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章节·黄昏闲话
书名:血亲 作者:山风 本章字数:10271字 发布时间:2023-09-20

亚伦迪斯是第一个踏进王后宫殿的,他站在花园里,没有进屋子。而是转身解开肩上的斗篷,开始拍打上面的土和草籽。旁人可能觉得他的这种行为无意义且让人不明所以,但他自己知道,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整理一下自己——自己的外表、自己的心态——从而使自己能更好的面对自己的母亲——每当他见过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艾尔贝·卡塔多尔后他总会如此。

 

亚尔兰诺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宫殿。亚伦迪斯的这位同胞兄弟和他长得一模一样。无论是从他们深棕色的头发还是明黄色的眼睛、亦或是一般高的个子看来,这两兄弟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对他们亲近的人:例如王后和骑士米雷来说,她们只消凭借神情就可以分辨出兄弟二人之间的差别:当他们两个人盯着你的时候,你总会觉得这对兄弟那金色的眼睛里像有火在烧:亚伦迪斯眼中的火焰是熊熊烈火,能这样燃烧的火焰总要以勇气和自尊为燃料才可以永无止息。而亚尔兰诺的眼睛看起来则更深邃、阴冷些,他眼中的光亮没有那么热烈,更接近从幽深的井底或岩洞中向光明之处望去的景色。所以陌生人总喜欢和亚伦迪斯对视,因为这样一来他们也可以被那燃烧着的勇气和高傲温暖,点燃自己胸中久久静默的火焰,同时他们大多数也会回避亚尔兰诺的眼睛。

 

好吧,如果这样还是令人难以分辨,那么还有一个更简单分清他们两个人的法子——那就是亚尔兰诺从来都不笑。所以只要记住会笑的那位——无论这笑容是发自真心的微笑、大笑,还是戏谑的笑或冷笑。总之会笑的那个就是亚伦迪斯了。

 

多讲了一些与本篇故事无关的废话,现在让我们仍旧回到这个王后的花园来:跟十六年前内斯特伯爵——也许现在该叫他公爵了——和伽雷尔拜访时不同的,这个曾经荒芜、枯朽且了无生气的花园此刻迸发着勃勃生机。即使现在已经是冬日,但院子里仍旧有些耐寒的植物倔强地青着。这要归功于两兄弟和他们的舅父坎迪安伯爵——内斯特公爵和伽雷尔拜访王后的那个冬日,坎迪安一个人守在北境,也因此负了伤,这伤本是些微的、足以忽略的、不足致命的。但在北境锋利的寒风无休止的吹拂下,终于在亚伦迪斯兄弟俩八岁那年恶化成了需要立时截肢的十分严重的伤痕,坎迪安因此负伤回城。不是因为皇室和贵族们怜悯他的事迹,而是一个瘸子再也无法对战争做出任何贡献了——同时也无法对他人(尤其是在皇都享乐的贵族们)造成任何威胁。虽然坎迪安在面对皇后时总说这伤口恶化的蹊跷,这腿突然就坏了,单纯是因为运气不好,请王后不要那么难过,但其实他们谁都知道,这是因为长年累月的苦累和摧残。但身在都城的这些亲人们谁都没有指出这一点,只把这个真相放在心里,像藏起一把刀。不过话又说回来,生活在给予人们苦难的同时,也确实会给他们一些些微的好事,比如虽然腿脚不灵便,但坎迪安可以比划着教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兄弟俩怎样挥剑、教他们怎样运用谋略,甚至教他们如何算计人:总之就是教他们母亲不会教他们的,曾属于战争和血的那一部分。偶尔他也教教他们如何去帮母亲打理这座花园——蕾捷斯卡的健康状况自兄弟俩有记忆起便日复一日的糟糕、病下去,所以他们几乎可以说想尽了一切办法阻止母亲的情况变得更糟糕——除了令人看去心旷神怡的花园外,他们还给她修建了壁炉,让她在寒冷的日子里感到更暖和些,又想法子弄了些材料来,把母亲偌大孤独的寝室隔成了一个温馨的小屋子,好让暖气不要跑的那么快。坎迪安的回归也让王后多了一层薄薄的靠山,起码不敢有放肆的、听命于罗莎·林德的骑士当着面出言不逊了。总而言之,日子越来越好起来。目前这座被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翻修过的花园,已经种上了冬青、丁香和凌霄之类的花,在夏天的时候,想必蕾捷斯卡的心会因为这些开的热热闹闹的花而同样变得热闹起来。

 

虽然他们切实的做出了很多的努力,也收获了很多的成果,但每当他们被弗里安公爵强硬的拉去参加皇室的围猎、踏青等项目时,人们还是能明显地察觉到这两位名正言顺的皇子的生活过得有多悲戚——这当然是对比出来的,对比的对象也自然是和他们同为皇子的小艾尔贝,艾尔贝比他们小两岁,是皇帝的宠姬罗莎·林德的儿子。虽说现在是宠姬,但在艾尔贝满周岁时,皇帝陛下执意要另立新后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若不是从旧制沿袭下来的老贵族家族全部反对,恐怕蕾捷斯卡和罗莎·林德的地位都不会和今天一样了。虽说如此,无论是王后也好,宠姬也罢,这两个头衔对这两个女人来说其实都形同虚设——国王在立后这件事上碰了钉子,于是就靠对罗莎的宠爱和对王后的忽视加倍报复起不让他如愿的臣子们来,有一段时间王后和两个小皇子的日子甚至过不下去——弗里安公爵一开始倒为此抗议过,想用自己的地位和尊严摆摆架子,但罗莎·林德一冲他发火,他便立马退缩了:没人知道内斯特和弗里安之间的承诺,因此也就没人去监督他是否履行到位。其实对于弗里安公爵来说,只要王后和两位皇子活着,好能让他对内斯特有个交代就行,要让他为了一个承诺和位同王后一样的狠辣女人硬碰硬,他还没有这样的魄力。看在蒙蒂斯皇帝的份上——请允许弗里安为自己辩驳几句,罗莎·林德完全不吃他虚张声势的那一套,所以他实在是毫无办法——直到皇子们八岁那年、坎迪安退役回来,看到他们母子三人加上米雷都挤在靠着弗里安出面才烧上一把少的可怜的柴火的宫殿里瑟瑟发抖,这位和他的远房兄弟伽雷尔一样脾气暴躁的将军发了很大的火,他没有直接去找皇帝的麻烦——他不是傻蛋——而是冲进了德高望重的欧得利斯公爵的家宅发了一通脾气。起初罗莎·林德知晓这件事时,还想利用自己的宠爱对王后和福兰蒂斯一家施压——但老欧得利斯公爵帮出面摆平了这件事,这是一个信号,证明福兰蒂斯虽然落没,但切实与欧得利斯家族交情深厚,于是罗莎·林德很聪明的从王后面前销声匿迹,也不再去找福兰蒂斯家族的麻烦,对欧得利斯家更是客气有加。但没过多久,便有传言说欧得利斯与福兰蒂斯两个家族实则形同陌路,只是因为欧得利斯家族的长子仍旧在内斯特公爵手下服役,所以老欧得利斯公爵才不得不照顾福兰蒂斯家族的需求,如是种种,无法考证。

 

但总的来说,不管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穿的衣服相比艾尔贝和其他贵族来显得像平民一样也好,还是皇帝一天到晚泡在罗莎·林德的宫殿里,从来没有来看过他们一次也好,总之他们一家都活下来了,两位兄弟还生的坚毅而聪明。尽管会有看人下菜的侍卫和仆人们不屑给他们好脸色,但仍有生来内心和善的人们,因为他们的彬彬有礼和温和而更加喜欢他们。所以,在这样的境况而言,可以说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今天过得怎么样,亚伦迪斯殿下和亚尔兰诺殿下?”当亚伦迪斯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时,米雷也刚好从宫殿里出来,笑盈盈的问他们。

 

亚伦迪斯抬起眼睛看着母亲的骑士,他的个子已经窜的比米雷还高些,要知道米雷可是挺拔的女骑士中都相当少见的高个子,“还和从前一样,”亚伦迪斯微笑着阴阳怪气,“怎么能期待有任何变化呢?”

 

米雷叹了一口气,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们又胆敢给你们甩脸子?讥讽你们?羞辱你们?”

 

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都没有回答,他们知道米雷发这一通火毫无意义,除了他们俩、王后和坎迪安,可以说皇都里再没人会在乎米雷的感受。

 

“我不明白。”米雷说。只过了一瞬间,但她已经显得冷静、悲伤多了。

 

“为什么,您应当比我们更清楚这些人的生活方式。没人在乎这些,不是吗?”亚伦迪斯意识到米雷因为自己随口戏谑开始难过,于是安慰她道,他边说边和米雷以及兄弟一起朝宫殿踱着步,三人并排走着,他和米雷靠的更近,亚尔兰诺离两个人都远些。现在是深秋时节,虽然花园里的花开的挺多的,但它们都没有香味。亚尔兰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睛凝视着不远处一株攀援在生锈栅栏上的怒放的凌霄花,它周围的花朵都被前几天下的一场雨打落了,只有它还开着,在深绿色的枝叶间显得分外显眼。

 

米雷盯着亚伦迪斯,他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让她心碎,但亚伦迪斯却没有注视米雷,他眯起眼睛盯着亚尔兰诺,几秒钟后又耸了耸肩,把目光移了回来。

 

“我不在乎那些人,”米雷说,“但说实话,我在乎弗里安公爵的态度,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呢?为什么他一边邀请你们去参加这些活动——似乎把你们当做和艾尔贝一样的人对待——一边又对你们不好?”

 

“您倾慕他吗?所以在乎他的态度?我其实一直很在乎亲爱的姨妈有没有倾慕的对象。”亚伦迪斯开了个玩笑,试图把话题遮掩过去,他印象中米雷已经是第三次表现出了这种忧虑和不满——她对弗里安还抱有期待,这让亚伦迪斯觉得很可怜。他小的时候也是如此,他还记得在他还把弗里安当做喜欢自己的亲叔叔看待的时候,曾为弗里安和罗莎·林德的亲信们一起嘲笑自己和亚诺而感到万分惊讶。但他很快就猜到了其中的逻辑,并因此很快释然了,之后他再也没有因为弗里安的行为感到心痛过——他依旧感激这位叔父给自己、母亲和兄弟带来的庇护,但已经学会不去在乎他的情绪和行为——他的心里有更重要的事。至于亚尔兰诺,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在乎过这种事情,他应对刁难的那种不屑有时甚至会让人觉得他生来比所有人都高贵且傲慢得多,这让亚伦迪斯感到很有意思。

 

米雷叹了一口气,“请不要这样调侃,殿下,您知道我深爱且担心你们,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亚伦迪斯犹豫了一下,他心里其实很早之前就做出了一个决定,但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具体指母亲不在跟前,米雷在跟前,而话题又刚刚好让他的回答不显得突兀的时机)来告诉米雷某个他猜测的、但他认为无限接近真实的真相。

 

“您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从来没有跟母亲和米雷谈过这些事,如果要谈起内斯特舅父,他们谈的最多的是他在母亲的童年时光中担任的是怎样一个伟大的角色,他们会谈起他的暴脾气,谈他的高个子;自从坎迪安先生回来后,他们也会听这位骑士讲起内斯特在北境的英勇作风和无畏精神。但他们很少——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没有——谈起过他可能会受的苦难。

 

听到亚伦迪斯这么说,亚尔兰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他这位亲爱的兄弟真奇怪,亚伦迪斯忍不住想。每当他在凝视什么,如果亚伦迪斯仔细观察他,会发现他什么也没在看,他的眼中是一片虚无,但之后他又确实会发自内心的认同你对某处风景的赞美、或对某个人的评价;每当他在倾听什么,如果仔细观察他,会发现他似乎什么也没在听,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想深处;但他又确实能在亚伦迪斯要说什么话的时候及时的递上自己的意见。

 

亚伦迪斯和亚尔兰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彻底下了决心。

 

“因为,”亚伦迪斯看着米雷,他记忆中变化最大的两个人就是母亲和骑士了,母亲的面容倒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她在他心里永远是世界上最美最优雅的那个女性,但她的身体状况日渐糟糕。而米雷,亚伦迪斯记得自己小时候最爱看她的眼睛,因为有一天他和亚尔兰诺溜出皇城在外城街上乱逛,见到了一个正在打毛衣的老人,她的眼睛藏在眉骨下深而硬的沟壑里,藏在眼周斑驳复杂的深纹中,只是一道缝,让人无法瞧见——那干涸皲裂的土地般的眼睛给亚伦迪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等他看到米雷的眼睛时,却发现她的眼睛周围没有一丝皱纹,细腻的像鱼肉上最新鲜白嫩的那部分——在他们吃鱼的时候,他和亚诺总能吃到的那部分,虽然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那部分的口感,但他知道那是母亲和米雷为他和亚诺做的让步,所以他每次都吃,还装作很欢喜的样子——无关的话题又扯远了,让我们继续回到当下——到现在为止、他们正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刻,即使亚伦迪斯不刻意去看,也能注意到米雷眼角两条深深的纹路。他心里酸了一下,便拖慢了语调,他还是想尽可能的照顾米雷的心情,而不是像掷一把刀一样把要说的话掷在米雷身上;“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不一定准确。但我是这么想的,也许弗里安叔父照顾我们并非是因为他是一个好人——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有什么样的品德咱们都可以看得见——当然,我的意思并非我不感激他,我很感激他,感激他为我和亚诺以及母亲和你做的一切——但也许——这只是我的猜测——也许他的行为是受人所托?也许他答应了什么人,答应照顾我们,而这件事又和叔父的本性相悖,所以他才会表现得这么矛盾?他不是要故意伤害我们。”

 

米雷眯起了眼睛,她让自己看上去严厉起来了,每当她觉得受到来自外界的攻击时,她总习惯这么做。

 

     她没有说话,但亚伦迪斯知道她在等自己继续往下说。

 

“我的记忆一直还不错,”为了缓和气氛,亚伦迪斯再次微笑起来,“所以我有时候就会产生一些疑问,您给我讲过,我们生下来一个月都没有人照料,只有内斯特和伽雷尔舅父来看过,随后弗里安叔父就送来了炭火,所以他实在值得感激——当然后来他的行为又让我觉得他这样善意的举动实在不符合常理——所以,”他耸了耸肩,尽力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我就胡乱猜了猜,有没有可能,内斯特舅父在拜访完咱们后顺道去了一趟弗里安叔父那里?毕竟这路途也并没有很远,当然这些只是猜测——”

 

他可能搞砸了。他看到米雷的表情变化时这么想,他知道米雷心里一向敬爱内斯特公爵,所以无法忍受内斯特去跟弗里安这样的人求情的可能性。但亚伦迪斯还是直直地站在那,什么也没说,这样总比米雷仍旧对弗里安抱有期待要好些——我们需要认清楚真正爱我们的人,和为了满足他们自身的虚荣而不得不装作爱我们的人。

 

“有些道理。”几秒钟后米雷说,声音嘶哑了,“我的殿下,你真聪明。”

 

亚伦迪斯松了一口气,米雷比他想象的要坚强一些。

 

“别告诉你母亲,好吗?”米雷又说。

 

“当然,”亚伦迪斯说,这正是他期望的,“什么能说,说给谁,我有分寸。”

 

米雷点了点头,转过身,把兄弟俩撂在后面,“快进屋吧,别着凉了。”她自己率先快步朝宫殿走去,而不是像以前一样和兄弟俩并肩而行。亚伦迪斯知道她还是生了自己的气。

 

米雷拉下他们几步远后,亚尔兰诺靠近了亚伦迪斯的身侧,他没说话,但亚伦迪斯知道他这举动的意思是“你也许不该跟她说这些。”

 

亚伦迪斯叹了一口气,他刚刚一瞬间确实后悔了,“这是我的决定。”他道。

 

“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兄弟。”亚伦迪斯继续说,“可话已经说出去了,而我从来只向前看。”

 

 

·

 

说来也怪,虽然兄弟二人身高长相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但他们二人的性格却大不相同——亚伦迪斯从小本比亚尔兰诺要更多地粘在母亲身边。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却越发显得沉默寡言。虽说亚尔兰诺从小就不爱说话,但不同于亚尔兰诺那种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态度,亚伦迪斯的沉默更像是老奸巨猾的——他似乎总是在盘算什么,无论他身处何地,这种思考都会在他的周身围出一种气场,让人觉得他虽然只是静静地站着,但身边却裹挟着风暴,他的思想就是暴风的中心,旁人根本不配触碰——而亚尔兰诺的沉默则更接近某种虚无,他经常消失了,一个人干些什么活或坐着发呆,你接近他时却发现他好像根本不在乎手头上的活计或眼前的景色——你经常不知道他此刻是不是在你的眼前,即使他本人切实的站在那里。他似乎永远满不在乎:对自己、对身边的人、对世间万物乃至对生命本身都不在乎。因此他很少发表什么观点,也极少感到愤怒或开心。蕾捷斯卡明白,当人通透,对他物不抱有期望和遗憾时就是这样,她因此为亚尔兰诺担心了一阵子。不过,在面对他自己的兄弟和家人时,亚尔兰诺会显得稍稍开朗一些,这会让蕾捷斯卡松一口气。总之用米雷的话来总结,这兄弟俩“没有一个省心的。”

 

这天,亚伦迪斯依旧同往常一样,坐在母亲身边,腿上放着一本书,无声地进行他自己的思考。蕾捷斯卡织完了冬天要穿的衣服,也依偎在椅子里读书——亚尔兰诺和亚伦迪斯直到长到十二岁还显得小小的,罗莎·林德的儿子小艾尔贝几乎和他们一样高,但他们长到十四岁时,个头一下窜的很高了——蕾捷斯卡差不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以前的衣服全都穿不下了,所以现在,她谨记着以前的教训,总是早早地把大一号的衣服织好,她期盼着有一天她织衣服时不用再揣摩需要多织多少英寸,而总是恰好合身。

 

就是这样的一天,蕾捷斯卡在读书,亚伦迪斯也坐在她身边看书。亚尔兰诺则独自一人去外面砍一些能烧的柴火——比起同他人待在一起,他更喜欢独自一人呆着。蕾捷斯卡就索性让他呆着去——她曾经担心过这个体内住着魔鬼的儿子:她担心他的压力,而并非残暴。可后来她逐渐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他爱她,在乎她,愿意为她豁出性命去。就像她爱他那般。于是她逐渐放下心来。

 

蕾捷斯卡一会沉浸在书中的故事里,这些散发着香味的书籍时常会让她想起自己童年的时光,她每天只读读书,和米雷一起散步,偶尔和兄长谈论一下有关这个国家的民生疾苦——她想着怎么去改变这一切,所以她后来同意成为一位王后,即使她那时根本都不知道国王的秉性和模样——但她想为自己的家族和兄弟、以及很多她未曾谋面的普通人做一些事——现在看来这显然是一步错棋,但她很少感到后悔,因为这一步错棋虽然带给了她十分之多的苦难,但总归给了她两个儿子——哪怕其中一个儿子也能算得上是苦难的一部分,但对她来说也能算作雕琢粗糙的珍宝——难道要她用她的儿子去换重来一次的机会吗?她不会同意。偶尔她也偏过头看看她的亚伦,看看这个经常在暗自算计的小狐狸。此时亚伦迪斯正眯起眼睛,右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另一只手随意的放在书页上——这动作可以让蕾捷斯卡确信,他绝对又在谋划什么。

 

蕾捷斯卡没有打断他,她知道亚伦迪斯无论有什么想法都会很快的告诉自己,即使有时候他会用一些隐喻——天知道他在哪里读到了那么些可以做为隐喻来讲的故事——果不其然,过了一会,亚伦迪斯回过神来,他放在嘴唇上的那只手垂下去了。他回过头,静静地看着蕾捷斯卡的眼睛,那神态就像一个优雅的绅士凝望着他深爱的情人一样。但亚伦迪斯眼中的感情显然要比这份爱更加隽永而深沉。他身后,太阳在窗外慢慢的落下去,给亚伦迪斯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的脸就因此陷在阴影里,显得不可捉摸。在他那张英气漂亮的脸上,一双金瞳如融化的铜水在盈盈闪烁。

 

蕾捷斯卡从读到的某段故事抽离出来,抬起头来望着亚伦迪斯。最后那缕夕阳正落在她的脸上,把她的脸映得像精致的塑像一样迷人。在蕾捷斯卡眼里,亚伦迪斯背对着夕阳,他的面容陷在阳光照不到的黑暗中,而周身萦绕着金闪闪地亮色,像是就要融化进他身后的那抹残阳中去了。

 

他们这样对视了一分钟。岑寂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亚伦迪斯和蕾捷斯卡同时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透过窗户,他们看到亚尔兰诺把砍好的柴扛在肩上。一只手扶着肩上的柴,另一只手抱着另一捆。他用脚踢开那嘎吱作响的院门,再用脚把它关上。他向北面的囤放柴火的房间走去。

 

“妈妈,您猜我在想什么?”亚伦迪斯转过头,像想在亚尔兰诺回来前说完似的,语速飞快的说。

 

蕾捷斯卡等他说下去。

 

“有一件事,您瞒了我很久。”亚伦迪斯说道。他的表情意味深长,令蕾捷斯卡忍不住想深深叹一口气,但她还是努力保持着不动声色。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有什么事会瞒着我的儿子呢?即使真有,那也意味着那些事情你们现在还不应该知道。”

 

“也许吧。”亚伦迪斯垂下眼睛,扫过书页上的文字,“如果那些事涉及到家族的荣誉,或是隐秘的危险,或是某个性格乖僻的兄弟的小秘密,或是某个女士想用性命藏起来的真相的话,也许确实不该我们知道。”他停下来想了几秒,“您知道,我的好奇心一向不旺盛,有些事我根本懒得知道——除非我在乎这个事件的主角——我才会跑去藏书库,在史书和童话中稍微查一查……”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母亲,揣摩着母亲的意思。

 

“得了吧,亚尔兰诺根本就不是个人,或者更直白一点,他就是那个该死的女神用来把咱们国家搅得天翻地覆的好好魔神先生,对不对?”

 

蕾捷斯卡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自打哥哥走后,她再也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包括她的儿子们,以至于她都快被自己编造的谎言说服了。此刻亚伦迪斯这么直白的抛出真相,让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如果面前的这个人不是他的儿子的话,她一定会杀了他灭口。

 

“你怎么知道的?”蕾捷斯卡问道。

 

“我读了一些历史。不,不是一些,我把建国以来的历史——不管有些故事看起来有多么离谱——全都细细读过了,再加上一点猜测,最后得出了这个结论——您知道我的猜测一向很准。至于亚尔兰诺那边的端倪,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是怎么认定他就是不对劲,可能因为每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在凝视一面镜子,我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因此,如果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一定可以很快察觉,放到亚尔兰诺身上也是一样。”

 

蕾捷斯卡深深叹了一口气,她一下合上了手中的书本:

 

“然后呢?亚伦,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亚伦迪斯垂下了眼睛,“这些年辛苦您了,妈妈。”他说。

 

“我不是今天才得出了这个结论,我很早就认定了这一切。但我今天才告诉您,是因为我刚刚想明白了一些事。”他再次抬起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一直觉得亚诺真的很怪,我看不透他。在我认定他是魔神之后,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和他更加疏离了,从他的角度看,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这么想,我会不会就像是花园里的蚂蚁,在他看起来每天只会忙些不知所谓的事只为了活着?在他看来没有思想,没有感情,他一只手就能捏死我,就像那些个魔神捏死我们的祖辈一样?但今天我终于明白,我在他眼里仍旧是兄弟,我们是有所不同。但我们之间的不同并不是重要的,妈妈,您是否也注意到亚诺对待你我和米雷要更加友善?在他的心里我们也许就是他的家人,而他就是亚诺。所以我认为这个阶段重要的不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因为他显然在乎我们,而为了让他一直保持着在乎别人的人类的样子,我们需要在乎的是他和其他人之间的感情——您先听我说,也许我可以跟您讲明白——人类和魔神隔得太远了,亚诺的心中有一只充满苦痛的怪物,而这种苦难是没法被人理解的,我们是他的亲人,所以倒还不是那么明显,但其他人在他的眼里也许根本就不是和他同样的一种存在,就像我前面说的是一只手、甚至一只手指就能弄死的柔弱的种族——就像花园里的蚂蚁。我其实不太能真切的体会他心里有关这方面的感受,我只能通过史书,从以前魔神的行为来揣测他的情绪。从历史来看,人和魔神没有办法对话,也没有办法相爱,对于他们来说,人们就是无用的。它们的情感和生命与人没有交集,唯一的交集是他们可以轻易地把人们弄死,历史上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不是吗?亚诺就像一个怪物,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怪物。造成他不同的原因是,他还有您,还有我。”说到这里时,亚伦迪斯定定的凝视着蕾捷斯卡。“我没有在史书上读到有关魔神的亲人的记载,相反——也许是史官为了展现他的穷凶极恶这么写,但也可能是事实——有记载说魔神自打降生起就会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误杀自己的母亲——他第一个杀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其次是等待他降生的家人。所以,即使他们有人的情绪,这些经历也只能把他们推向深渊,所以他们一生都在与其他人为敌。所以我认为,亲人们都还在这一事实对亚诺来说一定非常重要。因为他起码不是独自一人。这样他就还有继续做人类的凭依,他就有更多地选择,而非只成为魔神这一条路。”

 

“但我不明白的是,” 他一口气说完,紧接着又颦了眉,“他为什么没有在那一刻杀掉我们?”

 

蕾捷斯卡跟着他的话仔细思考着,连那本书顺着她的衣裙滑落到地上都没有发觉。她儿子的聪明是从她这里继承来的,因此她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意思,也同样理解了他的疑惑,她想起那天产房里发生的一切:那些苦难和游荡的恶鬼一样的东西在她身边盘绕不去,但又突然消失了——浑身爬满暗红色斑纹的亚尔兰诺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身上沾满血迹和恶露的他自己、他的兄弟和他的母亲,然后那种一直存在的仿佛要夺取蕾捷斯卡性命般的压迫感就突然消失了——她好像被一只手突然拖离了地狱的中心——蕾捷斯卡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不再去回忆这种她自己也无法说是痛苦还是美好的旧事。作为满心都是儿子的母亲,她当时不知道如何回应亚尔兰诺,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亚伦迪斯,虽然她不愿意,但她的儿子们终究还是承担了太多,两人都是如此。

 

“我明白的太晚了,这些年您和亚诺都承受了很多的苦难。”亚伦迪斯一转话锋,小声说,“明明作为这么重要的亲人我可以为亚诺做到更多,而作为您的儿子,我做的还远远都不够。”

 

“不,亚伦,你听着……”蕾捷斯卡说道,她看到了一个不好的未来,她看到自己的一个儿子将为了另一个儿子燃烧,“你和亚诺——”

 

这时候北面房子的门响了一声,亚伦迪斯回过头看去,看见卸完柴火的亚尔兰诺正朝宫殿走来,便飞快的补充道,“我想告诉您,我会拼上我的性命保护亚诺的,就像您会做的那样。因此请您不要再如此操劳忧虑,您对亚诺和我对非常重要,请您千万保重自己的身体。”

 

蕾捷斯卡明白亚伦迪斯不想戳穿兄弟的秘密,甚至不想让亚诺知道他们已经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所以语气才变得这么焦急。她太感激她的亚伦了,但有一点她需要亚伦知道,所以她也飞快开了口: “我明白,但有一点,你不要拼上你的命,你留着你的命,你也是我的儿子。”

 

亚伦迪斯笑起来,亚尔兰诺从来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放心吧,妈妈。”他说。

 

“放心什么?”亚尔兰诺问道,他此时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捆小小的柴火,看样子是准备今晚烧的。

 

“妈妈讲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有一处很有意思的谜题,需要动脑子想一想的那种,她和我打赌,明天前我能不能想到答案。”亚伦迪斯飞快而面不改色的撒了一个谎。他撒谎的速度和神情甚至令蕾捷斯卡感到吃惊。

 

亚尔兰诺看了看亚伦迪斯,又转头看了看蕾捷斯卡。

 

“妈妈的书掉在地上了。”亚尔兰诺说。

 

蕾捷斯卡赶紧将书捡起来。

 

亚尔兰诺依然是一脸平静的样子,可他的眼睛看上去深不可测。窗外夕阳正一点一点沉落下去,亚尔兰诺便拎着柴,走到才装了没几年的壁炉前生起火来——布兰肯的秋天并没有冷到非生火不可,但两位皇子都操心母亲日渐憔悴的身子,恨不得夏天刚结束就用柴火堆满壁炉。

 

“等我把火烧起来,就也来猜猜这道题。”亚尔兰诺一边添柴火一边说。

 

一瞬间,蕾捷斯卡有种错觉,她觉得亚尔兰诺似乎什么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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