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以牙还牙
一直以来，施无命性情淡漠，寡言少语，总有一种远超年龄的沧桑感。
闲着无事时，他很爱寻个静僻高地，面朝南方，眺望远处苍茫无垠的穹顶。偶尔结伴南迁的飞鸟，会勾起他那份与凶悍外形极不相符的温柔。兴许只有在无人叨扰的时刻，他才能真正忘却江湖的杀戮和纷争，任由思绪随心所欲地驰远，抵达那片遥不可知的精神乐土。
这个夜晚格外的宁静，他背倚高檐，屈膝而坐，暗自吞吐着黯淡冷光的黑铁重剑，平静地躺在一旁。
韩府后院的残骸已被拾整干净，空荡无人的夜景尽收眼底。石亭前方的那片空地，四处血迹斑斑，刀痕累累，有一种灾难降世后凌乱杂芜的末日美感。
此时的施无命选择登高而望，既可极目远眺，开阔心境，又可探查黑夜里潜在的危机，算是一举两得。
可惜宁谧安稳的时光总是太短暂，一声尖嘶厉啸在后院深处炸开，叫声尖锐刺耳，捅破沉寂深邃的夜色，响彻韩府。
施无命心头一震，神经迅速拉紧，握起重剑弹身而起，循声望去。却见一道模模糊糊的暗红血影，从夜色中张牙舞爪，摇摇晃晃地窜出。那人披头散发，步法杂乱无章，身形踉跄，几欲跌倒。时不时疑神疑鬼地回身后望，仿佛有凶恶厉鬼在后方穷追不舍一般。
那血影人跌跌撞撞地走近，施无命总算看得清晰，这举止诡异、样貌惊悚的怪人，竟是平日里最为机灵聪慧的小弟袁伶神！
不知他遭遇了什么事情，会变得如此疯疯癫癫，古怪异常？
施无命骇意顿生，脚底轻踏屋瓦，飘身飞落在袁伶神前方两步位置，张开双臂，拦断去路。
“小伶子，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在这儿？”他淡如止水的脸庞罕见地涌现少许慌乱，犹如镜湖之中忽然扔入了一块巨石，水花四溅。
眼前的袁伶神头发蓬乱，浑身血迹，加上他平时就爱穿着殷红色的衣裤，晃眼一看确实形同一团朦胧扭曲的血影。但他万没想到的是，袁伶神原本俊美清秀的脸上，赫然出现一条纤薄狭长的伤痕，由左眼连向右眼，横贯双目。一双明若皓月的灵眸，顿时变作了两颗血肉模糊的黑窟窿，不知是遭什么怪物剜去了双眼。大片血水顺着勉强还可称为眼眶的部位汩汩流下，令整张不成人形的血脸，显得尤为惊悚骇人。
对于施无命的询问，袁伶神如若未闻，只是一个劲儿摇头晃脑，似笑似哭地冲破阻拦，狂奔前去。嘴里发出厉声怪叫，喊道：“有鬼啊！那边有鬼啊！”
这偌大的江湖，可凭利刃一击戳瞎小伶子双目的绝世高手，少之又少。而从伤口平滑齐整的程度来看，此人所使的兵刃极为锋锐，甚至可到吹发即断，见血封喉的水准。无双高手配上盖世神兵这样的逆天组合，恐怕是来者不善，不易对付啊。
施无命眉头深锁，忧虑重重，恍然间又念起袁伶神的伤势，当即转身顺着他冲出的方向抬眼望去，却已踪迹全无了。
“小伶子……”施无命扭过脸去，怔怔望着夜幕下绵延无尽的长廊，心中疯狂滋生的恐惧如妖乱窜、暗自嘶鸣。
夜纱为衣，手捧残月的复仇者，在阴影跳窜的锋尖上优雅起舞，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劫不复的黑色深渊。他祭出步步喋血的利刺毒牙，以暴制暴的雷霆手段，只为惩戒那些意图颠覆江湖秩序的搅局者。剿杀孽，必以恶魔之形灭之！
……
韩府正厅，王阎罗依然坐定主位，闭目冥思，纹丝不动。时近五更，临近拂晓，他却没有丝毫睡意。
对未知危机与生俱来的敏锐嗅觉，使他会有意识地在重大行动前不停更换策略，只求做到最优选择。可即便如此，来敌强悍霸道的实力和不循常理的做派，始终让他心神不宁，坐立难安。他随手端起方几上的青瓷茶碗，送至嘴边，正欲啜饮一小口，却恍然发觉碗中空空如也，滴茶不剩，于是悻悻地将茶碗放回原处，心中既羞恼又觉好笑。
这时，门外忽地传来急促慌乱足音，王阎罗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察到似乎有些不对劲。
“老大，大事不妙了！五哥和小伶子他们……”施无命惊惶失措地闯入正厅，脸色煞白，支支吾吾，一时不知该当如何描述自己亲见的怪事。
王阎罗上身弹直，双目放出诧异的光芒，紧盯着行为反常的施无命，一脸不解。施无命一向沉着内敛，遇事不乱，可算是组织里办事最为牢靠的一位。可眼下竟然会方寸大乱、定力尽失，怕是发生了超越他认知范围的大事，才会这般奇怪。
“六弟你先别慌，坐下来慢慢说，他俩究竟怎么了？”王阎罗按捺住汹涌翻腾的不安，故作镇定问道。
他长年刀口舔血，见惯了狂风巨浪，即便是遇上生死危机，表面也会强行克制，让自己保持风轻云淡的气度。况且身为名贯天下的十二鬼皇首座，决不可在敌人尚未露面就自乱阵脚。恐惧有时就像瘟疫，遇人即传，瞬间可让一支万人军队丢盔卸甲。而压制恐惧的唯一方式，就是在危险到来时，能有人挺身而出临危不乱，同时让其余众人感受到内心的平静，摒弃惧念。
眼下王阎罗显然就是这当仁不让的领头者，一看到他镇定如故的从容姿态，施无命心中卷涌的慌乱也恢复了平静。
“小伶子他不知遭何人用利刃刺瞎了双目，现在跟中邪一般神志不清，疯疯癫癫地冲出了宅子。我没能及时拦住他，已经是下落不明了。”施无命平稳了气息，一字一句地说道。
王阎罗面色平淡地“哦”了一声，可眼里闪烁的惊诧神情如摇曳的灯火摇晃不定。“那老五呢？”他手心暗自捏紧一旁的茶碗，冷然问道。
“五哥他……他在后院林中被利刃割喉杀害，尸体被抛在道上，应该是有仇家寻上门来了！还有……”施无命虚怯的目光移向空处，不敢与老大视线相对。
若说只是袁伶神受了重伤，丧失战力，对王阎罗而言，只能算是小有损失。可如今又搭上了彭震虎这名强手，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眼下是用人之际，两位组织极为器重的兄弟均遭折损，一死一伤，这简直是对十二鬼皇的公然挑衅。一想到这，王阎罗不由怒气灌顶，腕力骤聚，翻掌猛然朝方几用力一拍，闻得砰的一声巨响，瞬间木屑横飞，一张做工精美的方几被肢解成残缺的几段。
“还有什么！”王阎罗目眦欲裂，用几近生吞活人的口气命令六弟接着继续说。
“从五哥颈部的致命伤以及小伶子眼部的创口来看，此人下手既快又准，手法老练毒辣，应当是出自同一人。”施无命忐忑不安地说道。老大在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疯狂行为，他实在无法想象。
“那人果然还是来了啊……”王阎罗霍然仰首，扬起嘴角，灯火映射下面孔利芒闪烁，杀气腾腾。他顿了顿，目光移向施无命，冷然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管他来者是何方神仙，也不过是我棋局中无关紧要的一小步而已。老六，你依计划行事，其它的就不必操心了。“
施无命看到老大胸有成竹，眼睛里重新燃起光彩，恐惧和忧虑统统消散，应命退去。
灯火煌耀，亮如白昼，金光灿灿的厅堂里，似乎已容不下半点黑暗。
前半夜发生的战局，十二鬼皇可以称得上完胜。可这进行过半的后半夜呢，他们还能如此顺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