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作为心理医生，还是作为与顾妍妍相识已久的友人，叶然什么都没能做到，最终获胜的总是现实，它只需依靠向前的惯性就可以碾压个人的无望幻念。他有些愧疚，却也只能作为旁观者，观察、分析、无所适从...
他知道那些真正被现实生活击败的人是什么样子的，那些人就在重症病区，需要接受多种维度的治疗，药物、电激、心理疏导...在极小概率的情况下，他们的大脑功能会被调校至社会能够接受的范围，但大多数的病例就算经过治疗也显然超出了这个社会的宽容度，他们会被永远困在病区，只能用幻想、幻听、幻视去重新塑造那个整洁而又苍白的空间，实在是无妄而又躁动的徒劳。看到那些人的时候，叶然就不会再想和现实世界的惯性正面对抗，他对自己的举止变得小心和敏感，必须防止大脑的过分偏斜倾向。
无论如何，医院终于批准他面诊轻症病患了，工作大多是提问和检测，完成之后需要在导师的指引下寻找患者的病因，最大的挑战在于如何按照具体的治疗计划将病人的精神状态调校到正常范围。叶然对此并没有太多自信，如同他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是否属于正常范围没有自信一样。好在日复一日的工作并未出过太大差错，只是未能释怀的无形压力在内心积聚着。
这天，候诊名单上出现了一个名字，沈梓绮。
“才50元一小时呀，很便宜嘛！”扎着卷俏马尾的沈梓绮笑呵呵地坐到叶然对面，语气中有着些调侃的意思。
“...不是50元一小时，50元是心理测试的花费。”
“哦哦。”
测试题并不高深，听凭感觉选择即可，沈梓绮对这样的题目很是喜欢。完成之后，叶然负责查阅校对，测试没有标准答案，却要分门别类地给测试者贴上标签，就算他明白沈梓绮本人必然要比这些标签复杂得多，却还是小心翼翼地用职业动作对她加以分类，反正，沈梓绮不需要接受治疗，想来，这次面诊大概只是她创造的一个契机。
“快下班了吧？一起去逛逛？”
外白渡桥，总感觉这座交织着钢结构的桥梁永久性地沉浸在流逝的岁月之中，置身桥上远眺潺潺江水，许多过去的回忆会不自觉地浮现上来。沈梓绮和叶然避开了外滩上如织的人流，他们漫无目的地穿梭在虹口的街巷之间，不觉来到石库门的老旧弄堂，夜幕下的历史性建筑观感欠佳，斑驳不均的局促房屋，无规划的道路像是被两旁老屋挤压出来的窄小迷宫，残损的电线杆上错综着复杂电网。更远处的街区已被拆迁队伍肃清，只剩下满地的残碎砖瓦，它们曾被建造，又被使用至老化，最后被废弃...而在这一切的对面，崛起了一座又一座恢弘的科幻式建筑，它们那样的强大、新颖、势不可挡并且遥不可及。好在，这片废墟仍会在不久的将来重建辉煌并在更久远的将来再度衰落。
看来，重建是一项反复的作业。
叶然走在沈梓绮身边，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唇，听着她流水般的娓娓之音。他们聊了顾妍妍、钟瑜、还有过去的一切...走了很远的路，坐在外滩边的长椅上，任凭心绪在江边的长风里沉醉。
晚餐，沈梓绮点了梅酒，不光自己喝，还让叶然也喝，他们默契地拒绝在这个夜晚保持清醒。在酒精的影响下，沈梓绮似乎不再管束自己的话语。
“去年的时候，我妈去世了。晚上突然就接到了老家派出所的电话，我问妈妈是怎么死的？他们说急性胰腺炎，总之得有人去收拾后事。你知道吗？那时候啊，我正在参加公司的聚餐舞会，大家都很开心呀，蝴蝶形的旋转灯光也美极了，他们让新人去舞池跳舞，说是企业文化什么的。我也去跳了，本来没什么，我以为自己不会伤心的，可是跳到一半我还是哭了，明明是这种时候，居然还要摆着笑脸转圈圈，真悲惨...GARY上来安慰我，说了一大堆根本记不住的话，我又笑了，还和大家赔礼道歉，然后，所有人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聚餐，再后来，GARY 把我送回家，和我睡觉...”
沈梓绮的双眼陷入了短暂的空洞，她想到了个晚上。
“妈妈的葬礼只有我一个人。”沈梓绮把带着泪光的视线投向远处：“我想，她尽己所能地把我养大，之后，又尽己所能地离我而去，所以，这算是爱我的吗？”
“嗯。”叶然点点头：“是的。”
“送我回家吧？”
叶然和她走出餐厅，沈梓绮的身子贴着他，呼出的气味带着些梅酒的酸涩。神智不太清醒的叶然忍不住看向她浅咖啡的发丝，红晕晕的脸儿，温润可爱的唇...身体里窜升起冲动，长时间压抑冲动对身心健康不利，然而，他不想将自己与沈梓绮之间的关系推向身体交换的层面，这种与内心毫无联系的行为简直就是亵渎。他在心里问自己，是准备好要爱上沈梓绮了吗？
仍未得出结论的午夜，两人踉踉跄跄地摔进沈梓绮的出租屋，这个并不宽裕的房间被各种物件填得满满当当。他们一股脑地躺倒在粉白色的单人床上，沈梓绮摸索着按下床头灯，微暖的暗色灯光暧昧地照亮了房间里的一切，叶然似醉的模样又让她觉得可爱，她凑到那男生面前，缓缓解下了自己的发带，绸缎般丰盈的长发洋洋洒落在肩，叶然被浓郁的幽香吸引着贴到沈梓绮的耳边，胡乱和她亲昵起来。互相缠绕的呼吸，互相交叠的触觉，还有互相对视的眼神，叶然看清了沈梓绮的双眸，于是，动作停止了，不止是动作，他所有的一切都停顿了。
“你...怎么了？”
叶然摇摇晃晃着起身，口齿不清地道歉，狼狈地离开公寓楼，外界的噪声和纷繁光影迅速占据了身体的知觉。叶然又一次在沈梓绮面前溃逃，而一个溃逃的人什么也抓不住，如同以往，他只是在数不清的瞬间造就了数不清的错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