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班见朱淑真很不自在,知道他们三人如此瞧着她实在不妥,想用话语打破尴尬:“幽栖居士带伤而来,看来练兵官又对你动手,实在不行到知府大人面前告他一状,看他还敢再有下次!”
听到这话,千里寻立刻明白,朱淑真被家暴之事并未隐瞒在坐诸位,倒令她轻松许多:“诸位放心,不会再有下次,明日我会与林觉和离。”
苗知瑜说:“早该如此,当日你嫁给练兵官时,我等都替你惋惜。”
安明轩说:“幽栖居士若能离开练兵官,我等都会替你高兴。”
东方尘泽神秘地笑道:“有一人要是听到此事,肯定比在座诸位都高兴。”
三位公子又互相看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千里寻搞不明白笑容背后的深意,毕竟朱淑真的记忆她一丝一毫都没有,也懒得琢磨,提醒道:“易安居士的诗在此,大家还是尽快品评。”
易安居士的诗是乔文仙想方设法得来,苗知瑜一心在诗上,仿佛字里行间也有乔文仙的气息一般。至于三位公子的笑容,她并未关注。
听到朱淑真的提醒,苗知瑜第一个发表意见:“从诗的序文能够看出易安居士人在莱州,与德甫先生夫妻团聚,本应高兴才对,可字里行间让我感受到孤独和落寞,难道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出现问题?如果真是这样,岂不更令我等女子伤感?”
安明轩好奇地问:“为何会令女子伤感?”
苗知瑜回道:“身为女子最是羡慕易安居士,既嫁给喜欢之人,又与丈夫志趣相投,如果这样还会孤独落寞,像我等待字闺中的女子真不知道以后该嫁什么样的人。相比较这首诗,我还是喜欢‘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起码这几句还能让我感受到易安居士甜蜜的思念之情。”说完苗知瑜一脸怅然。
曹班接着说:“我最喜诗中用典,只有如此,方可展现我的才华。易安居士的诗,正中我意,请允许我在诸位面前献丑,解解其中典故。”
东方尘泽笑道:“你啊,就怕别人不知道你读的书多,好吧,我们大度,机会让给你。”
曹班开始侃侃而谈:“此诗有三处用典,第一处‘公路可怜合至此’,袁术字公路,此句来源于《三国志·袁术传》注引《吴书》:袁术兵败后,饥渴交至,叹曰:‘袁术至于此乎!’;第二处‘青州从事孔方兄’,‘青州从事’指美酒,《世说新语·术解》有云:‘桓公有主簿,善别酒,辄令先尝。是谓青州从事,恶者谓平原督邮。’‘孔方兄’指钱财,鲁褒《钱神论》中说道:‘亲之如兄,字曰孔方’;第三处‘乌有先生子虚子’,则是司马相如《子虚赋》中虚拟的人物。”
曹班讲完,众人无不佩服。
千里寻更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觉得自己此刻像一个无知的小学生,慨叹这家伙怎么懂得这么多,更慨叹写这首诗的人学富五车。还是悠着点,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再做定论。
曹班道了句:“献丑了!”
安明轩说:“曹兄果然厉害,引经据典的能力无人能及。”
安明轩注意到苗知瑜虽被曹班的解析折服,却依然沉浸在感伤之中,安慰道:“苗姑娘不必伤感,德甫先生任莱州知州,公务繁忙,多多少少会冷落易安居士。我以为,如果仅把这首诗看作书写闺中女子的孤独和落寞,则是小觑了易安居士的才华。我读此诗,品味到她表面写孤独和落寞,以及对德甫先生的不满与失落,实则暗藏对朝廷官员的不满,集中在这两句‘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不就是朝廷官员日常生活的写照吗?”
安明轩的解释令苗知瑜释然许多。
东方尘泽说:“安兄慎言,在座五位的父亲虽是地方官员,也都是朝廷所封,你如此解析,被父辈们知道,可是要挨板子的,呵呵,再说如此解析易安居士的诗,会将她置于众矢之的,慎言!慎言!”
安明轩谦虚道:“东方兄所言甚是,我的理解仅代表个人,也仅限于我们五人知道,恳请大家不要传扬出去。”
东方尘泽批评道:“亏我们五人常在一起论诗作词,竟如此不信任大家,尤其不信任两位才女,该罚,罚你为幽栖居士做盏茶来。”
安明轩站起来,向大家拱手致歉:“该罚,该罚,我这就为幽栖居士做茶。”说完走到做茶桌前,开始忙碌。
曹班赶紧把自己的茶喝完,要求道:“罚你也给我做一盏。”
“放心,我给你们一人做一盏,我做的茶口感比不上茶楼的茶师,你们可别嫌弃。”安明轩开始认真做茶,边做边用心听其他人如何品鉴此诗。
东方尘泽说:“易安居士这首诗的妙处在于她将两种生活对比着来写,一种是‘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另一种是‘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前者带来的结果只能是‘寒窗败几无书史’,后者则是‘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两相对比,警示世人应该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不管别人如何,易安居士只会选择‘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所以在这首诗中我们能感受到易安居士的生活志趣。”
三位公子与苗知瑜都已谈完,只剩下千里寻。别人已从诗中品出各种滋味,她听了无不赞叹,也在心中组织着语言,还不断问自己,该怎么说才能不辜负朱淑真的才华?
这时听到东方尘泽的声音:“幽栖居士有何见解?你可是易安居士忠实的追随者。”
朱淑真竟然是李清照忠实的追随者?更不能给朱淑真丢脸。千里寻越如此想,心里越紧张。她努力稳住,使得自己看上去平淡自如:“各位见解独到,才华横溢,令淑真佩服。大家都品到诗中的精华和韵味所在,以至于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夸赞谦虚式的开场白效果不错,四位友人面露笑容,浑身轻松下来。那么接下来她千里寻无论说什么,哪怕稍有不到位之处,他们应该不会与她计较:“既然受邀参加诗会,总得发表发表意见,我在大家的基础之上说说个人的浅薄之见。”
千里寻站起来,缓步走到卷轴跟前,她这么做无非是想给自己更多思考的时间。她在卷轴跟前稍立片刻,转身面向大家:“别人写诗,诗眼均在诗中,易安居士这首诗诗眼却在序中。‘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一个‘独’字道尽所有,既有女子独处一室没有丈夫陪伴的孤寂,亦有摩诘居士‘独坐幽篁里’品性高洁的孤独。‘平生所见’到底是什么?可以是易安居士以前幸福的婚姻生活,亦可是美好的人物或事物,令人回味无穷,无比向往,只可惜‘皆不在目前’,让人失落惆怅……”
千里寻还未说完,传来苗知瑜轻声叹息。
千里寻心中喜悦:“竟然讲到她心里,不愁不被她认可。”
千里寻放松许多,越放松,话越多:“理解完诗眼,再来看诗句,便能够把握其中意味。‘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是写居住环境,一个‘寒’字既让人感受到秋风萧瑟,也写出环境并不符合诗人的志趣,‘可怜’二字,到底是说什么可怜?接着往下看,‘至此’引出下面两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可怜’说的并不是缺少物资,而是精神的贫乏。与‘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遥相呼应。也印证了诗眼中的‘独’字定然是品性高洁的孤独。易安居士的诗,让我想起了佛教中有言‘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间男女情爱,以及名利如同露水,再美好,太阳一出来会消失不见,只有精神的志趣爱好,以及高洁的人格品德才是永恒。”
千里寻终于讲完,深深吐口气,总算没有白白顶着朱淑真的名头,她从容地走回桌前坐下。
东方尘泽第一个赞道:“幽栖居士的品鉴令人佩服,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曹班也说:“自愧不如!”
苗知瑜只顾沉浸在个人的伤感中,一言不发。
安明轩已将茶做好,先将第一盏端给朱淑真:“用这盏茶表示我的赞赏之情,幽栖居士,请用。”然后又把茶盏给其他人一一端了。
大家都拿起茶盏刚品了一口新茶,还没来得及放下,听到从楼下传来声音:“本公子今儿偏让她来陪我!看你们能把我怎样!”接着听到楼下乱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