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他喊我什么?
宋星摇暗暗沉下心,右手从腰间顺势滑到身后握住左手腕,终于回过神来。
眼前之人,并非卫子歌,而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双生弟弟,大嬴二公子,卫子湛!
像,实在是像!
宋星摇忆起曾经买得的上公子肖像画,卫子歌与卫子湛同用一副面孔,彼时还以为画师写意,两人只是大致相似罢了。
如今看去几眼,除却眼底的情绪有些差异,其余并无二致,丝毫不逊于自己用谍庄秘术所化。
宋星摇目光逡巡不定,不敢对上卫子湛,总觉得他深幽的瞳孔中透出对自己不易察觉的审视。
“兄长怎么来此了?”
卫子湛向前靠了几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步拉近,堪堪几字问得波澜不惊,让人挑拣不出重点。
宋星摇口舌发干,感觉每动一下,嘴唇都像黏在牙齿之上一般,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扯下来。
他这句话,究竟如何解读?
是在问卫子歌,为何与他胞弟心有灵犀也跑到此地查案,还是惊疑他竟也知晓这处不起眼的民宅?
这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若猜错了,可能仅一句话便使自己暴露落于卫子湛手中。
宋星摇思虑片刻,才试探着反问道:“怎么,为兄不能来?”
问题抛了回去,卫子湛双眸浅浅一眯,深深凝视他面前这位兄长暗自思忖,祭典礼发生动荡,他的王兄本该在父王身边扫尾才是,况且自己麾下的暗卫连日监视这间屋子及附近巷里,并未发现王兄来过,那么王兄是如何识得此地,来此又有何目的?
“兄长说笑了。”
卫子湛嘴角一勾却并无笑意,“兄长日理万机明察秋毫,区区一庶民而已,有弟在此足够,何必再搭上兄长的精力。”
宋星摇后心涌出细汗,拉扯着柳下蹊这身祭袍异常沉重坠人。
卫子湛公子气魄凌厉不显,三言两语看似客套,实则仍是试探。宋星摇端着身姿,双脚坠了铁链似的沉重,缓缓转过身移步到窗前推开窗,趁这几步路的功夫匆忙思索如何应对。
想得周全是来不及了,窗棂一开,屋外闷热浓厚的热气夹杂着暴雨前泥土的腥气泼面而来,倒让宋星摇想到一个托辞,她学着卫子歌淡定的语气,闲闲道:
“是为兄一位友人向我谈及此地发生的事,实在过于蹊跷,只好亲自过来看看。”
卫子湛站在宋星摇身后,并未出声再问。
他一折一折展开手中的骨扇轻轻摇着,脚尖踩住倒下的圆椅木脚,一发力将它立了起来,兀自坐上去,嘲弄道:
“兄长当真贤明,敢问整个大嬴,有几人可以同上公子推心置腹,更能说动他因着一件小事而亲力亲为?”
卫子湛轻声一笑,“也不知兄长的这位友人,是何人物呢?该不会……”他脑中浮现出花神会那晚见到卫子歌与那个女人同游的景象,嘴角不自觉收回,“是哪位红颜知己?”
宋星摇不敢回身,内心慌得简直要爆炸,一颗心就吊在嗓子眼,扑通扑通地向外跳。
怎地,卫子湛平日里就是用如此尖酸的语气同他王兄说话的?那么卫子歌是会反唇相讥,还是一笑而过?
“兄长今日……话少。”
骨扇摇动发出窸窣的声音,卫子湛目光盯住眼前人的后脑,一点点向下,掠过他的外袍。
外头忽地狂风骤起,闪电擦亮一直背在光影中的卫子歌的身形,卫子湛停住动作,本就冷漠的眼神倏地寒气逼人,他慢慢阖上扇面,手指抵住鼻梁,偏头轻道:
“竟是如此。”
卫子湛的目光穿透幽暗,饶有兴致地盯住前方之人的后脊,整张脸在闪电投射中忽明忽暗。
“什么?”
宋星摇未搞懂卫子湛的话,又不能置之不理,只好捏着沉稳的语调问道。
卫子湛在她身后悠悠浅笑,道:“没什么。喔,对了,兄长前几日受了点小伤,可好些了?”
宋星摇暗自皱紧了眉头,闭上眼,可真是天不遂人愿,最怕遇到些许位高权重的官员,这些人对卫子歌颇为熟悉不好应付,谁知却偏偏碰上的是他嫡亲的弟弟。
她想起街角的时候,戍卫回答院中另有两名衙役,自己还傻呵呵的开心,以为区区两人而已,事情当万无一失,结果忽略了最重要的因素,造成现下进退不得的处境。
“还烦你记着,为兄已好多了。”宋星摇回想,似乎并不见卫子歌有何病容外伤,大抵是已经痊愈了,便顺势回他。
“唔……”
卫子湛从椅子上慢吞吞站起来,也朝着窗边移步而去,站定在他这位兄长身旁,没来由地又一笑,“窗口风大,兄长别迷了眼睛。”
他这人怎么一会刻薄、一会亲近的!
宋星摇犯着嘀咕,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喜怒无常的态度,转过头看向卫子湛,丝毫不敢多做一点赘余的表情,见他的侧影依如山涧清泉冷冽,嘴畔一抹低得不能再低的弧度却存了戏谑之意,她心里生出些异样,再回味一番卫子湛的话,觉得他似乎有所指,待到那弧度消失,两道清冷的目光投来,宋星摇望之抖出一个激灵,每条神经都紧绷起来。
卫子湛斜眸瞥着看向那张与自己相同的脸,淡漠的深邃之下掩藏着他兴致盎然地审度,他张嘴再要问,却听窗外吵嚷不休,似乎发生了冲突。
“你们抓错人了!放开我!”
委屈文弱的呼喊传来,宋星摇身子一凛,转头向外张望,就见柳下蹊一身狼狈,被个戍卫拖拽着押进了院子。
卫子湛持扇一指,低斥道:“什么事!”
一名戍卫小跑到窗下,跪地回道:“回二公子,我们发现这个人一直在院外探头探脑,神色鬼鬼祟祟。上前查看后,在他身上翻出来这个东西!”
戍卫双手托举,向卫子湛呈上一枚木牌。
卫子湛晃了那牌子一眼,眼底一寒,不再理会旁人,转过身立刻向外走去,宋星摇见他匆忙,凝神细看向戍卫的掌心,见那木牌古朴粗糙,上头雕刻一头凶神恶煞的恶狼,正是鬼方所敬的地狼图腾。
宋星摇大感不妙,忙紧跟着出了屋。
柳下蹊被人捆了手扔在地上,他也不知是从何处拾了件粗麻的破洞短打套在身上,脸和头发沾满了灰尘木屑,哪里还有一点读书人的文雅,反倒如土里爬出来的一般。
“你是何人?”
卫子湛立于阶下冷声一问。
柳下蹊抬起头,清瘦的脸上流露出大大的震惊,眼睛从卫子湛身上扫到变了模样的宋星摇那,不知哪个人才是自己认识的,一时懵在地上,搞不清状况。
“二公子问话,还不快答!”戍卫等不及,推搡着按下柳下蹊的肩膀。
柳下蹊吃痛,扭身回看了一眼,脸憋得通红,急切回他:“你拿错了人!这木牌是我捡的!”
“二公子问你是谁,快答!”那戍卫不等两位上公子说话,自顾自表现起来。
宋星摇目光冷冷沉下去,盯住戍卫,戍卫本是满脸邀功的迫切,见大公子神色冷峻,霎时脸色铁青,低下头退到一边不敢言语。
柳下蹊见到身前两个一模一样面孔的人,立刻心知不对,其中一人必是真正的上公子,自己手中鬼方铭牌的事好解释,可倘若说多了引起瞩目,宋星摇说不定便要获罪了。
他跪在地上直直挺起腰,不卑不亢道:“无谁,一介白衣!”
宋星摇知他担心自己露馅,心中感动,本以为柳下蹊文弱不禁吓唬,没曾想却颇有骨气敢搪塞上公子的问话,于是偷偷对他点头微笑,示意自己身份。
柳下蹊瞥见宋星摇的目光露出亲切,立刻躲过视线以免被旁边的另一人发现。
两人的小动作又快速又隐蔽,可仍未逃脱卫子湛的注意,他立在一旁,凌厉的眼神如毒蜂的尾针,尖锐地扎在两人脸上扫视,反手展开骨扇欣赏,嘴角弯弧,笑问:
“怎么,兄长认得此人?”
宋星摇惊了一惊,不过转念一想,卫子歌的确认识他们两个,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先把事情揽到他身上再说,便温言应道:
“不错,方才祭礼混乱之时,我见此人同一女子救助受惊的百姓,想来不是那伙贼人。”
“如此说来,那与你随行的女子,去何处了?”
卫子湛虽是在问柳下蹊,目光却悠悠转到宋星摇身上。
柳下蹊刻意控制自己的眼神不要与宋星摇相汇,被卫子湛冷厉的气势压得心虚,只好眼神胡乱飘荡,红着脸胡诌道:
“那女子受到惊吓,已经回了客栈休息。”
沉闷的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腥气,潮湿感大盛,云中滚滚闷雷震荡,豆大的雨滴“噼啪”砸下来。
雷声作响,宋星摇的额角隐约作痛,带着眼尾也倏倏抽动,整个人仍强自不着痕迹地伫立,只怕卫子湛看出端倪。
戍卫从地上摸来一把油伞慌乱撑开,却在两位上公子面前犯了难,畏缩着不知该递与谁。
宋星摇挥挥手,示意不需要,卫子湛扫了她一眼,亦道:“尔等自便。”
戍卫犹豫着收起了伞,回到柳下蹊身旁守着。
“将尔通牒呈上来。”
卫子湛微微抬头向着空中去看,雨水从他额间顺着鼻梁一路滚下,不消片刻整张脸都已淋湿,几缕发丝被雨拍乱粘在耳边,汩汩滴着雨滴。
“通牒……”柳下蹊摸了摸他那破洞的粗麻衣服,眼尾快速瞄了瞄宋星摇,“通牒在我外衫里……”
宋星摇抿着嘴角悄悄吸气。
卫子湛一把阖起扇面,目光颇深,“那你的外衫呢?”
“被抢了!”
这话倒是不假。
“如此说来,除了大公子见过你,你并没有证明自己身份的信物……”
卫子湛转向身边之人,目光若有似无地上下一扫,偏过头接着道:“兄长,这般说来,我只能先把人带走查明身份再议了。”
雨势渐猛,宋星摇视线投向柳下蹊,就见他低着的头微微一点,心里立刻懂了他的意思,只好沉吟同意。
“也好……”
话音未尽,只听一直闷头验尸的仵作惊喊:“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