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阴云仿若被风抽干,逐渐变得清朗轻盈,雨势已呈缓势,落珠般稀稀落落敲在头顶的帛伞,发出叮咚脆响。
孟令风为前方之人撑伞,一路无话。
宋星摇佯装镇定,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尽力避免与孟令风对视,握成拳的手心却湿腻腻起了汗,她觉得自己太倒霉了,不知应想个什么托辞瞒过孟令风趁机偷跑。
跨过困巷的路口,这个借口依旧没有琢磨出来。宋星摇深深轻叹,回过头看去,却见孟令风停了脚步,嘴角挂了抹古怪的浅笑,说道:
“宋姑娘,你倒真是胆大。”
宋星摇眼前一花,耳尖透出桃花般粉色的彩晕来,迷糊了半晌才镇定下来,清清嗓子,讪笑问道:
“嗯……你,你认出我来了?”
孟令风忍住笑,稍稍凑近了上身打量,口中念着:“真像!真像!难怪能将二公子瞒过去。”
宋星摇又羞又愧,好端端的女儿家神色出现在卫子歌的脸上,当真是别扭,却将孟令风看得喜笑颜开。
“既然瞒得住二公子,如何未瞒过你?”
宋星摇眼神缥缈,心里虚得不敢直视孟令风。
孟令风又从上至下扫了番,终于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这才正经回她:“岂是我看出来的,是姑娘那位朋友告诉公子的。”
“嗯?”宋星摇轻声疑惑,“柳下蹊?”
“正是了。哦,姑娘不要误会,是柳下公子被戍卫押回太守府时,恰好公子也在,几人突然同时出现惊诧的神情,公子发现不对,叫住一问,这才知道‘自己’竟出现在困巷,回来的比他们几人还快……”
孟令风又不住一笑,“公子他不得已信口诓骗那几个戍卫的样子,真是无奈又局促,当真有趣。”
宋星摇脸颊热得滚烫,只嗫喏道:“倒难为卫公子了。”
“后来公子单独去见了柳下公子,这才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没想到,姑娘竟是谍庄之人,难怪幻出的公子容貌如此惟妙惟肖!”
孟令风交口赞叹,宋星摇只好轻咳来掩饰心中尴尬。
“宋姑娘,公子特意派我来救你脱困,只是我还有其他事务要办,这便先走了。”
孟令风将手中的油伞递给宋星摇,捏住两指搭在唇前呼出明亮的口哨,青色的骏马从视线外扬蹄跑来,溅起明快的水线。
宋星摇赞道:“好马!可有名字?”
他握住缰绳一踩马镫直接飞身而上,手掌爱惜地抚摸着顺滑的鬃毛,“多谢姑娘夸赞,此马叫青月骓,已陪我十二年了。”
“青月骓……”
马儿仿佛感受到主人的爱意,偏过脖颈将头贴在孟令风手臂,孟令风撴住缰绳,想起来什么似的抚住扬起蹄子的骏马,隔着雨幕朗声道:
“宋姑娘,公子叫我转告你,不必担忧柳下公子,他自会安排,不日即送返客栈!告辞!”
宋星摇悬着的心这才落下,对卫子歌的好感更是深了一步,难为他身为上公子,心思却如此周密,事事周到妥帖。
雨后的巷子里空旷无人,水珠从低矮的瓦当上凝成一股纤细的水流,“叮”地落下。
宋星摇也算是勉强安然过关,再也不想披着卫子歌的皮相无端受惊吓,她支起伞骨罩住自己,心术一动变回自己的模样,柳下蹊的外袍登时拖曳在地。
她退下外衣,折好搭在小臂上,腕间露出几日前系在上头的五色绳,想起柳下蹊曾与她说起的习俗,在端阳节之后第一场雨中扔掉绳结方能辟邪驱灾,又想起今日种种倒霉的遭遇,心中感到无比郁闷,于是几下解开如意扣,将五色绳重重掷进一处水洼里,这才欢跳着向客栈跑去。
“你还真是没变。”
拐角处,卫子湛浑身湿透负手立定,玄黑礼袍浸透了雨再无飘逸之感,衬得他稍显寥落。
他走到水洼旁,矮身拾了那条绳绦揣进袖中。宋星摇踩踏积水的余音消失在困巷外,卫子湛不知为何竟生出一股怅然,良久,方转身离去。
马蹄生风,孟令风在雨中疾驰,遥遥望见行宫外门廊下立着的颀长朗阔的身影,立刻勒住马缰,踏着脚蹬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稳稳落在地上。
青月骓收住马蹄,吐了口气息,自顾踢踏着走到树下休息。
“公子!”
“令风,快站到我这里避雨。”卫子歌招招手,挪开身子让出个空来,“如何,宋姑娘可无事?”
他语气透着些许好奇,挑眉问道。
“公子,属下已按公子嘱咐,将宋姑娘带离了二公子身旁。估计,估计二公子并未发现异常。”
卫子歌负手看向不远处的青月骓整理自己的皮毛,听到孟令风的话,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非也。我那弟弟,应该早就看出有人假扮我了。”
孟令风一愣,不可置信地支吾,眨眨眼,“这……那二公子他为何没有发作?”
卫子歌侧过身用手指点了点孟令风,笑着说:“就如同我没有亲自去拆穿宋姑娘一样。”
孟令风仍是不解,又问:“令风愚钝,一直不解公子做法,公子若想尽快收拢宋姑娘,方才何不随我同去,待宋姑娘出了困巷,当面解释给她听。如此,岂非更快博取姑娘好感?”
“哎~”,卫子歌脸上笑意不灭,伸手去接屋檐滴下的水珠,水滴在他掌心迸散,沾出一丝凉意。
“令风,我问你,你若是偷拿农户的番薯又被人家当面发现,但人家非但没有怪罪你,反而让你多拿些,你的感受当如何?”
孟令风垂眸想了想,露出难堪、纠结的表情,“属下会极其尴尬,不敢面对农户。日后也一定离番薯地远远的,免得再碰见他。”
说到此,孟令风恍然大悟地吸口气,执礼对着卫子歌揖了半礼。
卫子歌拍拍他,推开身后临时敕用作行宫的太守府府门,声音变得沉重。
“随我进去吧,今夜,可是有得忙了。”
傍晚的太阳散出绯红的霞光,被雨涤荡过的空气清冽中裹着一丝香甜,宋星摇趴在案上凝望窗外的余晖,腹中饿得闷声长鸣。
她身上的盘缠早就用光,这段日子全靠柳下蹊救济扶贫,可如今柳下蹊被关进狱中,恐怕自己要过上忍饥挨饿的日子了。
正失神中,房间外有人轻叩房门,“姑娘,姑娘可已休息好了?”
“哪位?”
宋星摇拉开门,见客栈的老板满脸堆笑地提着食盒站在门外。
“老板,找我可是有事?”
食盒里溢出阵阵香气,宋星摇翕着鼻尖偷偷嗅了嗅,极力控制自己想抢到手中的邪念。
“姑娘,我专门给你送饭食来的,有位公子付了钱,让我每天按时给你送饭呢,你看看。”
说着,老板掀开食盒的一角,露出里面漂着葱花油沫的鱼汤,焦香金黄的羊肉烤饼。
宋星摇又惊又喜,细细追问,“公子?是何样的公子?”
老板低头回忆一番,口中道:“这位公子高大俊朗,很是气派呢!”
“啊,那我知道了!”
宋星摇打断老板的话,脑中浮现出卫子歌的身影,嘴角不觉弯了一弯,感念他身居高位却温和谦逊,正如他名字一般,心中顿时涌出暖洋洋的温热。
老板递去食盒,离去前又道:“哦,对了,姑娘啊,那位公子特意嘱托我,让你多喝点鱼汤驱驱寒。”
宋星摇满心欢喜地接过食盒回了房间,客栈老板慢吞吞走下楼梯,见店里的小二正擦拭酒架,挠了挠腮道:
“哎,刚才送钱来的那位公子,他安排的饭食你可要用心,千万别做错了!”
小二弯着腰仔细摆好酒坛,听老板叮嘱他,侧过头笑道:
“放心吧老板,公子说那位姑娘怕辣,鱼汤里我特意用的甜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