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致远有了交差的理由，自然无需在黎阳再待下去。
他走，上官婉白却还是不想回到大业城。
上官致远想了想说那好我带你直接去秦王军中报到，上官婉白犹豫了片刻后说我还是回大业。
这让上官致远有些不解，上官婉白的性子是为了躲开上官文德的牢骚宁愿吃些苦能躲也要躲的，可一听说要去秦王沈世永军中，她连吃苦的心都没了，宁愿回大业城里受罪。
幸好，半路上得来的消息，上官文德是这次东征的行军长史，也在沈世永军中。
上官婉白感觉连路上的风景都美了许多，一下子躲开两个不愿意见的人，幸福的一塌糊涂。
她见过沈宁几次，却一直没有任何交集。
沈宁不可能不知道她女扮男装的事。
用沈宁的话说，女扮男装这种事除了那女子长得比男人还男人容易成功之外。
让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扮成男人，而且随便走在大街上人群里都不会被认出来，那是某些傻逼话本的狗血情节。
他每天要忙的事太多，多到已经没时间也没心情再生出不值钱的好奇之心。
所以，上官婉白这一次来到沈宁的军营中，依然没有什么才子佳人的狗血桥段。
她来的无声无息，走的也无声无息。
甚至她走在上官致远身后离开大营的时候，沈宁都忘了看一眼她模样是不是很标志。
沈宁忘了，但上官婉白没忘。
她临离开的时候特意很认真很认真的打量了沈宁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眼她看的极仔细，视线在沈宁脸上停留的时间长到甚至引起了沈宁的注意。
见沈宁有些诧异的转过头来看，上官婉白精致的脸没来由的一红，随即快速的将头扭向一边。
她身子苗条，本来穿了一身男子的皮甲就看着极别扭，因为脸红慌张的缘故，她变得更加引人注目起来。
几乎所有人都笑了，因为他们忽然发现走在上官致远身边的那个小兵太可爱，走路一顺边，迈左腿摆左臂，迈右腿摆右臂。
以至于大家的笑声起来的时候，连上官致远也只有一把拉了妹妹掩面而逃才能缓解尴尬。
沈宁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笑着摇了摇头。
仅仅如此，片刻之后他就忘了这个莫名其妙脸红的女子。
马车中，上官婉白将皮盔解下来随手抛在一边，顺滑的秀发垂下来挡住了脸，她这才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热消散了几分。
可她却不敢抬头，因为她知道上官致远正在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
“很不对劲啊。”
上官致远轻叹了一声，然后极认真的问道：“无垢，能不能给我一个听起来比较合理的解释？”
“我了解我的妹妹，她绝不是一个因为某个男子长的漂亮就会多看一眼的女子。”
“你可以想个谎话来骗我，但必须合理。”
“没什么不能说的。”
上官婉白摸了摸小巧精致的鼻子，抬起头看着上官致远问道：“大周兴业八年春夏两季，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
上官致远愣了一下，下意识的问道：“这和我问你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么？”
“有”
上官婉白点了点头笃定道。
上官致远努力回想了下，随即一拍额头道：“这才几年的事竟然有些忘了。”
”兴业八年的时候，我奉了陛下的命令去陇西沈家老宅，考究二公子的学识，在陇西老宅里一住就是半年，正是春夏两季的时候。”
“兴业八年哥哥你在陇西沈家老宅的时候，我在哪里？”
上官致远实在想不通上官婉白这两个问题，和自己刚才问上官婉白的问题有什么直接联系。
“兴业八年的时候，你才多大，自然是跟着叔父，而叔父自然跟着陛下。”
“那个时候陛下还在辽西怀远镇为大军督粮……啊！”
上官致远忍不住张大了嘴巴，惊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竟然忘了，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上官婉白，因为愕然，所以嘴巴一直张着。
“哥哥，能不能不要这么夸张？”
上官婉白轻轻笑了笑，理顺垂下来的发丝低声道：“当时陛下还是唐公，在辽西怀远镇督粮。”
“叔父不过是唐公府里一个幕僚，而我不过是个跟在叔父身边乱跑的小丫头片子，那个时候我还不漂亮，黑，瘦，且丑。”
“兴业八年，在辽河西岸，兴业皇帝刘武亲自擂动战鼓，铁流离老将军带着孤军数百人，对十几万霍叶军发动了冲锋。”
“那天，‘左屯卫向前！’的呼声响彻辽水两岸。”
“刘武一边擂鼓一边哭，辽水西岸的所有人都在哭，我也在哭。”
“当时我就想，百万大军，怎么就没有一个横刀立马的大将军冲过去，将铁流离老将军的尸体夺回来？”
“百万大军中没有那个横刀立马的人，但他还是来了。”
“骑一匹大黑马，穿一身黑甲，持一柄黑刀，所向无敌。”
上官婉白红着脸笑了笑，眼神明亮的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也是个普通女子啊，难道就不许花痴一回？”
“只不过是觉着今天之后再没机会到他的大营里，再没机会仔细看看那个黑甲少年将军到底长什么样子，所以今天多看了一眼。”
“这么多年过去从不曾看清楚过，一直都很模糊啊……”
沈宁自然不知道在南下的那辆马车里，上官致远呆若木鸡的听着妹妹说心事。
更不知道，少女心事里竟然会有自己的影子。
上官婉白是个冷静的女子，她今日能大胆的直视着沈宁的脸仔仔细细的看一回，已经超过了她的心理底线。
既然超越了，索性她就放肆了一回。
兴业八年时候，她在辽水西，他在辽水东的事猖狂的说出来。
不凄美，不婉转，不迷人，不浪漫。
什么都没有，如同她的名字一般，平淡的就好像碗里的白开水。
“别这样好不好？”
收拾好了心情，上官婉白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
她恢复了往日的平淡，看着上官致远依然惊愕的表情笑道：“这些话本来不打算说给谁的，就是你也不告诉。”
“可今日忽然发现，或许日后再也没有了这放肆一回的机会。”
“女子，无论出身如何，归处何在，终究还是要犯一回痴的，不然老了的时候回忆起来岂不是索然无味？”
“可是……”
上官致远张了张嘴，却只觉得满嘴的苦涩。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他每次到宁军上官婉白都要跟着。
他才明白，就在不久前上官婉白盯着沈宁看的那一眼代表着什么。
那是一种追忆，也是一种告别。
痴了一回，自然不会再有第二回。
如上官婉白这样的女子，从不曾有过自由选择的权利。
所以，是告别。
上官致远终究只是长叹一声，下意识的抬手拍了拍妹妹的肩膀低声道：“痴也犯了一回，是不是觉得没了遗憾？”
“怎么会呢？”
上官婉白微笑道：“我可以忘记痴过一回，却忘不掉有些遗憾。”
“回去之后如果叔父再提起二公子的事，哥哥你就帮我应下来好了。”
“无论如何，咱们兄妹都是叔父辛苦养活大的。”
“人之所以称之为人，是因为懂得报恩。”
接下来，兄妹便相对无语。
马车里变得极安静，车轮碾过官道的声音清晰可闻。
护从的马蹄声显得那么大，大得好像春雨中那一声一声的惊雷。
上官婉白用极平淡的语气讲了一个连故事都算不上的故事，没什么波澜，却比春雨夜惊雷还要让上官致远震撼。
他一直没有想到过，如他们兄妹这样出身的人，一生之中是不是会错过什么，错过和没错过，又有多大的区别差异？
“如果后悔怎么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上官致远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问道。
上官婉白笑容宁静而恬淡的回答说：“能怎么办？”
“难道我还能自己跑回去对他说，那年在辽水河畔，有个又黑又丑的小女孩一直在看着你？”
“你猜，他会怎么回答？”
“还是根本就不回答？”
“我何必去丢丑？”
“有些事，还是藏在心里美一些。”
上官致远再次无言，忽然生出一种想喝的酩酊大醉的感觉来。
“车里有酒么？”
上官婉白忽然问道。
“有！”
“沈世永既然是东征大元帅，他若是想将对左升泰这一战打得轻松些，必然会派人来，而且，他绝不会仅仅是因为左升泰才来。”
“沈原是个不会做爹的，他将沈世永抬起来，或许仅仅是为了让沈子城不敢松懈。”
“可难道他没想过，他亲手在沈世永心里种下了一颗野心种子，还不断的浇水施肥。”
“现在那颗种子已经枝繁秦茂，又岂是他想轻易拔掉就能拔掉的？”
沈宁微笑着说道。
他手里把玩着桌案章那一对玉麒麟，嘴角上的笑意耐人寻味。
在他身边坐着两个女子，两个最有可能听到他心里话的女子。
可这心里话，也是沈宁挑选过滤之后才说出来的。
林容若早已经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她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她的忆安哥哥要做些什么，所以她脸色变得有些担忧。
而秦若薇则不然，她一直微笑。
“无论是谁，心里野心已经茂盛到心都装不下的时候，或许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只能按照那棵心中大树的树根脉络去发展。”
秦若薇轻声道：“沈原给了沈世永一个错觉，那就是他有可能让沈世永替代太子沈子城。”
“不是错觉啊。”
沈宁认真的说道：“谁知道，沈原是不是真的有过这个心思？”
“忆安哥哥……小心些。”
林容若忍不住说道。
“没事！”
沈宁嘴角勾出一抹自信的笑意：“刀子在我手里握着，不管是谁想跟我借，都要付出些代价，难道刀子是随便劈的？”
“我不是刀……我是握刀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