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滚到离他们更近的地方,忽闪不定的烛光隐约照见他几乎缩成一团的眉眼五官。
这眉眼五官实在令她觉得太熟悉,即使光线晦暗造成了面部的诸多阴影,她仍是立刻就分辨出这个突然滚过来的男人是谁。
她快步奔向他,在他面前,她完全确定了自己的眼力判断,惊慌又疑惑地呼唤一声:“哥哥……”
拖着沉重镣铐的囚徒刚要运劲掷出另一支筷子,乍见她如此举动与情切的神态,及时收势,将筷子扣在身后。
他直盯着海半明半暗的脸,腕上余劲未消致使沉重镣铐微颤出一阵声响。
他目光冷峻,与紧蹙的眉头组合成一副暴虐残酷的表情。
但他听见她对海那声惊慌又疑惑的呼唤时,暴虐残酷的表情中恍惚掠过一种更敏感也更隐秘的锋芒。
“你根本不具备足够的经验,”他语气严厉的叱责她,一改刚才的友善态度:“你引来了麻烦,可自己浑然不觉。”
她坚决的摇摇头:“我哥不是麻烦。”
这人语气仍强硬冰冷如锁住他的镣铐,非但全无缓和,反倒尖利沉重得令她和海听了浑身战栗:“不是每个进洞的人都是好人,都会帮我,救我。好人,救星,从来是极少,绝难遇上,而周密计划着随时可能进来害死我的人,却从来无可计数。只怪我当年声名狼藉,树敌众多……所以,在这漫长煎熬不知尽头的囚禁生涯里,我必须对每个进洞的人保持百分百的怀疑。”
妹妹急声道:“但……我已向你声明,他不是别人,是我哥,我如今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哥和我一样,对你没有丝毫敌意,他不可能是想来害死你,他可能是一时好奇,偷偷跟踪我,要看我到底提了菜篮去哪儿,他定是顾及我的安全……他待我非常好,是个善良温柔的哥哥。也许这些日子我来这里,本不该瞒着他的。”
她整个人都在激动,极力为自己唯一还保护她关心她疼爱她的亲人分辨着某种绝不容任何人抵犯的尊严。
她的急促解释一句句撞向这囚徒冷酷的表情。
这人的愤怒与怀疑终被撞碎,强硬的语气和目光也融为之前平静如水的和善。
“我好像曾经听你讲过你有个哥哥。”
她愈发激动:“前天我就讲过,你还记得?”
这人点头:“你讲过他勇悍过人,在村子里备受敬畏。”
她骄傲的脸上熠熠生辉,惊慌的心情完全消失:“这是事实,他真的勇悍过人。”
这人却平静得像是在自顾浮想联翩:“是因那次单独杀虎的事吧?平常的村中莽汉,纵然四肢十分强壮而矫健,要去单独杀虎仍是极度危险。就连那些身手既好捕猎经验又老到的猎户也不敢冒失的选择撇下众力协作而单独杀虎。你这哥哥看来如此年轻,身体并不特别壮实,竟能出类拔萃,单独杀虎,真让人难以相信。”
她急道:“你不相信那件事确实发生过?那只被他单独杀死的猛虎的头现在就挂在我家院外一棵树上。”
这人笑了笑:“我相信你,却还不相信他,他若没跌昏过去,就让他自己说说看。”
海的背上有点痛,那着不明就里的重击,实在令他吃受不住。
他对妹妹和这人互相争论的那些话印象模糊,挨了那着重击后,连耳朵都似暂时丧失正常的听觉。
他勉强在妹妹帮助下站起身来,强忍后背痛楚,终于毫不畏怯毫不顾忌的迎住这人冷厉的目光。
他先前耳闻目睹这人和妹妹之间的平静相处,已在心中认定这人对妹妹绝无伤害或利用之意,这人现在仍和妹妹保持和谐友善的氛围,只是盯着他的目光始终冷厉。
在这人面前,妹妹不再怯弱消极,而是显得十分开朗坚强,甚至能和这人随意开玩笑,当这人暴烈的发脾气时,她还勇敢的鼓励他要坚持信念,这使海在暗自窥伺的情况下兴奋不已。
海大胆迎接这人箭一般投来的冷厉目光,眼里充满友善,他虽不知这人的真实底细,这人对他虽一直怀疑,但他仍未产生一丝一毫的顾忌。
他不动也不开口,只是坦然的与这人对视。
这人冷厉目光中,又隐约多出一种有趣的神色,似觉得海非但不是威胁,还是可以随便戏弄的玩物。
他目光不再严厉却仍很冷,被他盯住的海逐渐沮丧,主动表达的那份友善也沦为羞耻而消失。
“你真的单独敢杀一只虎?”
“我已单独杀了一只。”
“我不信。”
海竟然突地笑了,似刻意掩饰自己的沮丧:“我不逼你相信。”
这人也笑了,饶有趣味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阵:“我的怪毛病,说出来怕吓到你妹妹。”
他不等海和妹妹反应,旋即沉声道:“我不信哪个人,就非杀了哪个人不可。”
妹妹闻言惶悚:“你要杀了我哥哥?你……”
这人平和地打断她的话:“只需他在我面前证明他确有独身杀虎的胆量与能力。”
妹妹急声道:“你让他怎么证明?”
这人道:“先得他自己同意了再说。”
妹妹看着又沉静得近乎木讷的哥哥,更急得手足无措:“你们在这里等,我回去取虎头来……”
这人冷笑道:“取来我也不信,你不必辛苦的白跑一趟。”
妹妹几乎要哭了:“这里没有老虎,就算有,我哥哥杀虎不易,重伤初愈,体力不支,也无法立刻重现那天杀虎的威猛。”
这人道:“我看得出他重伤初愈,但他体力却未必不支,只要他肯同意在此地立刻证明,我自有办法让他证明。”
妹妹紧握住海的左手,急声道:“哥,你就证明给他看,不然他真杀了你,我……我也不能独活。”
海本来对这人已心生好感,现在面对这人的强横突又倔强起来,眉眼间明显透着冷冷的怒意:“他这般处境,怎么杀人?”
这人竟闻言狂笑:“我手里还有一只筷子,你大可尝试一下,是你跑得快,还是这只筷子跑得快。”
妹妹眼泪终于流出,叫道:“我照顾你已有半年,难道你却是白眼狼?”
这人顿住笑声,恶狠狠的瞪着海:“证明给我看,否则今天我就真做白眼狼。”
海沉默,眼角看得见那只深插石壁的竹筷。
他动手时有招有式,那些招式却都如本能,自己无法解释,对武功也始终一窍不通。
但他却从那只竹筷看出,这人必定武功卓绝,自己想跑,绝对跑不过他手中要掷出的第二只筷子。
他咬咬牙,只能妥协:“你说怎么证明。”
这人振奋的笑道:“你走到这边来。”
海走到离他不及一丈的位置。
他转目望向右面黑暗深处:“再走过去,大概走十步就行了。”
海顺从的走近那片深渊般的黑暗。
他竟很快适应了黑暗,真切的看到一柄深插洞壁的长刀,刀锋的森森寒气砭人肌骨,却不见丝毫刀光。
这人沉声道:“那里有柄宝刀,你现在定然看见了,若是将其拔出来,我便相信你,不再为难你。”
他话音刚落,海的手已握住刀柄,坚硬冰冷的刀柄就像一根死人腿骨。
他先单臂使力,双足跨马踏定,但臂上肌肉挣得鼓凸,青筋乱绽,直至发胀发酸,那柄刀仍是纹丝不动。
他甩甩那只胀酸的手臂,再次双足稳踏,另一只手也伸出,双臂齐握刀柄,聚以全身最大限度的力量,猛然往出一拔。
掌心突滑,足底失稳,身体朝后重重跌到地上。
那柄刀仍是纹丝不动。
一阵难抑的深刻痛楚随之从他背脊钻向心脏。
他几乎呕吐。
他背脊撞到地上突起的尖石。
他总算知道这边地上其实到处是尖石。
换作别人身体比较差,这一撞恐怕就要脊骨断折而瘫痪,但他素来体格强健,下坠之势虽奇突,本能似的招式又巧妙施展及时使他与地面缓冲,痛的咬牙钻心,伤得却不重。
他没有因痛楚发出丝毫呻吟。
他身体跌倒时甚至没有发生丝毫响声,妹妹眼睛盯着那片黑暗,并未察觉他的跌倒。
妹妹还给他加油打气:“哥,你一定行的,证明给他看,你单独杀死了老虎,一柄刀难不住你的。”
她以为这场挑战的考验都在黑暗,只要海适应了黑暗,找到了刀的位置,将刀拔出对海而言一定轻易之极。
她根本想不到那柄刀插得不深,却非常稳固,似完全和洞壁合为一体。
拔刀须有千钧力,这比独身杀虎要艰难太多。
尽管妹妹估错这场挑战的真正考验所在,但她言语中发自肺腑的真诚仍让海感激而再度兴奋。
他不禁热血上涌,重又起身,挺直背脊,不顾钻心的痛楚,只毅然瞪住刀柄。
他平时在妹妹眼中便是镇静而沉稳,但现在他身上展现出的镇静而沉稳却连妹妹也倍感异常。
他几乎是冷酷的,肃穆的,尽管妹妹与这人都知道他会伸手握紧刀柄,可他行动的那一刻仍使他们倍感突兀。
妹妹莫名的内心颤栗,似看见他身体的一股热血突兀的寂然冷却。
这人内心也是莫名惊跳,只觉他举手投足增加了一种神圣的胆气、义无反顾的信心。
手掌灼烧着冰冷的刀柄,过于专注的运劲蓄势导致手背上青筋鼓凸如蛇盘踞,那条条扭曲的筋脉里正有熔岩般的血液缓缓流动。
除了这些鼓凸扭曲的青筋,还有那惨白的骨节也根根醒目,这倒并非说明他手背皮薄少肉,而是他手上每寸肌骨都如磁石吸铁紧密地附着刀柄。
他又听见这人以极不屑的语调回应他妹妹那句鼓励的话:“难不住?你认为那柄刀很普通?和你家的切菜刀一样?哼,那是着了诅咒的魔刀,铸造完成的当日就害死上百人。”
他没有发现妹妹对他这番说辞产生任何反应。
妹妹仍屏息凝气,在内心焦急地为哥哥鼓劲。
她坚定的信任哥哥不凡的实力,心中的哥哥永远是强悍无敌的全天下最棒的勇士。
或许一种隐秘的主因是她不敢想象也无法接受这次哥哥失败而被这人杀死的残酷结果。
她咬紧牙关,脸上已出现冷汗。
XXX
黑暗,死寂寒冷的黑暗。
海握住刀柄,精神极端集中,瞳孔收缩成两个比黑暗更黑暗的点。
他与黑暗一般死寂,却不一般寒冷。
他表情恐怖严峻的凝固,意念无限制的膨胀,血液炽烈仍如岩浆,不断在鼓起的扭曲青筋里奔突激涌,似要冲破身体,爆溅而出。
他只深刻真实的持久感到自己本来还算清醒的精神状态突兀改变,完全不受控制的急促紧张的瞬息万变。
混沌脑海似有无数巨浪在汹涌翻滚,浊雾迷迷的眼前猛地掠起一道灿亮刺目的电光,耳际如闻炸雷。
狂怒的浪涛随着这电光炸雷而撞上一座漆黑巍峨的高山,浑黄发臭的泡沫溅起,他的意识随着浪涛撞碎却不与浪涛聚合,而是一落千丈,眼睛骤见血红。
几乎同时浊雾的颜色变得青郁诡异,凝结滞留在大片泡沫的上空,沉闷的压抑着破碎意识的浮动。
一切静息。
不知过了多久,潮湿冰冷的脑海来了些风。
柔柔地徐徐地吹过潜伏危机的意识深处。
浮躁的心终于安宁,紊乱的思维终于平和,微妙又悄然的变化像一场遥远又凄迷的梦,像一个温馨又美丽的奇迹。
浊黄的泡沫也逐渐变得剔透晶莹,衬着碧绿无波的海水,散漫到其他无人问津的古老世界。
而这边的世界,正生机勃勃地绽放记忆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