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凛冽如刀，顺着残垣在道路盘旋，激起大火后的尘埃余烬，燃烧后的房屋和树木已分不清彼此，在模糊的光亮中时隐时现，悲恸声夹杂着些许哀嚎，同样此起彼伏的传来。
天已破晓。
范影笑等人看着烟雾中缓缓出现的一排人影，他们好似在地狱徘徊一遭后的生还者。有低声抽泣的，有伤重昏迷的。除了雁栖门的人之外，还有些是齐府的家丁和婢女，他们在一块空地聚集，幸存者们大多目光呆滞，注视着范影笑带着一群弟子来到。
比起还未退散的浓烟，这些人的眼神更让人窒息。
铃铛声轻微响动，一名少年似乎不清楚周遭发生的一切，自顾自的在一边玩耍，几名齐府仆人追在他身边，不断地叫道：“羽少爷，羽少爷，别乱跑。”
范影笑调拨手下上前相助，他自己则竭力搜寻着其他熟悉的面孔，很快认出了孟广覆和他身后的弟子。
“掌门呢？”范影笑上前问道。
“是红山帮的人。”孟广覆的回答低沉渺小，他脸上铺满灰尘，好像带了一副灰色的面具。
“孟师弟，掌门呢？”范影笑再问。
孟广覆抬起头，这才对上了范影笑的视线，他一双眼睛好似融化的冰块，再次以沉默应对。
除他之外，其余人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范影笑甚至觉得自己与这帮幸存者不在同一个世界。
弟子们让开了一条路，范影笑走了过去，地上陈列着几十具遗骸，大部分都已烧焦，面目难认，但一些残留的衣角兵刃还是道出了他们的身份。
身后的弟子们相互拥抱，用无声的方式彼此安慰。
农闻雨在尸体中仔细搜寻，他已不清楚自己到底要找谁，甚至无法意识到这个举动毫无意义，孙观和韩凝在不在其中，也无法确定他们是否还活着，大部分尸首早就难以辨认。
直到他看清韩轲，农闻雨倍感宽慰，至少韩轲现在是跟活人站在一边的，可现在雁栖门弟子都在左右，他无法上前询问。
这时，范影笑走上前去，他看出韩轲受伤匪轻。
“你还活着？”范影笑如此说道，让人分不清是疑惑还是欣慰。
“范师兄这是什么话？”韩轲身旁的白殊问道。
“我原以为你跟掌门待在一起，他若蒙难，韩长老恐怕也......”范影笑解释道。
“废话，今天是何日子，裴掌门大婚之夜，除了新娘，谁会跟他在一起。”白殊毫不客气道。
“范师兄，现在喘气的，没喘气的，都在这里了，你是觉得我们不该活着么？我们拼死跟红山帮的人厮杀时，你又在哪里？”孟广覆道。
范影笑无法反驳，他并不知道齐府当晚具体情形，只不过直觉告诉他，大火埋葬的不只有横死的齐家人和雁栖门人，还有难以触及的真相。
“各位误会了，门中遭受如此大难，我一时难以自持。”范影笑连忙解释。
“你师傅呢？”韩轲问道。
“他老人家随后就到。”范影笑自己也不确定，按时辰，刘诏玄早应该赶来了。
“这里已然没有活口，我们先把弟子的尸首搬出，回内城再做打算。”韩轲这次并未跟范影笑交流，而是绕过他，命令其他弟子。
他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农闻雨，两人目光相对，并未多说什么。
孟广覆道：“范师兄，你带了多少人？”
范影笑有些警惕，在场的大多都是韩轲和裴璟的手下，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说：“你有何打算。”
“打算？当然是去追寻红山帮的踪迹了。”孟广覆非常不悦，他只觉范影笑态度奇怪，冷静得出奇。“他们现在未必出得城去，你若赶快组织人马，说不定还有机会。”
“好，你们先去城中暂歇，待我派遣人手，将这里再搜寻清楚。”范影笑带有深意的看向韩轲。
“还搜？这里还剩下什么？荒骨？断肢？连乌鸦都不会在这多留一刻。”孟广覆的嗓音变得沙哑，可惜他已经没了气力争吵，弟子们将他扶到一边，七尺的汉子这时才安静片刻，但很快又啜泣起来。
韩轲叹了口气，不再跟范影笑答话，他轻轻抬手，身侧的两名弟子搀扶着他向齐府外走去，农闻雨看了一眼站立不动的范影笑，默默地跟上了韩轲等人。
幸存者正慢慢向府外走去，哭嚎声越离越远。
“师，师兄，我们该当如何。”一名弟子轻声问道。
范影笑脑里急速思索着，既然红山帮弟子夜袭齐府，那代表他们已无人手再去偷袭雁栖门，此时他手下人马并不多，加上齐府山脚下待命的弟子，就算追到了对方，也无力拖延。
他心中的担忧再次加剧几分，眼前的一团乱麻不断阻扰着他的思绪。
师傅为何还不到？正当隐忧开始变成恐惧时，远处徐徐撤离的人群又起了骚动，似乎又有人赶到了。
一群雁栖门弟子正在左顾右盼，四处询问，他们来的人数众多，约莫有五十多人。
范影笑认出了领头之人，正是许骞云的弟子曾敬玄，今夜前去雁栖门报丧的，也是他。
他喃喃道：“莫非师傅到了？”
范影笑猜测师傅带着许骞云的手下赶来接应相助，但很快这个念头便打消了，这群弟子见到自己后，并未立刻上前，而是四散开来，逐渐形成包围之势。
范影笑小声提醒周围弟子道：“当心。”
这时人群中曾敬玄跑了过来，扫视了一眼范影笑以及他身后的弟子，开口道：“范师兄，刘师伯叫我等传令，命你立刻回雁栖门。”
“噢？师傅他人呢？”范影笑心知刘诏玄并未带自己亲信弟子，所以叫曾敬玄前来通传。
“他已先行赶回。”
“是么？”范影笑半信半疑，依照他对师傅的了解，此时此刻刘诏玄不可能不赶到齐府。
“怎么？师兄不信？”曾敬玄诧异道。
范影笑突然感到一阵不寒而栗的情绪曼延全身，这曾师弟带着人马匆忙赶来，麾下弟子个个神色沉静，跟韩轲和孟广覆等人也未接洽，而是直奔自己通传消息，似乎对齐府这般景象早就一清二楚。
“范师兄？”曾敬玄再次催促。
“师傅可知齐府的惨状？”范影笑问。
“知，知道。”曾敬玄回答说。
“他为何不亲自来。”
“师伯祭奠师傅后，或许是心情沉痛，便打道回去了，范师兄，你有何疑问，自可以回雁栖山当面询问。”曾敬玄有些不耐烦。
“既如此，你先行回去，我随后就到。”
“这，这门中适逢大变，正缺人手，我等也与师兄一起返回。”
“那许师叔的丧事呢？”
“纪师兄和厉师兄正在赶回，师傅的丧事该由他们操持。”
“你的意思是我师傅他已知齐府事变，不但不亲临探查，而是祭奠了师叔之后，一人便折返回雁栖山了？”
“是，是。”曾敬玄支支吾吾道。
范影笑一字一句问得曾敬玄难以招架，其中错漏不通之处自然浮现。那曾敬玄带领的弟子们虽然低着头，但个个浑身绷直，呼吸紧张急促，似乎严阵以待，此时气氛瞬之一凝。
范影笑跟身边同伴打了个眼色，随即笑道：“师弟莫慌，现在门下安危难料，所以事事该当小心谨慎，所以我多问了几句。”
“那，那我们这就上路。”曾敬玄缓了一口气。
“我已派了部分弟子四下搜寻，能否让我将他们召回商议片刻。”范影笑客气道。
曾敬玄点了点头。
范影笑将弟子聚在一起，见曾敬玄等人就在左右，也并未将他们支开，沉重伤感的说道：“各位师弟，我等入门追随师傅多年，现今雁栖门已到危机存亡之秋，明敌在侧，暗敌潜伏，局势晦暗，还望诸位助我一臂之力，还记得师傅时常教导的那句话么？”
这是十几名弟子互相对视，纷纷拱手道：“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
众人眼眶湿润，仅凭一言，便已表露心迹。
曾敬玄等弟子在旁，只道是范影笑等人心知裴璟生死，门中死伤枕籍，因此发泄内心伤痛，并不以为意，在旁噤声等候。
不多时，两拨人马便合在一路，跟在齐府幸存活口身后，回到西苍内城。
此时清晨，齐府大火之事已然传遍全城。
范影笑和曾敬玄并未过多停留，他们在城中盘亘片刻后，就匆匆赶回雁栖山了。
空气干燥又厚重，范影笑一声不吭，他身边的弟子们聚在一团，互相紧密贴身而行。
曾敬玄一路上刻意搭话，却自讨没趣，范影笑只是极为敷衍的应付了几句。但他暗地里将队伍分成几列，照看四面，看似并行赶路，实则已将范影笑等十来名弟子围在中间。
一行人赶到雁栖山脚，正见一群人早就在山下等候，为首的正是纪渡云和厉仲邦。
“范师兄。”两人立刻围了上来。
“二位师弟为何不上山去。”
纪渡云道：“我等集结人手，当然是准备追击凶徒。”
“纪师兄难道知道红山帮等人的去向？”范影笑好奇道。
“哼，他们人数不少，一夜厮杀放火，总不能明目张胆逃到城中吧。”厉仲邦接话道。
“那厉师兄的意思是？”
“我们这么多人手，自然是沿着城外各处要道一一追查踪迹了。”纪渡云道。
“那何不叫上归师弟，我等两波人马一起行动。”范影笑抬头看向山上，整个雁栖山竟是出奇的安静，连平时常听的鸟叫声都不曾发出。
“仇敌动向不明，归师弟既然身兼守护总堂之责，就该当留在门中。”纪渡云笑着道。
范影笑沉默半晌，俯身蹲了下去，他捧起一把泥土，握在手中搓揉。“我在雁栖山多年，第一次觉得它这般陌生。”
身旁的纪渡云和厉仲邦相视一眼，并未阻拦，曾敬玄问道：“范师兄，如何陌生了？”
“此前我们两派势同水火，彼此唇枪舌战，同室操戈，但也算明枪明剑，可偏偏到了此时此刻，却又遮遮掩掩，毫不痛快。”范影笑道。
此时，纪渡云率领的弟子们已经围了上来，蓄势待发。
“我只想问一句，我师傅可还活着？”范影笑苦涩一笑。
“你自己下去见到他时，就一清二楚了，顺便也替我等问候他老人家。”纪渡云脸色一变，厉仲邦则仍旧铁青着脸。
“二位师兄！别，别动手。”范影笑麾下一名弟子突然叫道。
他一递眼色，周围众人跟着将兵器丢下。
“我等今后愿听两位师兄差遣，念在同门之谊，可否给条生路。”
“王师弟，你此话当真？”纪渡云道，嘴角微微一启。
“哼哼，你等拜入刘诏玄门下多年，此时真的愿意临阵倒戈？”厉仲邦不假辞色，眉眼一挑，看向范影笑，见他满脸写满嘲弄，似乎不以为然，但面色已近苍白。
姓王的师弟道：“厉师兄这是如何说来，大家份属同门，眼下雁栖门大敌当前，自当同心协力，还记得老掌门的那句‘孤雁难鸣’么。”
“好一句孤雁难鸣。”厉仲邦伸手指了指范影笑。“将他杀了，我便信你。”
王师弟回头看了看范影笑，只见师兄还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地上的杂草。
“我本是西苍一个普普通通的放牛娃，从小替父亲编草套，草绳......”范影笑自言自语。
“范，范师兄，你别怪我。”王师弟瞥了一眼厉仲邦和纪渡云，小心翼翼捡起了剑。
“......有一次，我不小心将牛放到了别家田里，踩坏了许多稻子......”
见他自说自话，王师弟举起长剑慢慢靠近。
“......我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心怀怨恨，一天晚上，我摸起厨刀，偷偷溜进棚里，将那头不听使唤的牛一刀一刀的宰了......”
剑锋逐渐逼近，范影笑突然抬了抬手。
众人反应过来时，姓王的师弟已然两眼空洞，喉咙处埋着半截石粒。
“哈哈，范师兄动起手来，当真心狠。”纪渡云讥讽道，眼光又看向其他弟子。
范影笑手下见王师弟身死，都纷纷举起剑靠了过来。
范影笑见他们逡巡不进，猛然抬手，又是几颗石子打出，正中左右两名弟子眼窝，随之便是惨叫声传来。
厉仲邦道：“我看够了，快动手吧。”
“不急，看他们自相残杀，岂不痛快。”纪渡云道。
他见这十几名弟子畏首畏尾，当即喊道：“范师兄，我听说平日里你爱护师弟，如同手足，怎么如今下手如此凶狠啊。”
“......我的命自然是不如那几捆稻子和那一头牛了，我父亲赔了邻家些钱后，便把我扫地出门......”范影笑环视一周，眼里没有忿恨，尽是伤痛。
“你如果死了，他们就能活，可你要是杀了他们，最终也会死在这里，这笔账难道算不清？”纪渡云继续说道。
范影笑背对其余同门，面朝北方，“我流落荒山，一路餐风饮露，就是到了这里，被师傅收留养大，他确实教会了我一个道理：‘孤雁难鸣’。”
“所以，我不能死。”
“你不死，我们就得一起死。”其余弟子大喝一声，齐齐刺了过去。
可十余柄长剑并未如众人想象中的，刺入范影笑后背，而是尽皆脱手掷出，宛若流星般飞出，擦着范影笑身侧，直直刺穿了北面外围弟子的胸膛。
情势陡然直变，范影笑当先一步跃出，曾敬玄手下弟子的哀嚎声还未喊出喉咙，他已连发数掌，同时脚下不停，瞬间突出了包围。
而他身后的‘叛变’弟子全都扑向了四面八方反应过来的弟子，互相撕扯，啃咬。
“他，他们，早就做好打算了，一直在做戏给我们看，快，快追！”纪渡云失色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