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迷离琴声
书名:惜哉剑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9635字 发布时间:2023-09-25

世情浇薄如这些食尸鹰发出的那一阵阵尖利刺耳的欢鸣。

饱餐一顿的鹰们心中自然是极满足极欢愉,而任何人此时听见了鹰们的那种欢鸣,心中油然产生的感觉恐怕只会是无尽的悲哀与凄凉。

XXX

    吴青莺置身于这些食尸鹰的中央,就像一只羽毛永远洁白的天鹅,散发出一种近乎残忍的美。

她久久而静静地跪着,旁边几只填饱了肚的食尸鹰心满意足地猛扇着宽大的翅膀,似刚从长梦中苏醒过来的人毫无拘束地伸了伸懒腰。

鹰翅扇起不小的风,夹杂着片片黄沙的风形成迷雾,轻扑上她冷白如玉的面颊,引发一阵微微的刺痛。

但她根本无法感觉,在没屈膝跪下之前,她全身心就早已麻木。

她也早已不再悲痛欲绝地流泪。

她眼泪似乎流干了,然而一个水做的玲珑少女,真会有眼泪流干的时候?

XXX

    吴青莺的周围挤满了难以填补也难以自拔的空虚与寂寞。

甚至连当初她深爱的那个男人突然在一天早晨不辞而别,寂静处也只剩诉不完的刻骨相思,而没有此时这么深邃的空虚,这么沉重的寂寞。

今昔近暮时,竟看不见天际那一轮如血残阳。

只看见满天壅塞的团团乌云,山一般层峦迭嶂地紧紧压 迫着整个似已然无比脆弱的荒凉大漠。

天的颜色越发惨暗,衬映着全世界都愁苦的心情。

吃饱之后的鹰们一只只次第飞去。

遗下飘飘浮浮的几片亮黑色的鹰羽。

鹰羽终于落下。

落在一具空无血肉的骸骨上.

死亡气息袅袅升起,荒凉大漠突然静得可怕。

吴青莺空洞的目光轻微颤栗着一直低垂在这具近乎什么都已没有的骸骨上,突然她的呼吸也静得有些可怕。

直到风暴初降,第一道苍白的闪电倏地映亮她双眸时,她的呼吸才又开始显出一点活气。

此时已是深夜,此地已是灵堂。

骸骨被逐渐发狂的风暴深深埋葬。

据说那样的埋葬才是世间最干净而彻底的安息。

XXX

很大的灵堂,苍白如风暴初降时劈出的第一道闪电。

灵堂里布置的一切看来都是那么苍白。

人此一生,一生已尽,人的肉体与灵魂终于完全分离的这一刻,唯有苍白。

上百支苍白的蜡烛放出的光已将视线接触到的一切映照出一种极度空虚寂寞的颜色,一切苍白如一场永无醒时的梦魇。

良久。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大漠骤起的风暴已将止歇。

吴青莺抱起一盏旧琴,木然地缓缓站起,走到冷冰冰的灵牌前。

尊父吴岳之位。

看着这六个冷冰冰地刻在冷冰冰的灵牌上的字,她的目光已更空洞。

她像不认得这六个字。

但她心中勉强控制住的那种深刻而沉重的痛苦呢?

显然已连六万个字也无法完整地描述。

世上还有谁比她更认得这冷冰冰的灵牌上刻着的冷冰冰的六个字?

这只怕已是如剑锋般足以轻易割裂她表情的六个字。

但又有谁的剑锋能真的轻易割裂她此时的表情?

也许只有他的剑锋能……

吴青莺两道纤秀的眉轻颤地皱了皱,这无疑就表示她此时心中的想法已太乱。

她在使劲地摆脱那些太乱的想法。

她不愿再想起这件事再想起这个人。

但她始终非想不可。

只因这已成了永不改变的事实成了刻骨铭心的宿命。

所以——你让她怎么能不想?

她想得次数最多的只有四个问题:

真的是他?

别人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他?

如果真的是他,他又怎会这么做?

难道他已忘了她?

翻来覆去,混乱迷茫。

她用手轻而静地抚摸着那一根根熟悉的纤细琴弦,仿佛在无声地抚慰他曾经受伤的双目。

很久。

很久。

他曾经受伤的双目突地大大睁开,直直地瞪住她。

他的目光已变成一截雪亮而锋利的剑尖,毫不留情地深深割着她此时本已伤痕累累的心。

好痛。

好痛。

这一截雪亮而锋利的剑尖突地又变成她手指下轻抚的一根根熟悉的纤细琴弦。

但她手指仍是不知痛楚地似已忘却一切地轻抚着。

——明明好痛,却怎么也无法感觉。

——明明鲜血淋漓,面目全非,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直到那一根根琴弦深深地割进她手指。

一缕缕琴弦般的血从纤秀的指尖慢慢地流下,滴下。

血,殷红的色泽,如多情的胭脂涂染了往事,如多情的梅花缀满了梦境。

浓浓地涂染,艳艳地绽放。

她有些发痴地静静凝视着这琴弦这手指这血,心却已不再多情。

曾经为你流泪,今天为你流血,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是我们,从此以后你只是你,我只是我。

我们有了另一种悲哀至极的关系。

XXX

上百支苍白蜡烛发出的光已渐渐开始昏暗。

手指被割出的伤口已麻木,流出的血滴出的泪已封存在记忆深处悄然凝结。

她缓慢而疲倦地转过瘦弱而憔悴的身子。

转过身子之后她就看见了秦风。

半老的秦风,命运已如深秋无人关注的落叶,眼中流露着的神情已说不出地悲哀且颓唐,但剑锋般的两道浓眉却仍似年轻时那么坚毅,握住武器的手也仍似年轻时那么有力。

残酷岁月的迎头痛击并未完全击碎他韧度极强的脾性和意志。

大多时候别人还是能清楚地在他瞳孔深处寻出那种仿佛已久违了的炯炯眼神。

半老的秦风,老化的只是面孔而已。

对于吴青莺来说,眼前这个男人依然是自己心目中最慈祥的长辈。

是她此生最不忍割舍的几个亲人之一。

从小到大,秦风实在已比她的生父对她更关怀,随时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生活的各方面,所以一直以来她都十分尊敬他,甚至在心底默默地感激他。

她很高兴在自己如此孤独如此悲伤的情况下,他还能静静地陪在身边。

她深知他对她从来这么好,并非只为了她是红教教主吴岳唯一宠爱的宝贝女儿。

他每次与她独处时,看着她的目光中好像除却温和与慈祥,还多出另一种更深邃复杂的情感。

她突然不敢去从容正视他的眼睛,低垂下头,竭力将语声伪装得平淡如常:“秦护法,你已累了好几天,该去休息。”

秦风的态度依旧非常和蔼:“你也许更累,该去休息的是你。”

吴青莺摇摇头:“不,我不累,一点也不累,我不用去休息,我只想独自安安静静地出去走一会儿。”

秦风默然。

吴青莺又道:“你应该不会拦阻我吧?更不会再打扰我,对么?”

其实她不是只想独自安安静静地出去走一会儿,这种时候她真的要去想什么做什么,秦风心知肚明。

越是心知肚明,秦风越是心里愧疚,因为他从此以后确实“不会”再“打扰”她。

他已经把她完全推入一个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

表面上仍是表现得他百依百顺,一如往昔:“我不会。”

吴青莺听了这三个字就微微地笑,很矛盾地笑。

在她人生里,还从未有这么矛盾的一种笑,不仅这么矛盾,而且也这么苦。

她终于长吸一口气,似终于恢复往日的一点坚强与自信,笑着抬起头,笑着十分认真地深深凝视秦风的眼睛。

凝视这个也许已是她在世上唯一还可依赖的亲人。

她笑着对秦风柔声道:“你当然不会,从小到大,你总是对我百依百顺。”

说着说着,笑着笑着,她的目光已渐有些湿润。

她的语声也渐有些湿润:“就像我绝不会做错一件事。”

秦风不再说话,不再有任何明显的反应。

他脑海突然一片空白,他的心也似突然完全麻木。

吴青莺把那些话说完之后,仍是深深地凝视他的眼睛,久久地凝视他眼睛里某一点越来越虚幻的东西,似要最后一次将他看明白,看他的心到底装着哪些想法。

他终于被她看得胆怯,原本炯炯有光的一双眼睛瞬间变得难以形容的空洞而衰老。

他额上一些皱纹也突然开始慢慢加深。

但很快这些微妙的变化又奇异地从他脸上消失,他又变回原本那个波澜不惊平淡无奇的半老男人。

可惜连他也几乎无法说清原本的自己究竟该是什么样子。

他强笑了一下,很不自然地道:“我……相信你。”

吴青莺的声音猛地咄咄逼人:“你相信我?相信我什么?”

秦风已似说话吃力,就像醉酒之人在寒夜的陋巷里踩着泥泞跌跌撞撞:“相信……你会是对的,你是一个聪明懂事的姑娘,你分得清怎样做才是对的。”

吴青莺没有放松对他双眼的深深凝视,目光中已有晶莹的几点泪光在闪动,忽然真诚地道:“多谢。”

多谢?谢什么?谢他一直关心她?还是谢他一直相信她?

或许谁都不知道她究竟在谢什么,或许连她也不知道……

吴青莺从他身边缓缓走出去的时候,他仿佛看见她脸上那抹微笑突然冷漠得毫无余地的消失。

吴青莺已走出去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回来。

这里不是在江南,这里没有可供散心的后花园。

走出这道门,外面就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茫茫黄沙,她能走向哪里?

但她毕竟还是已走出去很久,而且很久都没有再回来……

XXX

秦风站在原来的位置,一直不动。

他目光一直凝注着昏暗烛光中静静摆放的灵位,整个人似已逐渐从心底麻木向头顶。

紧邻灵台左侧的一道黑布门帘突然被一只纤美白皙的手轻轻盈盈地掀起,一个女人如刚出岫的一朵柔云般从门外缓缓走了进来,姿态阿娜,目光妩媚,步子更是迈得极静而飘然。

这个女人全身罩在一件漆黑如夜的风袍里,风帽低压着一张脸,只露出一双比春水还温柔比珠玉还剔透比晨露还晶莹比江南的月还明洁的眼睛。

——黑蜘蛛。

她怎会到了这里,而且看她对秦风的态度,好像还很熟悉。

她与秦风难道有什么秘密关系?她与红教难道也有某种秘密关系?她难道本就是红教的人?

她语声带着几分明显的暧昧之意,悠然笑道:“那个小美人还是去了,怎么秦护法竟有些舍不得?”

秦风冷淡地道:“舍不舍得与你都毫无关系。”

黑蜘蛛仍笑着道:“与我当然毫无关系,若为我自己根本懒得与你扯上任何关系,可惜我深爱我家大公子,什么事都得心甘情愿的为他做。近日来他非要与你有关系,而且有很大的关系,大到足以随时随地夺去你这条苟延残喘的老命,这一点你总比我清楚。”

秦风不禁悚然,脸上微微变色:“大公子?他也来了大漠?”

黑蜘蛛别具深意的目光一闪,幽幽道:“我家大公子想那个小美人想得已着实快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

她幽幽的语声里似还有酸酸的醋意。

这句话几乎每个字都像一根尖针,毫不留情地深深扎着秦风的心,或许也在扎着她自己的心。

秦风的心却早在听见她这句话之前就淅沥不止地出血。

黑蜘蛛饶有趣味地欣赏着此时他脸上难以平定的痛苦表情,饶有趣味地欣赏着一个这么快已自食其果的可耻叛徒。

她总喜欢去挖别人深埋在心底的疮疤,去揭破别人罪恶而黑暗的真面目,这是她跟大公子学的。

这确实是一种不错的享受。

她冷笑着又很诡秘地幽幽道:“大公子要你办的每件事,你办得都实在好极了,按照大公子给你的赞许,应该是两个字——完美。你现在不急着去大公子那里邀功请赏,却还偏要在这沉闷而寒冷的灵堂里傻愣着,我真不懂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秦风不语,脸上的所有皱纹却已在神经质地轻微抽搐。

他已不觉汗湿重衣。

黑蜘蛛显然不愿轻易就放弃挖他疮疤的这次机会,只因她深知吴岳一死,他在大公子眼里已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价值,他无异于一件废物。

而黑蜘蛛最擅长让一件废物尝尝被善良正直的人性完全唾弃的痛苦滋味。

她不是红教的人,然而与红教的兴衰存亡却很早就有了某种秘密关系。

她仍冷笑着对秦风道:“秦护法,有件事是我一直苦思不解的,若继续稀里糊涂,恐怕会严重影响到我今后的睡眠。所以你可不可以行行好,看在大公子的面子上,今日就成全我?让我以后每个晚上都能美美地睡个安稳觉?”

秦风辛苦地合上双目,心中越加羞 耻,表情已难镇定:“你想说什么,通通说出来,没人会阻止你,但只请你不要像狗放屁一样拖沓。”

黑蜘蛛竟不生气,反倒清清脆脆地大拍其掌,悠然笑道:“原来狗放屁很拖沓么?还是您老经验十足,多有研究。不过你毕竟不是狗,现在的你更像是兔子,真所谓兔子急了也咬人。想不到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现如今却也学会用牙齿巧妙地咬别人的心。只可惜你人老了,牙齿也钝了许多,说不定有些已摇摇欲掉,休想咬住任何东西,被你咬过的东西,甚至连浅浅的牙印都不会留下,只会留下一滩滩奇臭无比的唾沫,唉,恶心,真恶心,秦护法,你咋成了这般恶心的人?”

秦风猛地睁开双目,瞳孔深处终于无法控制地迸发出炙红的怒焰,沉声喝叱:“你最好尽快说完你要说的话,否则——”

黑蜘蛛并未显出丝毫畏惧与顾虑的神色,依然轻佻地笑着:“哎呀,除了大公子,天下的所有男人果真都不比我们女人有耐性。也罢,我就痛快的说出口,免得再曲里拐弯下去,这条小命恐怕不保。其实我总是弄不明白像你这么一个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十分忠诚老实的人,怎会也做得出那些恶毒的事。记得么,一开始你是有转圜余地的。”

秦风强压住急攻其心的熊熊怒火,过了很久才又冷声道:“你话太多,话太多的女人,都不该在这种地方呆太久。如果你已说完今日想说的每句话,就最好赶紧走,赶紧离开这里。如果你还没有说完,也最好赶紧走,赶紧离开这里,不必我亲自费心送你走。”

黑蜘蛛道:“不错,不错。你提醒的实在太不错了。我实在最好赶紧走,赶紧离开这里。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大公子那边也一定已经等得着急,我若再不走,大公子非要我的命不可。我这条小命已有好几次差点陨灭在他的掌心里。他那只摧花圣手,我委实又爱又恨。”

她袍袖一展,身影如梦,轻轻盈盈地飘入门外的茫茫沙雾深处,但秦风的耳边突又响起她妩媚的嘻嘻娇笑声:“对了,我也不妨提醒秦护法一件事,还望秦护法务必牢记在心,千万别当儿戏——从来为大公子办事,无论是办什么事,只要办成了,大公子就一定会给他一个好下场。”

话声逝落如片片花瓣漂流在江面越来越远,她的妩媚笑声也已远去。

良久,久得偌大灵堂再也感应不到她虽去还留的神秘芳香,就像她刚才本没有在这里出现。

秦风瞳孔中的炙红怒焰突然一点点幻化成永难磨灭的深沉愧疚与悔恨。

他目光一刻不曾转移地久久凝望着吴岳的灵位,脸上的痛苦表情已如吴岳的灵位般死气沉沉,又冰又硬。

他真受不了黑蜘蛛这种女人。

办正事的时候她总是踪影难觅,要刻薄地挖苦别人,让别人无限地羞 耻难受时,她却最积极,在任何地方都可能冒出来。

大公子那一伙人,岂非个个都是病态,都是疯子?

他凶暴地扇了自己几耳光,只恨自己当初怎么就要低声下气地与那伙疯子结盟,害得今天红教面临分崩离析的危机。

也许青莺已察觉一点事情真相,所以今天才会对他态度决绝。

“多谢”,这两个字有时并非是在表达感激,究竟是在表达什么,秦风根本不敢去深想。

XXX

一阵阵巨雷轰隆隆炸响着压过大漠,风暴像愤怒的苍鹰猛扇着宽大结实的翅膀。

谁想得到在大漠骤起风暴时,闪电已更疯狂,而东方寒走过的世界却更显死寂。

天底下的世界仍如此博大如此多彩,单单属于东方寒的这个世界早已何其窄小。

东方寒走入风暴,走入条条耀目闪电交织切割着的这场风暴。

他脚步竟还是出奇地冷静而稳定,这场风暴就算足以一块块撕裂整个大漠,却也始终无法轻易地动摇他此时坚决的表情与眼神。

当一个人心中只积压着无穷仇恨的时候,什么也不能再将他的意志摧毁。

他走回了那条死亡街道。

街道两旁的每座房屋都像脆弱易碎的一只干枯蝉壳,剧烈地在风暴闪电里恍恍惚惚地战抖不已。

而他却又被没有终结的一种巨大压力沉沉地压 迫身体。

他不该再回来,不该再艰难痛苦地继续承受那种刚开始从心底膨胀起仇恨时就已此生不灭的巨大压力。

但他必须再回来,必须再承受。

因为酒楼里还有一个活着的玛族人。

尽管那个玛族人也已气若游丝,然而只要他还存有一口气,在东方寒眼里都是可以战胜一切的希望。

东方寒绝不会让自己轻易对任何事绝望。

东方寒要不顾一切地去救回他的生命。

因为普天之下,已只剩这条生命与他有无法割裂的血脉关系。

酒楼里狼籍不堪,风暴 乱卷起大片大片黄沙迷乱地灌满了整栋酒楼。

东方寒看着楼内的一切,就像看着昔日同族老人久经世故的浑浊眼睛。

他心中又一次骤感到一种真实而强烈的不详之兆。

他疯狂地冲入混沌一片的酒楼,凭着自己仍很深刻的记忆与仍很锐利的直觉,竟一下子就准确地冲到柜台前。

没有人。

没有一丝人存在过的痕迹与气息。

跛狗!

出了什么事?

跛狗怎地不见了?

他浑身上下负了那么严重的伤,绝不可能自己再离开这里,至少绝不可能这样快,至少……至少……

难道村中还存活了其他人?

若真的有其他人存活下来,那他们知不知道东方寒已从遥远的中原回来?

跛狗一定会首先激动地告诉他们,那个倔强的东方寒终于回来。

他又僵硬了双脚,迟滞了思维。

他不禁痛苦而困惑地倒退一步。

他一只脚后跟猛地绊到什么,整个人冷不防地跌翻。

平常他能在这种情况下立时稳住自己,可今天他却恍恍惚惚如风暴中的死村,已完全迷失自己的意志。

他虚脱地瘫倒在地。

一动不动。

有气无力,久久地一动不动。

他的脸正那么近地对着另一张脸。

那张脸睁大一双无辜而充满惊恐与质疑的眼睛,张大的嘴里淹出一股紫黑色的发臭的已凝干了的血。

是跛狗!

是他正要找的跛狗。

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一个亲人跛狗。

没有其他人再侥幸存活。

没有人。

连跛狗也死了,也死了……

而且这次尸体就明明白白地躺在他的眼前。

是中毒而死的。

只有中毒而死,人体才可能流出这种紫黑色的散发恶臭的血。

是谁毒死了他?

是不是关小千?

是什么时候毒死他的?

是东方寒未回来之前已中了毒?

还是东方寒去村口之后才中了毒?

东方寒耳边又嗡嗡地回响起在村口时关小千对他说过的一些话。

那是一些疑问:杀人者?复仇?为什么动手?是什么?他们?他们是谁?为什么你一定要杀我?为什么你认为是我杀死了他们?他们究竟是谁?这么多的白幡代表什么?

还有一些解释:我确实是一个杀手,却不是一个纯粹的杀人者,所以我不会随随便便杀了任何人。我杀人之前,也是经过慎重思考的。

还有:你认得他所以你就信他说的话不信你不认得的我?

或许凶手真不是他?但跛狗为何会骗我?若不是关小千,又是谁?

世上许多事实都远不如最初明白的那么简单。

它已复杂纠结得令东方寒更迷惘也更疲惫。

究竟该下一个怎样的决定?

没有坟。

大漠的死亡不须直接葬入坟里。

在大漠,生死的含意都是很古老原始的,无论是谁,生来是属于冷冷的地,死亡也只归于茫茫的天。

对死亡而言,天与地之间的整个世界本身就是最好的棺材。

火焰在哆哆嗦嗦地不停摇晃,风暴闪电早已静息。

东方寒终于转身。

他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只有一个决定。

拿着复仇的刀,怀着复仇的心——

回到那多情的江南!

不管真相与关小千有没有关系,有多少关系,他都必须去找这个杀手。

只是现在,他虽仍有仇恨,却已非直接对关小千产生。

他找关小千,是因为前途渺茫,内心绝望,关小千是他能追寻的唯一目标。

XXX

到底什么样的人是真正算得上令人可尊可敬甚至可畏的英雄?反正在我们心里,身为冷酷杀手的关小千也许永远成不了英雄。

即使别人称他英雄,也只会使他胆怯退缩,更易自惭形秽。

因为他带着一个模棱两可的理由杀了一个模棱两可的人。

他手上沾血的过程是深入骨髓的茫然。

一个虎彪彪的汉子,一柄青惨惨的剑,在久难云开见月的茫然中没有泪没有情。

而满心仇恨的东方寒呢?

——风暴已息,大漠,拂晓。

还是感觉到有丝丝缕缕微妙的风轻贴着大漠与人的肌肤渺渺茫茫地吹过,隐约可以听见远如江南的天边还是有雷声闷闷地滚过,大漠上还有没有无情的人走过?

风暴侵袭之后的大漠仍是大漠,风暴侵袭之后的人心呢?

XXX

关小千一直没有动,一直没有走,和灵堂里的秦风一样也一直身体僵木地久久站在原来那个仿佛已永不改变的位置,脸上也硬生生地刻出一种如吴岳的灵位般死气沉沉又冰又硬的表情。

从大漠的风暴开始席卷,到最后的完全停息,这段地狱似的时间里,他确实一直连半根脚趾都未曾活动过,然而残酷疯狂的大漠风暴仍旧难以将他击倒。

饥饿,疲乏,伤痛,以及口渴,这些感觉早已被他倔强得近乎古板地忽略到脑后。

也许他已经算是在某个方面很惨地一败涂地,但他依然下意识地迫使自己很无力的身体尽量挺得笔直如枪,除非处在一些绝对特殊的情况里,否则他好像从不会轻易倒下。

他的全身几乎每一寸皮肤都已完完全全被冰寒的风穿透,他麻木地僵立在那里,仿佛体内原本还勉强流动着的新鲜血液已一滴滴冻结,仿佛连他手中从来紧紧握住的这柄无鞘长剑也已沉寂得丧失了所有灵气。

沉寂得就如已远已不知去向的复仇者的冷酷眼神。

隐隐,隐隐,刚受过风暴疯狂蹂 躏的大漠终于又显出一种浅浅的宁静,突听虚无缥缈的某处似有柔丝般的琴音悠悠远远地飘来,在大漠的这场风暴渐渐停息后的干冷空气中轻轻荡漾,如西湖碧绿的水面被晚风吹起一圈圈易碎的波纹,那么地不可捉摸,难以珍惜。

铮——

琴音含着情 人淡淡的无法释怀的一份忧伤。

恍似一捧甘美的清泉,尽管只喝下一口已甜蜜到心底,却终是掩不去那一抹相思的冰凉。

铮——

琴音在悄悄哦吟,糅进了几许如春梦的愁。

絮絮的愁千丝万缕地悄悄流入关小千此时此境的心。

大漠,如此荒凉的大漠竟也突然有如此美妙的琴音隐隐。

隐隐琴音似一缕缕纤柔的情丝,静静编织着冰凉相思的泪痕。

又似一根根尖锐的针,一柄柄锋快的匕首,狠狠地刺疼他的心,重重地割疼他的心,令他骤感一种难以形容的剧烈痛苦,剧烈而深沉。

没有人能过于轻松地忍住这种痛苦,连自觉已无情的杀手也不能,但杀手仍旧麻木地僵立在那里,仍旧动也不动,甚至脸上看不见任何一丝关于痛苦的表情。

他不动,琴音却已动。

琴音已近,已醉已迷已乱已碎,突然又消失得无痕无迹。

XXX

又是晨。

凄风苦雨后总是会盼来天晴,无论是在多情的江南,还是在无情的大漠。

这就像悲惨的一场灾难后也总是会重现希望,所以人在不管有多悲惨的灾难里一定不能让自己的心境完全绝望,自己都只相信再也没有希望时,即使灾难已真正过去希望已真正重现眼前,他也会盲了一般看不见,终生都将活在一场无穷无尽的悲惨灾难里。

命运华丽的光辉绝不会轻易照耀任何一个什么都畏缩什么都顾忌的懦夫。

心理一直阴暗且少有勇气敢直接面对多变且难免残酷的现实的人,纵然已站在新鲜的阳光底下,也无法真实地感受到阳光所带来的那一份惬意与温暖。

这天的晨,也有初生的旭日,也有似已充满世界角角落落的新鲜阳光,阳光底下也正好站着一个人,但他会不会是一个什么都畏缩什么都顾忌的懦夫?

关小千的目光动摇。

摇过微微隆起的几座小沙丘。

在他此时的瞳孔中,东方天际冉冉升起的已仿佛不是一轮金灿的旭日,而是一轮皎洁的明月。

既淡又凉的月光已无声无息地悄悄抚慰了他倦怠的双眼。

使他的目光虚弱地一颤。

连他自己也无法真实而深刻地感觉到的一颤,这一颤实已虚弱如他耳畔残留的一缕琴音。

琴音乍失。

如西湖春风袅袅吹起的一圈圈水纹乍断。

如遥远天边一轮多情的皎月乍残。

如情 人深夜借以相思、聊慰孤寂之心的烛光乍灭。

风又开始有了凛凛寒意。

风刮过微微隆起的一座座小沙丘,刮着关小千不小心遗落的一片苍白。

苍白的光照出一丝苍白的影。

瘦影,哀伤的影,衣影,相思的人影。

隐约看见那发丝如春风里的纤细柳条,轻盈地扬舞。

舞落了几滴晶亮的泪,湿润了几叶泛波的舟。

泪一落入黄沙,柔丝般的琴音就又飘起。

纤纤玉指拨弄着琴弦。

弦之间流出残月般悲泣的音乐。

音乐已醉了关小千。

仿佛天使弹奏着的一缕缕琴音醉了孤寂太久的杀手。

关小千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只有一个女人是他心目中始终敬慕的天使。

他不信这个女人会突然出现在大漠。

但——

关小千毕竟已醉。

他毕竟已被琴音击倒。

连大漠的风暴都难以击倒的身体,却在那么温柔的琴音里无法做任何抵抗地慢慢倒下。

倒在微湿微寒的黄沙的怀抱。

沉沉地睡去,沉沉地滑入又一场没有主题的长梦。

怀抱,长梦里,琴音在畔,在伴。

琴音断。

憔悴的人,苍白的颜,纤纤玉指抚着眉,抚着脸,长梦陷在怀抱,犹未醒。

XXX

吴青莺两道柔美的弯眉又微微皱起,此时她心中萦绕的想法已比置身灵堂时更乱。

她眼角不觉落了几滴凉凉的泪。

如早晨花瓣上缀着的几滴凉凉的露珠,缓缓落在关小千傻傻沉睡的脸上。

竟未滴碎。

她的心也渐如泪如露珠一般凉凉。

凉凉的美加深了凉凉的悲。

她把那盏旧琴放在关小千身畔,然后伸出一只瘦而苍白的手轻而静地抚摸他的眼他的眉。

熟悉的眼熟悉的眉,同时也说不出地陌生。

求你告诉我,你没有变,你还是当初那个多情的江南少年。

但你,为什么要来这无情的大漠,又做了这无情的事?

“不管你是为什么才来这大漠,为什么才做这件事,我只希望你一切都没有变……我只希望你……不,你现在就该忘了我,忘了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事,忘了……你可知道,现在你的所作所为已让我活得多矛盾多痛苦多艰难,我不可能再……原谅你……但,你又叫我怎舍得完全忘记那些过去?”

她冰冷而柔软的唇轻轻吻上关小千同样冰冷却硬如岩石的额。

淡淡的一吻,到底吻痛了谁?到底安慰了谁,到底开始了什么,到底结束了什么?

“回江南,你不可以再留在大漠,你在大漠的模样根本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你。”

她的唇她的指,都颤如琴弦的最后一缕余音,颤着慢慢离开关小千的脸:“真的,回江南,你该回江南……”

江南才是你真正的家,江南才有你最安静的梦。

你总要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想清楚一些事,让我足以看懂我接下来的生活,让我彻头彻尾地忘记我们之前的那些美好,并坦然接受我们之后的可悲宿命。

她知道关小千已是一个无情 杀手。

因为你的无情,所以害得我也跟着可悲。

因为你千里来大漠杀的偏偏是我父亲,所以我们只能在忘记之后继续。

可惜……

又或许幸运的是,她的这几句哀求,他永远也不会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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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哉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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