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上船不思岸上人,下船不提船上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诸葛村夫摆出一副苦瓜脸,心事重重地捧着酒杯,对着猴王喋喋不休的诉苦不停。猴王则是心不在焉地随声附和几句,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兀自吃地津津有味,仿佛将诸葛村夫讲述的那些凄风苦雨,全都当成耳旁风一般。其实早在诸葛村夫审问索隆的时候,尽管隔着几层木板,猴王这边也是听了个真真切切,如今再加上诸葛村夫自己的口述,猴王在心中稍微一捋,便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给理了个七七八八。简而言之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迅速崛起的诸葛家,毫无意外的被别人给盯上了。这几年间,有人动用各种关系,明里暗里的打压诸葛家,导致他家在齐国境内的生意不断萎缩,甚至到了举步维艰、难以为继的地步。
为了生存,迫于无奈之下,诸葛村夫他爹只能下大力气去他国拓展市场,于是派了诸葛村夫的大哥、二哥走陆路,分别去了赵国、楚国,又派了诸葛村夫走海路,去了燕国。本来诸葛村夫他爹的盘算是,天下战乱频仍,秦军屡屡东出,再加上山林中盗贼剪径、野兽横行,走陆路实在是太过危险,便把相对安全的海路留给了诸葛村夫,而且还让他带着重金,提前去拜了码头、买了路票。诸葛老爷子自以为,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可不曾想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人偏偏盯上了这个神仙梦中赐名,身负大气运、大机缘的诸葛村夫,他们出重金买通了海贼,不仅要送诸葛村夫早入轮回,还要顺手把诸葛家的海上商路,给彻底掐断。
话说那海贼首领姓陆,单名一个飞字,手下聚集了大小喽啰四五百人,还有十余艘木船,盘踞在登州港外六十里处的一座无名小岛之上,还竖起大旗,自称什么“海贼王”。这伙恶贼,常年在海上为非作歹打劫往来商船,端的是丧尽天良、无恶不作,早年间官府也曾试过发兵剿匪,只是每次发的兵少了,官兵根本就不敢登岛;发的兵多了,那陆飞早早便得了消息,领着手下人带上值钱的家当,一窝蜂的全跑了,等官兵撤了,他们又会卷土重来。如此反复拉锯了几次,官府不但奈何不得这陆飞,反而虚耗了许多钱粮,无奈之下两家只得达成默契,只要海贼不劫掠往来官船,官府便不会发兵剿匪。当然逢年过节,陆飞也会派人心腹上岸,带着一车车的贵重礼物,去疏通各种关系就是了。就这么一来二去、年深日久,陆飞这伙贼人早已是树大根深、尾大不掉,每年光是靠着给往来商船卖路票、送黑旗这一项收入,便已是赚的盆满钵满了。
猴王风卷残云般地,将一桌子酒菜吃了个七七八八,用眼睨着诸葛村夫,满不在乎地说道,“村夫,瞧你那臊眉耷眼的倒霉模样,不就是区区几个毛贼嘛,至于把你给吓成这样?放心吧,只要有我在,定能护你周全”。诸葛村夫闻言只觉得心底一松,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毕恭毕敬地捧着酒杯站起身,微微鞠躬后,诚心诚意地说道,“至尊公子,一切拜托了”。“好说,好说”,猴王稳如泰山地坐在凳上,抬手同诸葛村夫碰了杯,一饮而尽后,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村夫啊,你说你亲自去拜过陆飞的码头?那岛上到底是个啥样啊”。诸葛村夫坐回了凳子,拧眉思索了片刻,条分缕析地沉声说道,“那岛大概方圆二十里,在登州港东北六十里处。岛上建了码头和营寨,码头至少能泊下二十条大船,营寨有前后两道门,寨墙全为木制,大概两丈来高。寨子里常驻二百余人,共有数十座木屋,寨子正中有一座议事厅。寨子分为前寨、后寨,大小喽啰住前寨,陆飞和主要头领及其家眷住后寨。我只记得这些了”。
“才去了岛上一次,便把那陆飞的老巢给探了个七七八八。诸葛村夫,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啊”,猴王微微颔首,心中暗道一句,望向诸葛村夫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许,又端起酒杯与诸葛村夫轻轻一碰,各自饮了杯中酒。诸葛村夫放下酒杯,喟然长叹一声,幽幽地感慨道,“哎,至尊公子,我倒不是怕了那陆飞,只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在这片海上,陆飞那贼厮已然成了气候,官兵都拿他没办法,我也只得避其锋芒了。只可惜,经此一事,就算双方没彻底撕破脸,但我诸葛家海上的这条商路,以后怕是也要断了啊”。“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更何况这陆飞还想要你的命。村夫啊,你和这厮之间,结的可是死仇啊”,猴王脸上笑意盎然,没心没肺地调侃道。
诸葛村夫闻言神色愈发黯淡,无可奈何地说道,“哎,罢了罢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以后他在此间继续做他的海贼王,我回临淄接着做我的公子哥,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了,我就不信了,陆飞那厮还敢追去临淄城找我麻烦不成。”看着诸葛村夫这幅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窝囊相,猴王不由得莞尔一笑,阴阳怪气地揶揄道,“正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村夫啊,你这般年纪便有如此胸襟,果然是身负大气运、大机缘之人,未来前途,端的是不可限量啊”。诸葛村夫颇为尴尬地望着猴王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时竟无言以对,紧紧攥着那只酒杯,几度张口欲言却是如鲠在喉,最后只得无奈地讪笑了几声,一张大圆脸早已是羞的紫中透红了。
猴王见状,轻轻拍了拍诸葛村夫的肩头,不徐不疾地淫道,“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猴王一席话说完,诸葛村夫不自觉地浑身一个激灵,只觉得胸中顿时豁然开朗, 直如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一般,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猴王,脑中仔细回忆着猴王说的每一个字,心神荡漾犹如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久久不能平复。“不过呢,若是有朝一日,村夫你打算拔剑而起、挺身而斗了,我自然会去帮你的”,猴王目光灼灼地看向诸葛村夫,情真意切地说道,同时心中暗暗加了一句,“不过嘛,得加钱”。诸葛村夫闻言只觉得心头一暖,鼻头有些发酸,再次起身离席,郑重其事地朝着猴王深深一揖,“村夫啊,你我兄弟二人,相见恨晚一见如故,不必如此拘礼,来来来,喝酒吃菜”,猴王起身搀起诸葛村夫,二人相视一笑,坐回座位继续畅谈至深夜,自不必细说。
猴王上辈子做事有个习惯,凡事不问能不能,也不问该不该,只问值不值。有一说一,猴王单枪匹马一人一棍,能不能上岛灭了陆飞那伙海贼呢,当然能,而且是易如反掌;那猴王该不该灭了陆飞那伙海贼呢,当然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惩恶扬善为民除害,说的便是这般义举。但猴王帮诸葛村夫灭了那陆飞,这事儿干的到底值不值呢,也只有猴王自己心里清楚了,于猴王而言,至少此时此刻,绝对是不值的。想当初,饶是哈士奇这么铁的关系,他张口求猴王去渡天劫,猴王还硬是拖了他半年呢。现如今,这诸葛村夫跟猴王只是萍水相逢,有些忙就是能帮,也要抻一抻、看一看,故意端足了架子,等时机跟价码都合适了,再出手才能把人情做足,当然所谓的值与不值,也仅在猴王一念之间,全看他心情了。
翌日天明,待猴王用完早饭,他便被诸葛村夫拉去了甲板,子乔和几个家丁抬着两口大木箱子,紧紧跟在他们二人身后。片刻之后,两口木箱摆上甲板,子乔也招呼着一众船工朝猴王这边围了过来,诸葛村夫先请猴王对着大伙儿讲了几句场面话,随即便轻咳两声,一脸正色地接过了话头,“诸位请看,至尊公子许诺给你们的那一成财货,还有我给大家准备的犒赏,都装在这两口箱子里,等会儿我便让子乔发给你们”。众人闻言都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一个个眼睛瞪滴溜圆,目不转定地盯着那两口木箱,诸葛村夫此刻提高了声调,掷地有声地接着说道,“正所谓上船不思岸上人,下船不提船上事。诸位,我得提醒一句,你们拿了至尊公子和我的这笔钱,昨天的事儿,须得烂在自己肚里,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顷刻便有破家灭门之祸,懂了吗”。
那些船工面面相觑了一阵,突然一个老船工高声答道,“还请公子放心,我们都是海上讨生活的苦命人,自然晓得轻重,昨日行船风平浪静,哪里来的甚么事,你们说对吗”。“对对对”,“就是,就是”,“王伯说的对,莫说昨日了,这一路来都没得甚事”,众船工皆是乖巧地随声附和,连连点头。“子乔,给大家发钱”,诸葛村夫大手一挥,已是神色如常,与猴王联袂并肩站在一处谈笑风生,默默地看着子乔和几个家丁,一丝不苟地给众人发钱。船工们得了赏钱,皆是喜笑颜开、心满意足,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只这一笔横财,便抵得上他们辛苦劳作三、五年的出息了,此时众人都是簇拥在猴王和诸葛村夫身边,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感谢个不停,直把他二人夸地好似活菩萨临世一般。
说来也怪,剩下的三天行程,还真的就是一路顺风顺水、无波无澜,猴王要么是甲板上陪着慕容昕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顺便再聊些有的没的;要么是同呼延力、子乔一起探讨武艺,时不时地还要指点他们几招;到了晚上,便由诸葛村夫做东,准备上一桌子好酒好菜,兄弟二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直至深夜。至于其它的,该说不说,饶是慕容昕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一连三天的大饱眼福,也把猴王看地有些审美疲劳了,只能在心底默默地感慨一句,无马的步兵看多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还是有马的骑兵更好看些。三日后的一个上午,猴王昂首挺胸的立在船头,两侧分别站着诸葛村夫和慕容昕二人,诸葛村夫满脸含笑,伸手指着前方一处偌大的港口,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地介绍道,“至尊兄、慕容姑娘,前边便是齐国的登州港了。此港口占地两千余亩,外面连着一座坊镇,南来北往的商贾都在这里歇脚,镇内市集林立,单论繁华程度,此镇比起一般的大城,也是毫不逊色了”。
猴王微微颔首双眼微眯,只见远处港口外的海面上,百舸千帆络绎不绝,码头上泊着百余条各色船只,港口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往来送货的车辆,川流不息、源源不断,目光所及皆是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一派繁荣景象。“等船靠了岸,咱们先去镇中寻个客栈住下,休息一晚,明日一早便动身去临淄,不知二位以为如何啊”,诸葛村夫用询问的目光望着猴王与慕容昕。猴王倒是无所谓,于是扭头看向慕容昕,“便依诸葛公子所言”,慕容昕笑着答道,猴王闻言也是跟着点了点头。“至尊公子、慕容姑娘,你们二人初到齐国,本该由我领着你们逛一逛这坊镇,聊表地主之谊的。只是我下午还要去港口牙行处理些琐事,实在是抽不开身。不如这样...”,说到此处诸葛村夫嘴角微挑,朝猴王使劲儿眨了眨眼,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递了过去,故作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今天下午,这地主之谊,便请至尊公子替我代劳了。这荷包里装了些刀币和散碎金银,二位在这镇里看上什么,尽管买便是了,全由我做东”。
猴王立刻心领神会的接过那荷包,又冲诸葛村夫偷偷递了个,“兄弟,够意思”的眼神,“诸葛兄一番心意,咱们倒是却之不恭了。慕容姑娘,你说呢”,猴王笑呵呵地看着慕容昕,装模作样地问道。慕容昕朝着二人盈盈一礼,巧笑嫣然地说了声,“那便多承二位公子美意了”。话说诸葛村夫领着猴王等人下了船,刚离了人声鼎沸、如火如荼的喧嚣港口,又钻进行人如织、鳞次栉比的热闹街市。看着眼前团花锦簇的繁华盛景,还有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的人流,猴王本以为,自己在深山老林苦熬数十载,如今再次踏足人类社会,定会如眷恋旧林的羁鸟,思念故渊的池鱼一般,生出几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感慨来。他却是未曾想到,此时此刻的自己,非但没有半分游子归乡的喜悦,反倒生出一股,恍如隔世般的疏离感,只能在心底幽幽地感慨一声,“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