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日宴会
书名:血亲 作者:山风 本章字数:11161字 发布时间:2023-09-20

弗里安·卡塔多尔公爵的生月同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只差了两个月,都是在寒风烈烈的冬日。

 

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十六岁生日的时候,王后的宫殿清冷地同往日一样,只是米雷用自己骑士的薪俸给两位皇子购置了两件鲜亮的衣裳。别的便再无庆祝。然而到了弗里安·卡塔多尔公爵的生月,皇宫里上上下下却都热闹起来。仆人和侍从都忙不迭地为公爵生日舞会准备,就连平日里闭门不出的蕾捷斯卡也能感受到王宫里弥漫着一股子欢庆的氛围。

 

到弗里安生日的前一夜,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公爵给蕾捷斯卡送来了一封请帖。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水面引起一阵阵波澜一样。这封请帖在王后的宫殿里引发了一场并非不愉快的、但算是一场小小的争论。

 

“也许得你们替我去回礼了。”蕾捷斯卡说,尽管她从心里感激着公爵对她和她儿子的照顾,但对于可能会碰到皇帝的那位新宠——罗莎·林德这些年可没少刁难他们——蕾捷斯卡虽然从不怕来自这个跋扈女人的刁难,但没道理自己去找不愉快——和国王本人感到抵触。蕾捷斯卡一想到她那懦弱的丈夫、那位残暴的国君便感到一阵愤怒和失望。因此她立时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把这场麻烦的差事推给了她引以为傲的儿子们。

 

“我没兴趣。”亚尔兰诺冷冷地说,他确实一向对人类庆祝和缅怀的活动没有兴趣,他的态度甚至比蕾捷斯卡还要显得不容置疑、不容反驳。

 

“情理之中,是吧?”亚伦迪斯无奈地说,他知道最后也只能是他站出来揽下这桩差事。但和他表现出来的态度不同,其实他对这场生日宴会很感兴趣——他已经不是一个会对华丽上流场面感到好奇和欢喜的少年了——所以其实让他感兴趣的无非只有一点:他想见见会出现在生日舞会上的某个人。

 

 

 

亚伦迪斯在傍晚时候才匆匆赶到公爵的宅邸。为了不让母亲和兄弟察觉到端倪,他没有表现得太热情,甚至连过生日收到的新衣裳都没有穿,只是把旧衣服捋地规整了一些。尽管如此,亚伦迪斯还是显得容光焕发,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身上携带的某种傲慢的、高贵的气质来。他身材高挑挺拔,继承了福兰蒂斯家那匀称优雅的身段,而那棕红色的头发则又表现出他身上流淌着的卡塔多尔家族的血统,他的五官像他英俊的舅舅一样棱角分明。即使他身上穿着旧衣裳,可他流露出来的气场还是能叫人一眼望出他是谁。他虽然从未得到过国王的宠爱,可倘若一个人的气质和自信要由他获得多少宠爱来决定、要由周围有多少人追捧他来决定的话,这个人成为不了亚伦迪斯。

 

“请帖。”侍卫拦住了他,可能对他的穿着表示怀疑,怀疑他是借机混进来的什么人。当然,也可能是他仅仅想展示一下他能够决定谁进入的权力罢了。

 

亚伦迪斯从怀中掏出那封精致的,盖有卡塔多尔家纹的帖子——带有宝剑、国花与蒙蒂斯打败的那只雷霆的猛兽的家纹竟被盖在生日的喜帖上——那侍卫接过来仔细的端详了一番。他的目光最后扫过卡塔多尔的家训:“无尽的荣誉和苦难。”

 

“请进吧。”侍卫说道,他的态度恭敬了很多。但亚伦迪斯注意到他是单手将喜帖递回给自己的,于是他也单手接过。

 

亚伦迪斯走进公爵宅邸的大厅,他没有刻意去看来参加舞会的形形色色的人,他相信自己想见的人一定不需要他努力地去找——有些人就是会在人群中显得出类拔萃,而亚伦迪斯需要的便是这样的人。他一眼看到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小艾尔贝·卡塔多尔。他已经十四岁了,相比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十四岁的时候,艾尔贝显得更高一点,他的头发颜色比兄弟俩要更深。此刻他正站在他那个美丽的母亲,罗莎·林德旁边。他们母子举手投足流露出来的态度都十分相似——亚伦迪斯经常为此感到可惜,从内心深处,他其实不反感艾尔贝,但他没法克制罗莎·林德带给他的一些糟糕的回忆所产生的厌恶情绪的流露。他很快别过头,不去看那个曾刁难过自己母亲的女人。

 

随后亚伦迪斯注意到了客厅的陈设。足足燃着三架温暖的壁炉,壁炉旁的石头上刻着精美的花纹,从厅堂上方的天花板上垂下来一盏巨大的、明亮的、精致繁密的吊灯,那些亮晶晶的石头盘成一种美丽的图案,像向上盛开的花朵一般。艾尔贝可以一眼就认出那是来自安黛霍兰的宝石,因为他的卧室中也摆了一个同样材料做成的小玩意。这宝石可价值不菲,但在亚伦迪斯眼里,那只是亮晶晶的石头而已。他以前并未见过,现在也不感兴趣,未来也不会因为这种石头折损他的风骨。当他终于看够了这场面之后,他才漫不经心的把目光移向人群。去寻找他需要去见的人。

 

他看到了他们,但又觉得直直的盯着看太不礼貌,于是他从路过他身边的侍从的托盘上取了一杯酒,装作欣赏墙上的壁画,慢慢的走到欧得利斯公爵和他那年轻的儿子——塞提斯汀·欧得利斯旁边。他眼睛注视着欧得利斯家的骑士,靠在墙上,漫不经心的品起酒来。

 

欧得利斯公爵年纪应当很大了,但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的多,和同龄的老人不同,他的背挺得很直,腹间也没有显现出过惯了尊贵日子的贵族们身上那种微凸。他的头发倒是全白了,不过从他儿子塞提斯汀那一头银灰色的头发看来,那应该是欧得利斯家族特有的特征——和看上去老谋深算的欧得利斯公爵不同,塞提斯汀有一张看上去十分热诚正直的脸,他浅蓝色的眼睛里雕刻着忠诚和诚挚,整个人带着一种清爽的气质,像秋天掠过的风一样。他是那种很容易赢得别人好感的人。

 

亚伦迪斯晃着酒杯,心里默默琢磨着,儿子还是父亲?

 

他的目光掠过老公爵,又在他的儿子身上反复端详。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准备上去搭话的时候,塞提斯汀突然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亚伦迪斯的右前方,跟恰巧走到他面前的某个人说话。

 

亚伦迪斯看到那个人的脸后,便立时放弃了想要和塞提斯汀或者老公爵搭话的想法,打算另寻时机。

 

“陛下!”塞提斯汀激动地对布兰肯的皇帝、戚尔迪安·卡塔多尔问候道。

 

亚伦迪斯站在角落里冷冷的打量着他自己的父亲。他并不担心国王发现他在这里干什么,因为这位父亲估计都没有记住自己这位儿子的样貌。虽说是父子,但戚尔迪安和亚伦迪斯长得完全不同,看起来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的俊秀完全是继承了母亲那边的基因——戚尔迪安的个头很平,浑身上下并没有什么让人过目不忘的气质和特征——这样看来,艾尔贝的英俊也是遗传母亲也更多一点——性格方面暂且不说,罗莎·林德确实是一位不容置疑的美人——整个人打量起来,戚尔迪安甚至比不上自己的弟弟弗里安那样惹眼:他是一眼就能叫人看出的那种懦弱而凶狠的人:懦弱是对于扶植他的人们,而凶狠则对于百姓那样的弱者。亚伦迪斯曾暗暗为这样的人能娶到他那样美丽高贵的母亲、乃至能成为皇帝而感到吃惊,这位皇帝使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明白了布兰肯的现状——臣子和贵族大多已经不对布兰肯抱有什么希望了,他们恐怕只求在有生之年,边境的魔兽不会肆虐进都城,这样他们就能过完这辈子后撒手人寰,以后的事再也不操心。在这样心情的驱使下,有些人甚至都不再顾及自己的子孙。

 

亚伦迪斯把酒放到了旁边的橱柜上,突然感觉一阵头晕恶心,他觉得方才喝下去的红酒弥漫着一股子血味:他想起来,自己娘家的亲人们都在战场上为怎样的一群人拼命。

 

冷静,亚伦。他安慰自己。欧得利斯公爵不是这样的人,他还在为他的儿子做打算,所以他一定可以。

 

“陛下,”和亚伦迪斯对皇帝的厌恶不同,欧得利斯家的年轻骑士显然对国王是有好感的,尽管这种好感来自于他自己的教养,而非国王的善意。“我是塞提斯汀·欧得利斯,欧得利斯家的次子,见到您真是万分荣幸。”他看上去那么乐观而诚恳。

 

“欧得利斯?就是那个靠祖先的功绩占着位子不让的贵族世家?”艾尔贝从皇帝的身后探出头来。他刚刚在吩咐侍从给自己备一些母亲爱吃的点心,所以被并不高大的父亲的身躯挡住了。此时他听见了塞提斯汀的话,便带着一脸天真的表情插嘴道。

 

亚伦迪斯叹了一口气。他与自己那位或许正在边境上拼杀的年轻的舅父的习惯一样,当他听到令他感到不满的话时,总是用叹气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什么?”塞提斯汀怔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被教育要好好服侍、乃至为他们付出生命的卡塔多尔家族会对他引以为傲的母家有这样的评价。

 

他禁不住面红耳赤的和艾尔贝争辩起来,他就同那些心里明镜似的年轻人一个样,心里的怨愤和火气来得也快,去的也快:“我认为您这种话是有失偏颇的,我不知道是家里的谁给您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也令欧得利斯家族蒙羞——但无论什么时候,欧得利斯家族有这样的地位靠的都不是祖先的功绩——如果欧得利斯家族是一把不朽的剑,那么祖先的功绩就是欧得利斯家族利剑的剑柄,当下的骑士的所作所为才是剑锋。”他说到此处,不自觉的骄傲的挺直了胸膛,“就如眼下,公爵先生能够这样安心闲适地举办舞会,有一部分自然是欧得利斯家族的功劳,我的兄长,弗洛里达·欧得利斯,这时正在抵挡那些可怖的魔兽。”他的眼睛里闪耀着某种清澈透明的光彩,“欧得利斯家族从来没有让王室蒙羞过,它向来都是为国王的利益而效忠的。欧得利斯家族就和福兰蒂斯家族、布里兰卡家族一样,在魔兽的獠牙和利爪下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因此它取得这样的地位是应得的。殿下,并非是我自夸,但您的心应当也同样告诉你,欧得利斯从来不占有虚伪的荣誉,我们从来都值得这一切。”

 

这话说的不错,亚伦迪斯注意到坐在一旁的欧得利斯公爵阴沉的脸一瞬间闪亮了一下。

 

“我也要同您这样讲,您这样说是有失偏颇的。”在艾尔贝目瞪口呆不知道怎么反驳的时候,一直站在旁边同亚伦迪斯一起冷眼旁观这场争辩的另一位爵爷插嘴了,说话的是苏德利尔,来自贝索拖家族,在布兰肯的都城连黄头发的小毛头都知道贝索拖家族完全是靠拍罗莎·林德的马屁才跻身成为贵族的,但没人敢明面上谴责他们。人们瞧不起贝索拖家族,但也畏惧贝索拖家族。而苏德利尔是个聪明人——会拍马屁的都是聪明人——他在一旁注意塞提斯汀的话让国王和罗莎·林德的脸色变得不好看,于是插了进来,帮着艾尔贝同塞提斯汀争辩。苏德利尔的神情傲慢的仿佛自己也是一位声名显赫的公爵一样。亚伦迪斯心里烦躁起来,塞提斯汀的话并没有什么错,也没有冒犯之意,每一个吐露出来的字都源自塞提斯汀真挚的心声,而就算他的话出自某种谎言和虚荣心,也只是一番话而已,为什么这些人要为这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在这里争来争去的?

 

塞提斯汀一动不动的站着,像要迎接敌人一般准备迎接苏德利尔的讥讽。

 

“您说,因为欧得利斯在战场上保家卫国,所以欧得利斯应得尊敬和荣誉。可您不要忘了,骑士为国王陛下、为布兰肯付出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使是当年那位保护蒙蒂斯皇帝走进沙漠、又协助他成为魔法师的弟子、最终击败雷霆的野兽的那位欧得利斯骑士也一样。尽管他可以算作立下了不世之功,但他就能因为这些沾沾自喜,夸口说自己配获得至高无上的荣誉吗?那不是他应该做的事吗?就像农民应该把麦子种好,绣娘应该纺织出美妙的绸缎一样,难道因为他们做好了他们应该做的事,就能夸口自己应得所有的一切?”

 

亚伦迪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在做着王后不应该做的事,——她时常在深冬纺纱补贴家用——可却没有一个人给她什么荣誉,连问候也没有。

 

塞提斯汀不自觉攥紧了拳头,“请您记住,那位令人尊敬的骑士名字叫夏尔尼达,您表现得就好像您已经忘记布兰肯曾经经历的苦难和值得缅怀的先祖一样。而且,照您这么说,这世间就没有荣誉可言了,只有做好了自己的事的骑士和没有做好自己事的骑士咯?如果没有荣誉作为奖赏,那又怎样能给予那些投机取巧的、没有尽自己分内事情的骑士剥夺荣誉的惩罚呢?照您这么说,世间也不存在好的皇帝和坏的皇帝了,因为好的皇帝只是做好他分内的事罢了。”塞提斯汀没意识到自己的这番话很冒犯,还在继续往下说。“这样一来,我们也不用歌颂伟大帝王的功德了,就如蒙蒂斯皇帝一般——我是按照您的意思这么讲的,并非我对蒙蒂斯皇帝有不敬之情——他也只是做好了自己分内的事罢了,我们为什么要花心力歌颂他,称赞他的美名和荣耀呢?”

 

苏德利尔张口想说什么,但塞提斯汀打断了他,他看上去余火未消,“况且,就拿现在来说,您是否在做分内的事呢?按照您他人订的标准,按照您说的,要是绣娘就该纺纱,要是农民就该播种,要是骑士就该征战——按照您的标准,您又做了什么事来尽自己的本分呢?”

 

亚伦迪斯不自觉的用手敲了一下旁边的橱柜,发出一声轻轻地声响。

 

“塞提斯汀先生,”这回换做戚尔迪安皇帝本人说话了,他们似乎打定主意要羞辱欧得利斯家族似的。看到戚尔迪安脸上的表情,亚伦迪斯不由得别过脸去,如果继续凝视他,他说不定会为有这样一个父亲——尽管这位父亲从来没有承认过他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羞愧的:他脸上带着那种自以为是的,因为想到自己的话会刺伤他人而情不自禁露出的得意洋洋的微笑,就跟所有得了势的懦夫小人一个样子。“您也许该注意到,您这样要求苏德利尔先生,可您自己似乎也没有为我——为我们这个国家——冲到战场上去拼杀啊,那您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这么做呢?”

 

塞提斯汀涨红了脸,他显然没料到来自他深爱的君主的伤害,但他很快重振旗鼓,张嘴要分辨的时候,他那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站起身来,抬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示意他住口。

 

“陛下,诸位。”这位依然显得高大威严的老骑士这么说着,只向皇帝本人行了礼,“我此番坐在这里享受浓茶和壁炉,是受到了弗里安先生的邀请,我为此不盛感激。相信诸位也一样,无论是陛下还是贝索拖先生。”他礼貌地称呼苏德利尔,可眼神依旧是冷冰冰的,“都是如此,我们都是弗里安先生的朋友,想必也不愿意因拌嘴而给他的大喜日子蒙尘。我儿子年轻气盛,也是我教导无方,冒犯了诸位,我给你们赔罪。”

 

他停了下来,等着其他人也同他说些类似的客套话,可是没有一个人开口。于是欧得利斯公爵任由这种沉默携带着他本人的威严在众人间弥漫了一阵,才开口缓和气氛。

 

“我老了,本不喜欢这些舞会啊派对啊什么的,弗里安先生人无可挑剔,可家里的沙发垫子太硬了,坐的我这把老骨头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如果各位不介意,我先到二楼的卧房去歇歇,同为弗里安先生的挚友,我请诸位忘掉方才的不愉快,原谅我少不更事的儿子。尽情享受弗里安先生的好意吧。”

 

他说着,不容置疑的捏了捏塞提斯汀的肩。于是看上去依然有满肚子话的塞提斯汀一声不吭的一起上楼去了。

 

亚伦迪斯站在角落里,没有让任何人注意到自己。等皇帝等人从他面前散去以后,他便一言不发的也上到了二楼,他来弗里安公爵家帮过几次忙,因此大概能猜到欧得利斯公爵说的卧房在哪里。

 

·

 

 

亚伦迪斯推开门走进卧房的时候,塞提斯汀正坐在卧房靠窗的柔软的沙发上,看上去垂头丧气的。他那年迈的父亲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静静的喝着茶,当亚伦迪斯推门进来的时候,他们两人都朝他看过来。

 

亚伦迪斯在他们的注视下反锁上了门。塞提斯汀站起来。

 

“你是什么人。”他有些严厉的问道。

 

亚伦迪斯略微思忖了一下,决定还是让自己看起来不近人情一些。他需要营造出一些威严来把握事情的主权,在他要谈的事情上,主权是很重要的。于是他正视着塞提斯汀的眼睛,很平静而不失威严地回答。

 

“让您问出这样的问题,不知道该反思的究竟是您还是我了,我劝诫您,即使您不知道对方是谁时,也不应当表现得这么严厉,因为很可能当您知道的时候,您会为自己冲动的态度感到后悔。”

 

塞提斯汀怔住了,他一晚上受够了太多的指责和轻蔑。于是他也反唇相讥起来:

 

“无论您是谁,您所作所为想必都不冤枉我以这样的态度对待您。您不曾招呼我们,就直接进屋子里来,还反锁上门。您应当知道这是很不礼貌的,这连带着玷污了我们欧得利斯家族的名誉,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我们关上门要干一些窃贼的勾当。”

 

塞提斯汀没有被他的气势压住,这反倒令亚伦迪斯感到高兴。他开始越发喜欢这个人。

 

“事实上。”亚伦迪斯很坦荡的承认,“我正是要干一种窃贼的勾当。”

 

塞提斯汀显得很惊讶,他正要开口。那老公爵站起来把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看样子他不希望儿子多嘴的时候总是这么做——塞提斯汀也很识趣的闭上了嘴。亚伦迪斯见塞提斯汀不再与自己争执了,便越过他注视着老公爵,他心理猜到老公爵或许已经对他本人及其目的明白了八九分。

 

不出他所料,老公爵冲他行了个礼。看样子他的城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深很多。

 

“我该称呼您为亚伦迪斯殿下,还是亚尔兰诺殿下呢?”欧得利斯公爵说。

 

“亚伦迪斯。”亚伦迪斯冲老公爵微微颔首,算是还礼,“您认出了我来,是单凭猜测,还是您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见过我的面?”

 

老公爵笑了起来,他脸上的皱纹都聚在一起,就像个普通的、慈祥的老人。但亚伦迪斯注意到,他的眼中毫无笑意。

 

“您的眼睛就同您的母亲一模一样。”他说。

 

亚伦迪斯点了点头,他心里突然升腾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欧得利斯公爵突然提到他的母亲让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那么,我开门见山。”亚伦迪斯花了几秒钟平复了情绪,他冷冷的说,没有让自己心中的感情哪怕一丝流露到话语中。“我刚刚说我此行正是要干一种窃贼的勾当,您应当听见了。”

 

欧得利斯还是那一副俯首称臣的样子。但他站在那,和塞提斯汀一起都比亚伦迪斯高一个头——塞提斯汀的年龄要比亚伦迪斯大上好几岁。于是亚伦迪斯请他们坐下,当他说出这一请求的时候,他觉得老公爵似乎是笑了一下,便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阵焦虑。老公爵看穿了他——他看穿了亚伦迪斯的想要通过让他们坐下而获得主导权,这令亚伦迪斯感到有些慌乱,这老头是个老狐狸。千万不能轻敌,但也不能慌乱。他提醒自己。

 

“我想要得到欧得利斯家族的支持。”在公爵和塞提斯汀都坐到沙发上以后,亚伦迪斯继续说。

 

公爵和塞提斯汀都一言不发。公爵在等他继续往下说,而塞提斯汀则似乎是没有搞清楚状况。

 

“当然了,”亚伦迪斯直视着公爵的眼睛,知道自己在说出他想听的话,“我也会给予欧得利斯家族好处。”

 

“我同今夜冒犯你们的那位皇子不同——是的,艾尔贝和皇帝说出那种混账话的时候我在场——我尊敬你们,我尊敬所有明知布兰肯已是穷途末路但仍然为他拼命的所有人,我尊敬所有仍然在承担责任并为自己后代承担责任的英雄。”他故意把后代这两个字咬的很重,这是他第一次亮牌。“我的母亲同艾尔贝的母亲不同,尽管我们的父亲都是那样一个不称职的君主”——塞提斯汀不安地动了动,他还不习惯听见别人这样冒犯自己的陛下,哪怕他刚刚受到来自陛下的伤害。——“但我的母亲自小教给我怎样统治、爱护他人,也教给我怎样统治、爱护这个国家。我的母亲有力量做到这些,所有见过王后的人都不会不承认这一点。因此我在想——我知道下一任君主必不可能会是我——为什么我要将自己从小就被教育要热爱的国家交给那些只顾自己的人?为什么我要将从小庇佑我的、喜爱我的、尊重我的臣子们放任给不负责任的君主以至他们平白无故的死亡?布兰肯的骑士是塞尔维娜大陆上最值得尊敬的一些人,因为他们面对无法战胜的敌人也没有退缩过。既然他们的品行这么高尚,武艺又这么的强大,为什么要放任他们白白送死?布兰肯的人民是所有国家中最令人爱戴的人民,从蒙蒂斯国王开始,他们就站在王室的身后,流自己能流的血,掉自己能掉的泪。可他们现在也在白白送死、甚至可以说是被送到那些丑陋的残忍的魔兽的口中。而这一切,正是当今的王室做的好事。”

 

他看见公爵的表情,知道他彻底猜到了他的目的,但他还是继续往下说。有时候,那层窗户纸没有被捅破的时候,不想让它破掉的人就会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因此,”他慢慢悠悠道,这种清闲的态度使得他的语气和话语的内容很不相称,“我不打算将我应当得到的、我太过深爱以至于无法放弃的东西拱手让人。但是我现在还没有能保护它们的能力,凭我自己是不能保护他人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现在也只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可若是我身边有猎犬的保护,或者说,因为有猎犬的追随,以至于我可以从羔羊变成猎人,那就完全不同了。我可以借助这份力量来实现我想实现的,保护我想保护的。而这份权力,”他看看塞提斯汀,又看看老公爵,“欧得利斯家族可以给我。”

 

塞提斯汀的脸上闪过一丝恍然大悟的表情。

 

“您想谋反?!”他惊恐地小声说道。

 

他是怎么做到在这种动荡的时代还保持着这种可敬的天真和纯洁的。亚伦迪斯无奈的想。他想到之前为了不让亚诺知道他和妈妈在偷偷说话,几乎下意识的撒谎欺骗自己的兄弟,心中甚至升起一丝对塞提斯汀的羡慕。这份羡慕差点令他忽略某个至关重要的细节:在这样的时代,塞提斯汀的心被公爵保护的这么好,可见他对于公爵来说是多么重要。

 

可见他能成为多好的一个筹码。

 

老公爵轻声斥责了塞提斯汀的无礼,亚伦迪斯便立刻理解了老公爵这么做的原因——他在提醒他注意塞提斯汀。这个老人的举动令亚伦迪斯明白了一些事:欧得利斯公爵对他所说的事是很感情兴趣的,他说服他的成功率也许要比自己预想的大上不少。

 

但同样的,他也很难对付。

 

“您别这样说。”亚伦迪斯说道。他心里觉得好笑,这场景就像一场博弈,两个人静静的、不动声色的亮出自己的底牌,偷偷交换筹码,为的就是把那个对双方来说都很重要的东西赌到手。而最重要的那个筹码则可以说是毫不知情,不知道双方在隐喻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发生怎样的转变:“什么叫谋反呢,倘若我这种行为是谋反的话,那那位罗莎·林德和国王本人的行为又称作什么呢?我的母亲是国王的妻子,也是全布兰肯人民挑选出来统治他们的王后,可国王率先背叛了她。随后是她手中的权力,也没有依照婚约和人民的意愿交到她的手上,令她不得不像农妇一样为生存而向上天出卖自己的时间、健康和技艺。令她的儿子从出生起就被剥夺他们应得的一切。没有人赋予我们权力,也没有人赋予我们高贵,甚至没有人尊重我们的教养和礼节。我们是皇子,身上流着卡塔多尔家族的血,却被忽视如最粗鄙的马夫。倘若您认为这是谋反的话,那应当是这些人谋反在先,那个恬不知耻妄图替代王后的女人,以及她那剥夺了皇子的权益而成为皇子的儿子,甚至于那些对这忤逆的不公正的一切视而不见的臣子和骑士们。要说谋反,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反臣。他们违背了命运本身和人民的期待,与此相比,我只是要拿回我应得的东西而已。”

 

塞提斯汀沉默了,亚伦迪斯接着说:

 

“我先前只是在阐述我、我的母亲、我的兄弟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我们被人伤害的、本属于我的王位被人觊觎并被抢走的全过程。而欧得利斯家被伤害、被觊觎从而被替代的过程我还没有讲。但我想我不必说了,对于欧得利斯家族的历史,您们是切身体会到的,比我这个局外人更清楚。”

 

“这样一来,我们都是被刺伤的、被背叛的那一边了。而我一向都明白,我相信您们也明白,那就是不自己争取就什么也得不到。即使得到了也只是蒙受施舍。我相信不论是欧得利斯还是我,都不是会乞求别人施舍的人,于我来说,我就只好自己去争取了,不知道欧得利斯是否跟我是一样的想法。”

 

从公爵闪亮的眼眸中,亚伦迪斯得到了答案。但公爵并没有表态,亚伦迪斯明白这是因为自己给出的筹码还不太足:公爵还不放心将自己重要的东西交给他。或者说,亚伦迪斯想到蕾捷斯卡交给他的来自她故乡的谚语:“不见金子便不亮刀子”公爵显然是一个这样的人。随便吧,走一步看一步。亚伦迪斯心想。我就先把所谓的金子给他,装作我很诚恳:因为这个老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亚伦迪斯手中的筹码有多么的丰厚——就像公爵本人的城府一样深不见底。亚伦迪斯深吸了一口气,他想到了亚尔兰诺,但每次都好像是在想他自己。

 

我这么做是为了谁。亚伦迪斯心里对着那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问道,但没有得到回答。

 

他轻轻地、不易觉察的叹了一口气。亮出公爵期待着的,自己最后一张底牌,这张牌打出去以后,公爵就可以把他攥在手里了。

 

“自然,我明白无论如何我这样的打算和行为都太冒险了,为了向您们展示我不是要将欧得利斯家族拖下水,也防止你们出去立时告发我,我不得不向您们启齿我自认为难以启齿的、受人恩惠的本质。今天邀请我来的卡塔多尔公爵——没错,我是被邀请来的,并不是买通了什么侍卫偷跑进来的。”他从衣服口袋中掏出那封被蜡封住的请帖,往前走了几步,好让公爵和塞提斯汀看到上面卡塔多尔的家纹和被邀请人蕾捷斯卡和亚伦迪斯、亚尔兰诺的名字。“我是被邀请来的,就如同所有被邀请来的骑士和贵族一样,我在叔父心中和被邀请的其他人的分量是一样的。因此,我可以向他提出某种小小的恳求。”

 

“您觉得这如同施舍一样。”亚伦迪斯读懂了公爵的表情,“因此您感到不屑,或许咱们的交易要告吹了,但请您听听我这份被鄙夷的人讨来的施舍——我从小到大过的日子远远比不上欧得利斯家族,即使它已经衰落了。这让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讨来的施舍虽然轻薄但却有用——因为它可以救您儿子的命。”

 

欧得利斯公爵的脸色变了,这是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尽管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尽管这种变化很微妙,亚伦迪斯还是捕捉到了。

 

“我要请求叔父——作为他侄儿这么多年第一次对他的恳求,这么渺小、而他完全可以定夺的事,对于我叔父那样的人来说是绝对不会拒绝的——我请求他让塞提斯汀成为我的贴身护卫,从此作为宫廷骑士陪伴在我的身边,没有我的命令和允许,他哪里也不许去。”

 

“等一下!”塞提斯汀跳起来,他完全听明白了,也完全无法顾及到礼貌和矜持,大声的质问起来:“你是要拿我来要挟我的父亲吗?”

 

亚伦迪斯微微一笑。

 

“那你可就打错算盘了。”塞提斯汀咬牙切齿地说,“父亲从小就教导我们,‘若是为了荣耀和故土,把生命和灵魂交出去也并不可惜’无论如何你都别想我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和你干那些大逆不道的、窃贼的勾当。我宁愿去战死!我……”

 

欧得利斯公爵将双手按在了塞提斯汀的肩膀上。

 

“父亲!”塞提斯汀抗议道。

 

“你住口。”欧得利斯公爵训斥说,塞提斯汀闭上了嘴。他看起来那么委屈且不甘心,亚伦迪斯避开了他那样瞧着自己的目光。

 

“您忽略了一点。”欧得利斯公爵终于开口了,他仍在紧紧攥着塞提斯汀的肩膀,那样子倒有点像小孩子抱着自己珍贵的东西,“您现在——请原谅我这么说——只是一个可怜的毛头小子,我很敬爱亲爱的王后殿下,但我也不会蠢到让这份敬爱蒙蔽了自己的内心,从而看不见王后殿下可怜的处境,我为什么要放弃讨好那位女士——放弃我赢得荣华富贵的机会,转而和您一起干这些冒险的勾当呢?”

 

“既然您提到罗莎·林德,” 亚伦迪斯微笑起来。“您比我更清楚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许她真的能尊敬诸如欧得利斯这样古老的骑士家族,而不是削弱你们,让她自己的势力上位?我不清楚这些,但我想如果您选择依靠她,那您一定很有把握。”

 

公爵冷笑了一下。他不再表现出善意。

 

“您很会说。”老欧得利斯回答道。

 

“我知道您的为人,正如我知道罗莎·林德的为人一样。”亚伦迪斯向前走了几步,半蹲下身,让自己的脸和公爵的脸凑得更近些,这样他就能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您是一个放眼未来的人,罗莎·林德也是一个放眼未来的人,未来你们不会是朋友,和我合作是您唯一的选择,就犹如您的长子和我的舅父并肩作战一样。”亚伦迪斯猝不及防的说,“他作为内斯特舅父手下的军官得到了很好的待遇,对吗?即使向您说的,我的母亲无依无靠,可我的舅舅有他可以支配的战场。至于您说的毛头小子——”

 

亚伦迪斯笑的更灿烂了些。

 

“人总会向前看,而您应该不会看错有关未来的可能性,对吗?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不会漏掉一线生机。对于您来说,选择谁才有利于您的子孙呢?”

 

“这确实很诱人,但我不会傻到把全部家当都赌在这。”欧得利斯说。

 

“您没有损失。”亚伦迪斯回答道。

 

沉默。

 

欧得利斯放在塞提斯汀肩上的手终于松开了,他深深的看了一眼亚伦迪斯。

 

“荣幸之至。”他最终说。亚伦迪斯胜利了。

 

亚伦迪斯感觉像突然卸下了重担一样一瞬间头晕目眩,但他保持着体面的姿势,像刚进来时那样冲他们微微颔首。便转过身,拧开门上的锁,轻轻关上门,飞快地离开了。

 

塞提斯汀听着亚伦迪斯的脚步越走越远,便愤然转过身责备他的父亲,“您看看吧!”他说,“您看看您做了什么!他拿我和兄长要挟您,而您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密谋反叛,这真让我觉得心碎。”

 

“我们什么时候成了您的累赘,父亲?”他最后痛苦的说道。

 

老公爵端起了面前早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他似乎根本没听见塞提斯汀的话,他用食指敲着杯子,一边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像一个孤独的老人在回忆一些往事。

 

“他说的对,”老公爵突然说,“我确实没什么损失。”

 

    随后,长久的横亘在父子之间的,是一阵如同冬日的寒冰一般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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