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各人纷纷侧身注目，戍卫不敢擅动，站在原地伸头打量，卫子湛倒是一副波澜不惊的从容，宽袖一抖背过身后，对着仵作扬了扬下巴道：
“怎么，何事惊慌！”
仵作跪着回答：“秉二公子，方才尸体不小心淋了雨水，结果小人发现，原本已烧焦的皮肉被冲刷一番后竟显露粉白的肌肉，小人不解，以银针刺探，却见到如此奇怪的情形！”
仵作将身子旋转到尸体面前，捏住一根粗长的银针扎进尸体腹中，就见焦黑龟裂的皮肤下是一层颜色正常的肌肉。
“这有何问题？若遭火焰焚烧，当然是最外的皮肤烧得最严重，火势灭得快的话，内里的肌理还未受损也并非不可能。”
宋星摇不敢细看，大致晃了一眼没发现不妥，出声问道。
“大公子，请再看！”
仵作用力向深处一刺，粉色的肌肉割开，再次露出的却是灰白的骨头，上头布满密集的小孔，仿佛被火舌燎尽了生命的木炭，只怕轻轻一碰便要碎开。
“焚火而死之人，小人见过几例，皮肉烧化不稀奇，可骨头烧得比皮肉还彻底的情况，小人从未遇过。就像……”
“就像火是从身体里烧起来的一样。”
“对！正是大公子这意思。”仵作低了头向宋星摇一叩，郑重道：“小人一时间也弄不清楚缘由。”
院中一干人等一时间没人说话，任由泼天的雨水倾落而下，忽闻空中弥散一缕酸辣的酒气。
宋星摇眉头半蹙，静了静，脑海中忆起一事，忙问：“仵作，我问你，若一人患有肝疾，他是否能够饮酒？”
仵作毫不迟疑地说：“大公子，有肝疾者万不可饮酒，否则不出几年便会肝损而亡。”
宋星摇眼中光彩一现，正要上前，却见卫子湛跨出小半步，恰挡住她的身形，向旁冷冷道：
“你们几人，先将此人押回太守府下狱。”他目光在戍卫脸上巡视一圈，又落到仵作处，“你也随他们回去吧。”
仵作发愣，斟酌一番说：“请二公子恕罪，仵作之职，不可擅离尸首，小人需按实载录所验结果。”
卫子湛微微浅笑，“你很尽职。不过此处有兄长与吾同在，不会有事的。”
他说的轻松，明明是赞许的话，却藏着权威者的不容置疑。
仵作这才叩首，与其他人一同离开。
柳下蹊脚步踉跄被戍卫押走，宋星摇眼尾的余光偷偷送他走出院子，心里不住担忧，不知该如何救他出来，又不知卫子湛回去后是否会苛待于他。
想到卫子湛，宋星摇转过头去看，正好对上卫子湛意味不明的目光也射向自己，这才猛然意识到，此刻院子中，只剩她与卫子湛两个人……活人在了，心头急急蹿出点不自在，却只能强自压住，自以为仍表现得镇定自若。
“兄长，此事重大，”卫子湛盯住眼前人，语调颇为懒散，“现下可说与我听了。”
宋星摇撤回视线投向尸身处，不禁暗道：我是卫子歌、我是大公子！我要稳重！我是卫子湛兄长，岂能怵他！
一番自我催眠，宋星摇可算底气重回，拿出一身大公子该有的气派挺身向尸体那走去，谁知卫子湛立刻抽出手拂住她的臂弯拦住她，寡淡的语气当中掺了似有似无的关切。
“你就站在远处这里吧。”
说罢自己信步跨到尸体旁蹲下，完全不惧尸体可怖的模样，回过头说：“你说吧，我来看。”
宋星摇心中紧张，一面思虑柳下蹊处境，一面自己要顶住卫子湛的气势，还要匀出几分精力琢磨尸体的死因，完全没有注意卫子湛对自己的称谓已经变了。
宋星摇前后略作推敲，点头回道：“此人被奸人利用，到底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卫子湛眸子一眯，凝声倾听。
“方才仵作所示你也看到了，朱三这人应是体内着火致使疼痛难忍，或许慌乱之中栽到灶上又给自己添了把火，最后活活烧死。”
“没错，”卫子湛眼角扫向仍插进腹中的银针，“只是因何而起，我不甚明了。”
“二……”音未出，宋星摇忙改了口，“那你是否听过有一毒，名青砷？”
“青砷……”
“对，此毒若入腹中，不日后，体内热气涌现，使人神色异常言行颇有激昂亢奋之状，且散发诸如酒气的酸辣感。可我来时遇到一位与朱三相识的人，他告诉我，朱三天生便有肝疾，是不能饮酒的，所以当下这酒气，定不是他生前贪饮所至。”
“嗯，不过，此人下肢仍完好，倘若真如你所说是从内燃烧，岂非矛盾？”
“不矛盾。”宋星摇指了指那根银针，“用它扎进腿股处，定可见内里血脉呈烧焦之状。”
卫子湛依言去做，果然发现其深处有火焰炙烤过的痕迹。
“之所以未透出体外，只因今日有雨，空气过于湿润，短时间内还未烧干水汽。这也是为何朱三的胸腹体内烧得最重，体外次之，两者中间却仍有完好的肌肉残留。”
宋星摇顿了顿，突然慌道：“你快离远些，若真是青砷，那它发散而出的气味仍留有毒性！”
说着便走近几步拉住卫子湛，可那团扭曲的五官充斥在眼中，自己倒先忍不住恶心欲呕，忙别过头喘息。
卫子湛扯过白布盖住尸体，站起来将尸体挡在身后，那股难闻的酸气也被压住淡了许多，道：
“我无妨。”
他有一瞬的失神，立刻恢复如常，“你继续说。”
雨水倾盆而下，冲散了鼻中盈余的气味，只剩凉意裹在厚重的外袍中贴附全身，宋星摇深深吸气，突如其来的雷声激得她头中一紧，见卫子湛目光不错地盯着自己，才忍痛继续道：
“先前此人聚众造势，以鸡生怪相招引道士传播流言，惹市井的谣谶纷争，又逢今日祭典倾塌印证谶语，百姓之中势必要频生谣言。民心大乱。如此一环扣着一环，看似巧合却处处是机变，一穷困潦倒之人何来余钱买入十几禽畜？更莫说于街市摆赌局，局局赔输数贯铢钱？道士早不来晚不来，偏众起哗变才来？此人早不死晚不死，大乱已生，偏又死了，人证、物证俱毁，除却那鬼方细作二人，怕世上再无人能窥得其中一二了！”
卫子湛站在雨中，负手而立。
雨水从他的头顶，流到脸颊，流到衣襟，落到土里，像一尊淋了水的石雕，冷冰冰、硬邦邦，动也不动地看着这位“兄长”，深色的眸子中泛着一点点难得真诚的赞许，只有微微勾起的嘴角，显示出他的玩味。
她还是这般，见一叶则已知秋。
聪明，又年少轻率，诚挚，又顽劣胆壮——瞥了她漏洞百出的外衣一眼，卫子湛鼻息轻轻一沁。
“怎么会无人知晓呢？”
他的视线穿过雨帘，也像这夏日的雨水一样，凉却也细腻，落在宋星摇脸上，待她不解其意地回看过来，才慢慢露出淡笑。
“兄长进入院中不过片刻，不是已经悉数知晓了吗？子湛当真自愧不如。”
卫子湛嘴上客气，脸上却并没有自愧不如的神色，他抬腿向前靠近眼前人，逼得宋星摇心虚难平，几欲站不稳当。
雨水狠狠坠入泥中，两人的衣角溅满了泥泞，迎风而动。
宋星摇心头砰砰乱跳，不知何故，泼天弥漫的水汽、一张猜不透心思的脸、一双凛冽的眼神、一道欺身压来的强大的气场，心底有莫名的害怕，却令她恍惚中感到些许熟悉。
她平视着眼前的人一点点靠近，脸色在冷雨之中略有苍白，一边懊恼明明都是差不多的身形，借的还是他兄长的身份，怎么自己就散发不出那样劈头盖脸的气势，一边暗自攥紧了拳，勉强稳住心神不至幻术被迫得溃散。
卫子湛并不想吓唬她，也不想当面拆穿她，见她强撑的样子，不由得停下脚步，在她三步之外驻足，缓缓旋转着手中骨扇，思索该如何不着痕迹地与她告辞。
却见门口处有一人跨入，眼睛瞟去那边，露出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有意思。”
他低声道。
宋星摇回头看去，竟是卫子歌的卫史孟令风，撑伞而来。
她立时眼前一阵恍惚，暗叹今日出门不利。
谁料孟令风并无异常，立在二人身前，依次执礼后严肃道：“二位公子，请更衣后速回行宫，王上召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