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城的这个雨夜绝不平静,如果说发生在永安巷子朝家小院里的杀戮是一场波澜的话,那么黎阳城里今晚则翻起了一股滔天大浪。
与黎阳城守军中的血浪相比,永安巷里死的那十几个人根本不值一提。
就好像小溪和大海之比,萤虫与皓月之比。
朝柏年带着朝家的四公子和屠逆队,擎着油纸伞拎着长勾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长袍,潇潇洒洒的来了,窝窝囊囊的死了。
在这个雨夜之后的某一日,江南朝家的家主朝松鹤接到了朝英登的亲笔信。
信中详细解释了那一晚在黎阳发生的事,因为不巧,朝家的人进黎阳的时候赶上了兵祸。
宁军大军杀入黎阳城,而朝柏年等人正在方见山府里做客成了冤死鬼,宁军轻骑杀入城中,方见山的府邸被荡为平地,鸡犬不留。
鸡和犬都不不留了,何况一群穿白衣服扮酷的大活人?
朝松鹤知道这个解释里肯定有不能尽信的地方,可却找不到一点怀疑的根据。
朝家派去黎阳的人死了个干净,而他四个嫡子全都死无葬身之地这事几乎如铁锤擂脑一样将他击倒。
一瞬间,朝家整个家族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中。
朝松鹤倒下了,还是已经很少过问家族事务的老夫人站了出来,以身体不适为由将朝松鹤的家主剥了。
毫无道理,毫无根据,手腕一如她年轻时候那么硬。
这事朝松鹤没地方说理去,上一任家主朝重一生只娶过两个女人。
原配夫人生下朝松鹤之后便一命呜呼,又过了几年,朝重才续弦娶了老夫人陈氏。
老二朝兰成,老三朝竹云,还有老四朝柏年都是陈氏所出。
她是朝松鹤的后娘,老夫人陈氏三个亲生儿子都死了,老四还是间接的死在朝松鹤手里,她的怨气总得出一出。
朝英登是老二朝兰成的嫡子,也就是老夫人陈氏的嫡孙。
朝家这一代的年轻子弟没人比得了朝英登,所以,老夫人毫不犹豫的指定朝英登为朝家这一任家主。
然后下令将老大朝松鹤手里的生意全都收回家族,将其他几个支持朝松鹤的元老赶回老家去守着几亩薄田度日。
其手段之果决,比起男子来毫无不及之处。
那一个雨夜中黎阳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夫人一直没有问过。
朝英登回江南接受家主的时候几次想说都被老夫人打断。
她只是看着朝英登淡淡的说了一句:“这世间本无对错善恶,活着的就是对,就是善,死了的可以是善也可以是恶,可以是对也可以是错,但……都是活着的人说了算的。”
那个雨夜,当张亮带着薛伦先赶去城门的时候,李月娥动作极小心轻柔的帮朝英登将盔甲穿戴后,绊甲绦特意松了几扣,怕勒破了他才止住血的伤口。
不得不说,宁王沈宁治疗外伤的手段极漂亮,而朝英登也是个硬汉子。
前胸后背那么长的伤口,沈宁缝了最少六七十针,朝英登只是在最后时刻啐掉嘴里咬着的毛巾回头问了几句。
“缝了多少针?”
“六十七”
“可我数着您刺了七十三下”
沈宁面不改色的认真回答道:“有阵子没用到我亲自动手了,有些手生。”
“有没有一种止疼的法子?”
“有”
“怎么不用?”
“我忘了”
朝英登听到这三个字之后,险些又把伤口崩开。
可沈宁接下来的话让他顿时生出无限感慨来,心说大丈夫理当如此。
沈宁道:“为将者,要时刻保持清醒。正如你现在要面对的局面,该如何选择你应该冷静思考之后再做出决定。”
沈宁走出房间的时候,容若压低声音问:“忆安哥哥你配置出来的麻药真的会对脑子有影响么?”
沈宁道:“在眼睛上用,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但在后背上用,肯定对脑子没什么影响。”
“那你为什么不给朝英登用?”
沈宁叹了口气极认真的说道:“我说了……我是真的忘了……”
程知节带着轻骑风一样旋进了黎阳城,五千精骑踏着青石板的路面迅疾如雷的将黎阳城内守军大营四门封住。
而这个时候,雄阔海,朝英登带着几百人的亲兵已经将大营里方见山的亲信全都控制住,该杀的杀,该抓的抓。
薛伦为了活命,干起活来格外的卖力气,这一晚,被他砍了脑袋的同袍就不下十几个。
士兵们惊慌失措的爬起来的时候,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
朝英登带着雄阔海,薛伦在大营里杀人的时候,张亮带着亲兵将城墙上的守军彻底控制住。
他以大营爆发叛乱,方见山大将军正在带兵平叛为借口,让守军坚守城池不许离开半步。
到天亮的时候大营已经被宁军精骑控制,城墙上的守军才知道自己上了当。
可这个时候,方见山和他手下上百个亲信将领全都被杀,宁军精骑就在大街上来回巡视,他们除了认命之外就是放手一搏。
事实上,在这样的乱世里士兵们极少有绝对的忠诚。
让他们去拼死为方见山报仇,这是一件极不现实的事。
他们跟着方见山,就是方见山的兵。
现在宁军精骑进了城,宁王也进了城,他们对于换一个人做首领其实没什么抵触之心。
云清寨都不在了,大塔寺一战后,云清寨的溃兵大部分都投降了宁军。
这件事他们都知道,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他们也会有这么一天罢了。
擒贼先擒王,亘古不变的道理。
方见山死了,他手下一众将领大部分也死了,虽然还会有几个漏网之鱼,可这个时候谁也没心思没胆量没魄力去带头闹事。
黎阳城下雨的这个晚上,宁王沈宁又创造了一个奇迹。
这奇迹只是他一生中许许多多奇迹中的一个组成,可绝对足够震撼人心。
二百黑袍通闻府,三百青衫长刀客,只带着五百人就敢进入驻兵十万的重镇黎阳,在雨夜昏黑中一口气杀了黎阳军官数百人,然后夺了兵权,占了城池。
如果说这样的胜利不值得骄傲自豪,那只怕古往今来也真没有多少人可以骄傲自豪。
沈宁给朝英登讲这句话让朝英登为之心折,并且因为那典故而做出了冷静的选择。
沈宁今夜做的事,在后世必然也会成为典故,说不得还会衍生出一个成语来。
这成语该是什么,沈宁自然没心思去想,他现在要去想的是怎么消化黎阳城里数不清的粮食,还有这十万大军。
或许是昨夜该死的人都死了,该流的血都流了,太阳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的藏着,一大早就从东边的云层后面钻出来。
因为才下过雨,太阳又极灿烂,早晨开始天气就有些潮湿,衣服被蒙了一层水气粘在身上,让人觉着有些不舒服。
一早,黎阳守军开始逐个进行登记,愿意归乡的每人发十贯铜钱,一袋精米,至于怎么运走那就自己想办法。
不管是钱还是粮,黎阳城里都不缺,愿意留下的士兵也不是绝对能留下。
那些混饭吃的兵油子和身材实在消瘦干枯的士兵自然愿意留下来混饭吃,混饷银,可在视觉上就无法让人接受的兵,沈宁怎么可能留?
这是个很繁琐耗时间的过程,十万人,愿意留的愿意走的都要登记。
精简下来的士兵还要重新划归各营,还要选拔新的中低级军官,选派将领统兵。
这些事说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做起来却让人头疼的能炸开。
幸好这次来的时候,沈宁将年初毕业的演武院第二期学员近二百人全都带了过来。
这些人将迅速的融入进新的队伍里,成为队正以上,校尉以下的低级军官。
当然,从各营中选出来的老兵也必须重用,经过调查后确定勇武有智的校尉,旅率,直接晋升为别将,郎将者也不是没有。
选择离开的士兵们走出大营的时候,都会在校场外面那座大坟前停留一会,填一捧土,啐一口吐沫。
土捧在坟上,吐沫啐在坟前跪着绑在石头上的一具尸体上。
坟里是方见山,坟前是薛伦。
沈宁没食言,薛伦被封了别将,然后直接乱棍打死。
这一个月,各部都在高速运转着。
因为沈宁可没时间在黎阳消耗太多时间,沈世永已经击溃了薛举,得了降兵十几万,沈唐的实力进一步增强。
下一步,沈原必然将刀子对准东都左升泰,以左升泰的实力,想挡住沈唐王朝的脚步实在有些难。
如今这天下间,能跟沈原叫板的人已经没几个了,窦士城,杜伏威,沈宁。
至于幽州的景蛮子……他有野心,却没了年轻时候的锐意。
朝英登等云清寨旧将选择投靠了宁王沈宁,因为他们必须做出选择。
而在幽州这座雄伟大城里那片最恢弘气派的宅子里,房中皱眉沉思,已经花白了头发的景守信表情肃然,眼神中带着无奈,悲凉,还有深深的不甘。
“慎之”
他叫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竟然已经沙哑到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地步。
“是咱们该做出个选择的时候了,天下……太大了,大到为父已经抓不住,大到……让人觉着害怕。”
“咱们幽州精兵虽然天下至锐,可现在却被困在涿郡寸步难行。”
“西边的大山挡住了咱们,南边的窦士城挡住了咱们,东边是霍叶蛮子,北边是草原狼狼厥人。”
“唯一能走的就是往南,可就算咱们击溃了窦士城,还有一个沈宁,还有一个杜伏威……”
“为父老了”
景守信一声长叹,看着景慎之说道:“力不济,心不逮,看不了那么远,也爬不了那么高了,你会不会怪我?”
不得不放弃攀爬人世间最高的那座山峰,不得不放弃追逐了多年的梦想。
年迈的雄狮已经咬不动坚硬的骨头,而他又不放心年轻的狮子独自去面对数不清的豺狼虎豹。
或许,其中还有一两条真正的准备一飞冲天的巨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