朝腰间一收,右手紧随着再度催动掌力,转眼间凝聚了玄妙无比的惊人力道,冲着寒光源头猛然拍去。此掌疾若无影,变化多端,角度刁钻,极难躲避。绕开逼面直来的剑势,做的是同归于尽的打算,觑准张迹道下腹而去。
若张迹道不即刻收招,虽有机会斩断御者的左手,但同样会受到这惊天掌力的冲击,即便不死,也会身负重伤。对于御者而言,如果能拿一条胳膊去搏掉“天下第一高手”的性命,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
殊不知,张迹道剑招变化更为灵妙迅疾,顷刻间寒芒触底反弹般折转直上,似吞若吐,舍弃攻击所藏在腰际的左手,改去斜削对方直推而来的右掌。
忽然寒光盛绽,爆开漫天星辉,熠熠夺目。御者在那一刹被耀眼的光芒闪晃了眼睛,恍惚中忽略了出招的方位。只觉右手前端一凉,好似有一道寒气掠过,紧接着热血直涌,再后来是钻心剧痛由手腕处传来,他的一只右掌竟被活生生地斩断了!
霎时鲜血四溅,与星点寒芒交相辉映。
听着御者的撕心惨叫,张迹道剑闪还鞘,同时翻身一跃,落在对手座位的右方,猛力平推一掌,击中他的肩头。一剑一掌,几乎在眨眼间用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攻击了两个不同的方位,所有环节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极其赏心悦目。
尖利的惨呼声再度响起,还来不及生出反应,右掌遭斩的御者已被击中飞向一旁,跌倒在地,呻吟不止。血肉模糊的断掌落在地面,切口处露出森森白骨,兀自淌着鲜血,惨烈至极。
拉着车子的骏马突然受到车上激斗的惊吓,引首高仰,长嘶一声,如同失去心智般朝前方撒蹄狂冲。而它面对的方向,竟是右侧一望无底的悬崖!
此时,绳辔随着马头的狂甩,抖落至马腹下方伸手难及的位置,若想要飞身扑拽绳辔勒马,恐怕是为时已晚。
情急之下,张迹道眉心一凝,屈膝弯身,纵跳一跃,飞离马车,凌空转身半圈,面对马头右侧,弓步落定。身后再退半步就是深若万仞的无底深渊。
一时间,寒气贯背,山风刺耳。
他来不及多做考虑,上身微微后仰,屈臂腰际,身子几乎有一半是悬空在悬崖边缘上,这是他在紧急时刻,唯一能阻止心性大乱的疯马狂躁冲崖的方法。
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眼见疯马扬蹄直冲,对旁边有人意图阻拦的行为完全视而不见。电光火石间,张迹道锐目精光暴射,厉啸出声,手背青筋暴胀,双掌平腰推出,猛力击中马腹。疯马发出震天嘶鸣,轰然朝左方弹退,强拖着唇亡齿寒的马车,斜飞向山壁。
正当张迹道以为成功逼退了疯马,心中暗喜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震飞的车厢突然帘帷激荡,完全掀开,一道人影骤然从昏沉模糊的车厢内抛射而出,咻的一声径直投身飞落悬崖,宛若一片细小轻石坠入缥缈了然的山雾中,踪影全无。
张迹道眼见此状,不由面色惊变,想要及时出手救人却是力有不逮。本身他受到疯马的野蛮冲力,身体正在猛烈后退,若不赶紧做出应对,恐怕就要随着那人一同跌入悬崖。
他暗叫不妙,心中一狠,须臾间真气流转,使出灵奇玄妙的轻功步法,弹射向空中,连转几圈,将劲势的后力卸除得一干二净后,旋又身轻如燕地落回地面。
他展示出的这一手徒手化解冲崖危机的招法,看似飘逸洒脱、得心应手,实则凶险万分。稍有不慎,非但车马俱毁,人也要跟着一块儿陪葬!
心有余悸间,突然传来几声闷响,车子随着遭击飞的骏马,一同砸落在地,横翻向一侧。车子样式华美,做工用料考究,材质十分的坚韧耐用,重震之下整个车架未见崩陷损毁,实属罕见。
那匹疯马侧躺不起,鼻孔冲出几声粗气,哀声低吟一会儿,便彻底生机散去,暴毙而亡了。
见那马儿因己丧命,张迹道心下恻然,略有动容,忽地又想起心爱的坐骑,当即叩指成圈,含在口内,发出雀鸣鸟啼般的明亮清哨。已然冲破前方视线尽头的枣红骏马,脚踏风尘掉头赶回,在主人身前急刹停下,驯服顺从地原地踱步。
他伸手轻抚爱骑雄健厚实的脊背,捋了捋它顺滑密实的枣红鬃毛,紧绷的面孔忽地放松,溢出一丝欣然神色,表示赞许。
然而,这还不是可以松懈的时候!
只见那位断掌的御者,咬着钢牙,捂着右臂,仿佛要殊死一搏般飞扑向侧翻的马车,企图要施展破釜沉舟的一击!
由他在重伤之下,仍然选择如此急迫地想要摧毁这架马车,而不是弃车逃匿,不难得知,车内定然藏着极为重要之人!
御者身形如鬼地飘到车厢上方,左掌攒动全身剩余的所有内力,掌风呼啸凌厉,气旋飞转,隔着车板,猛力下劈。他面露狂喜,嘴角上掀,表情说不出的骄纵狂傲。
“哈哈,哪怕你绝世武艺又能怎样,还不是眼睁睁看着兄长一家被杀。想不到吧,最后还是我叶锁魂赢了……”
话音未落,一道耀目白光从后方疾射而来,如同锁死猎物的灵蛇,张开巨口,摇摆着蛇尾一路狂飙。
只闻得极其短暂的透背穿胸声音响起,叶锁魂骄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高举的左掌迟迟落不下手。他身形一顿,愕然低头往下看,却见胸膛赫然惊现一个孩童拳头大小的血窟窿,正汩汩向外冒血。
“怎么……会……”他虎躯狂颤,面色渐渐转黑,轰然前仆,从车厢上翻滚着跌落在地,一命呜呼了。
一块竖立在马车旁的巨石上,深插着一把沾满血迹的黑光长剑,剑身隐隐可见雕刻着的上古文字——灭煞。
它诡异地吞噬着剑脊周围沾染的鲜血,释放出更为抢眼的黑暗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