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子》词曰:
人鬼浑,神知否?敢问遮天星斗。体三位,层十八,无常自妄发。
风争抢,雨熙攘,秋草无间滋长。矾楼鬼,神曲续,他人即地狱。
“话说今朝汴京城内,有一名肝胆都头,有诗云平明送客楚山孤。楚山孤曾还有一个威震江湖的浑号叫霸王。此人自幼没了全家,跟着老伯四处讨生活呀。
且说他生得丈高,虎背熊腰,神目炯炯,曾在鹿门岘山一带学武习文,还是个粗中有细的好汉。相传武功已堪化境,挥掌劈树,发拳碎石,有着不亚项羽之雄风。然他志不在疆场,宁做衙门差人,颇为仗义英勇。闻其名江湖市井举目敬意,歹人恶贼无不丧胆。破诡案,立奇功,他如此奔波,为的哪般?便是他家灭门 惨案的凶手。
……
方才黑暗中见面,原来那无常一黑一白,一男一女,敢用鬼差名讳起号,虽早上了年纪,仍为患江湖。楚都头身为官差,这阴阳相对,楚都头终究占了上风,得手时念那白的是妇道人家,微微心软,怎料黑的那厮趁机使诈。当真惊险!一对暗器呼啸而来,贼人有意要毁了楚都头招子。都头大怒,那刀使将起来,虎虎生风,有说法,唤作‘狂风绝息刀’。舞刀生风叫贼寇莫进,踏前百斩再无声息。且看他两刀御风起平地,一踏青云没遮拦,刀气如墙震开诸多喽啰暗箭,一个拗步直逼黑无常,将其挑飞便要斩杀!
看官且莫叫好。那坊内影里早晃出四人,分持着刀枪剑锤。这四人皆蒙面藏身,但忍不住报了名头,你道是何方神圣?便是号作疾如风、攻如林、侵如火、稳如山的风林火山。所言不虚,就是四个坏事做尽、见头不见尾的无忧洞主。这四人绝非善类,江湖游荡颇有狠辣手段,本各是一方雄主,见我们楚都头已孤身深入腹地,便要趁此联手截杀!
……
再说楚都头引贼到那鬼矾楼楼顶,奋死不顾以一敌六,不落下风,当真英雄气魄,天下少有。如此对决,尽是杀招,不是耍处,身慢便要人头落地,心迟就得命丧黄泉。
说时迟,那时快!一豹头环眼,彪形大汉迎面而来,大喝一声:‘楚——山——孤!’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众客叫嚷喧闹,那讲话的比划累了,喝口茶又透露一番:“下回都头终究还是负伤了,再与诸位介绍一位前来援救的风 流人物——汾水之阳,长庆公子。明日话本请早吧诸位!”
勾栏一隅,倦懒瘫坐喝着温茶的魏寻 欢心下哭笑不得:“呵呵,胡溜八扯,还挺精彩。明明一起围堵的,风光全让有钱有权的抢去了,哪会宣扬他人功劳?算了,反正我也无甚功劳。这般乱传,万一找上门来?要不出去躲躲?啧!他似乎收了不少徒弟门人的样子,那个拘魂不知躲哪去了。还有那无忧洞的其他人不会真找上门来吧?应该不会,傻子才听小说之言来找。”
看着客人陆续散去,纷纷议论,魏寻 欢念下又想:“这天花乱坠的谣言还真好传,拟段拍案传奇,惊骇世俗的,怕是猪也能以上天扬名。到时候细究起来,就算没有飞天的猪,找只鸟来配,也得生一只出来。哈哈哈!”他把那茶喝完,撑着站起,身子些许乏力。自无忧洞出来,他便大病一场,恍惚尚未得痊。若不是那把木剑刀痕还在,身上无端又胖几斤,真当是梦了。
他听完一场步出瓦子,如往常东张西望看着沿街招牌,各类人事。瞥见那方有一药铺,想起所剩药物为数不多,便走了进去。掏出一张药方,叫伙计照单秤药,配个十天的量。旁边二十余的厚脸汉子生得体宽雄壮,许是掌柜,面色显得凶恶却甚是热情,接过秤便要亲自抓药。
他看罢方子,来回抓取,开个话头问道:“这位小哥最近是气闷疲乏,头痛发热么?”“差不多。”“那可莫要熬夜,这些药喝完睡下,睡足了才见效。将入冬的天气,可得注意。”没有回应,药铺掌柜略尴尬,终不复言。
魏寻 欢无聊环顾四下,见装修箱柜崭新,又望得一小联,“心忧则气弱,气弱则病侵。”顿感兴趣,看掌柜也不问话了,只得自己上前道:“你们这铺子是新的?”突听声响,掌柜惊异回身,复热心笑道:“铺子不新,但柜台新人也新,我方从一亲友处盘得此铺,帮着照料几年,熟通此路,便回济南府接我家营生。我与我那老父亲不大对付……哦,这对联怎么?所谓三千疾好医,相思病难治嘛!心病也得防备。”
没听个所以,魏寻 欢便直问道:“掌柜听过一味药唤作秋心草吗?”这掌柜手下不停,面有所思道:“我略通医道,也长看药书,游览山间。似是耳闻,是毒草吗?有何药性?”魏寻 欢喜道:“是!我之前找了汴京城大小药铺,都言没听过,那你可闻解方?”便把在无忧洞听谷老怪那番话叙了一遍。
那掌柜更觉肯定,“定是听过,不过真是记性欠佳。我去询问一些师长,再翻看医书,且等些时日,公子不妨再来一遭。”魏寻 欢疑道:“好!那你莫要唬我,叫我白费功夫。”
“哪里!医者仁心,药者非商,又是举手之劳,我定尽心力。估摸一月,公子抽空来就好。”“嗯!那便多谢了。你这性子,定生意兴隆。”
“可莫这般说,我这是药铺,俗话说宁可架上药生尘。哎!况且天下人若皆有病,恐少有大夫良药能医。”“是,是!这便告辞了。择日再会,那味药请您上心。”接药付账,二人作别。
魏寻 欢心思微顺,回了寓所煎药做饭,摆在厅内吃了起来。听闻马声,见得晋胜寒提饭而来,与之笑道:“噫!身子好多了,今日起这早?还以为你又要醒了趴在床上和狗一样吃食呢。”魏寻 欢又故作无力:“唉!心忧则气弱,气弱则病侵。纵使练武的身子也熬不得。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嘁!矫情。你这些日练过剑吗?”“我练的时候你见到了吗?在那臭洞底下浑浑噩噩虽生如死,总要静心修神缓一缓。看我吃的清淡多了,此便为‘心斋’。万物之化,空明虚静。你这人肯定不懂。”
见他在那晃脑引章,晋胜寒啐道:“形静心驰,非心斋也。昨天还吃了酒肉,今天又谈什么心斋,哪有心啊?”眼见被点破,魏寻 欢指着饭菜辩道:“这菘菜心不算心啊!”
“你就狡辩吧!”“反正我是安贫乐道,清心寡欲。哎呀!贤哉呀,欢也,快哉!”
见魏寻 欢今日是怡然吃喝,自得其乐的模样,晋胜寒已是习惯,无奈笑道:“贤不贤不知道,反正你是真的闲!病应该是真养好了,肩伤也好了许多吧?你让我带的饭,还吃吗?”“吃!抽空还你钱,不能浪费呀。人毫无价值,空寄在天地,已经废啦,物总该尽其用才好。唉,我就是这么胖的。”
“哦!难怪这般俭省,连我们平时剩下的也不嫌弃,原来寻 欢兄不仅惜物,更在惜己啊。”晋胜寒看着微微变脸的魏寻 欢,欲止又言。“若是无事,姑且养息不妨,磨剑总有亮剑时。就是一张草纸,一块抹布,都有它本身的用处。哎!天生我材 必有用。”“呵,大哥,你不听听说这话的是谁。既是微末其微,几近于零算了。”
“不就李太白吗?只眼望着他这谪仙人,真就忽视我们自己了?当下便有事找你的,午后抽空去开封府衙一趟。楚兄说了,你也是被拐走的苦主,交代些供状,不费什么事的。”“遵命,晋大人!”
“还有那两个人,尤其是那个叫人藏的,说想见你一见,楚兄应允了。”魏寻 欢面色骤冷:“想栽赃我不成吗?”
“什么话。那个人藏,已打探清楚了,便是少林寺的行难僧人。许是受了无常蛊惑,一时入了魔道。少林寺只道他已死于非命,捉获这二人后,派几个老和尚来辨识,已将其除名了。”“撇清了?可喜可贺。他真是少林寺的僧人?我还以为他就是楚山孤二伯呢。”
晋胜寒奇道:“你怎生这般想法?”“年龄看着相仿,万一就是他和族人口角有仇,他家因历史缘故,牵连甚乱,或者他认清了家族本质面目可憎,大义灭亲,便屠了自己一族呢,其实是保护楚山孤这一侄子。没准他还是楚氏孤儿呢,我就想想。”
“想也不行!想也有罪。天啊,要真如此,不,怎会如此呢?”“哼,骨肉相残的戏码便少吗?”晋胜寒看着一脸无谓的魏寻 欢:“真搞不懂你整日都在瞎想什么。”
他们吃罢,晋胜寒又问:“午后几时?”“睡醒。”
“好好,我就等着你,反正今天我守夜。”“还守夜,你精神头就那么好吗?”“不知道呀。你既无事便收拾吧,我去也。”晋胜寒吃饱抹嘴便溜,魏寻 欢没了笑意,打个哈欠收拾一番,怨道:“又扫我兴。”
且说午后,魏寻 欢又睡一觉直至申时后,方慢悠悠地赶去。他也不雇车,酉时前后才赶到,过得牌坊,见得衙墙巍峨,石路宽阔,便是那:
南衙开封府,奉诏颂春亭。衙墙一二里,府门八九钉。石狮威仪,镇恶若怒吼,守正临寒风。墙头峻宇,日照白龙表,夜降暮鼓声。户兵仓士各部曹,婚考讼狱分值日。仪典历法飞文书,囊进天下大小事。
这边此刻人烟稀少,他也不顾其余,从路端斜着便往府内撞去,早被那门差拦下盘问,他只道句“找人”,见不让入内,便在石阶坐下等着。好在晋胜寒在门后候了许久,听得动静,便领他入内。
不听晋胜寒说他什么言语,见得里面场景厅堂各处,公人端文执牌四下奔走,魏寻 欢转得一喜:“好大呀!能带我转转吗?哎呀,里面公人都这般忙碌啊,还想考来任职,只好算了。”“各有其事,瞎转什么?这最低也是进士,我只寻常差吏,楚兄携我亲守无常要犯,府尹大人知他旧事应允,才能进此。还装个冷脸儿莫言语,随我来!”
魏寻 欢任凭晋胜寒领着,绕过中央那块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苍难欺”的戒石,走到司录司,明验证身,回话公人,将前后乱写了一纸诉状,做无常之罪证。
后去往监牢之处,魏寻 欢被晋胜寒拉着拜了狱神。此时仅些牢头在此,刑狱严苛,他进来仍不安分,瞥见那诸多刑具散着腥气,瓶瓶罐罐有着异味。后钻进囚笼,学着呼冤枉。又一物似木马,三尺高。他好奇探去,更觉像驴,驴背上端有圆头木杵可随底下轮轴转动,玩弄间被亮明身份信牌、已交过话的晋胜寒忙去揪一处坐下。
“那玩意儿是捅屁 眼子的?”底下空敞,魏寻 欢惊语惹得几个牢头发笑:“一般是给女犯用的,可真要捅错地了,也没办法。”他两一处安稳坐下,魏寻 欢故意绷下身子,轻叫了一声,摇头哂笑:“你还说我整日瞎想什么,你看!这奇思妙想的人多了,喜死我吧!”晋胜寒肃然劝道:“刑罚重地,莫要如此嬉笑。”待那两个贼人今日又受刑部审毕放回,才被安排与之见面。
牢狱深处仅剩魏寻 欢看着半死不活,绑在板上的人藏,想无常应是羁押别处。他眼见人在外守着,慢悠上前,看人藏形状笑道:“真对不住人藏师傅,你看这来也没带什么东西。不过风水真是轮流转,轮到你们遭此缧绁。见我有话说?”“这些日审问认罪太无趣,难以忍耐,想见你小子解解闷。”人藏这会儿声音垂弱,比魏寻 欢声音还小。
魏寻 欢烦道:“就这,当我逗笑的?我还以为多看得起我,想拿酒肉财色怂恿我帮着你们越狱呢。”“这开封府大牢层层如茧,内墙灌有流沙,怎生越得?”
“那你争取减刑,挖个十几年的,当是开封府的救赎了。”“这唱的哪出?”
“那让我去招些弟兄人马劫法场?”“几十万禁军中劫法场?”
“哎呀,那你们赶紧死去吧!”“呵呵,我命该休矣。”
“正好!我也想见见你。你们一共多少门徒我不管,见的三个人,拘魂那个小子逃哪去了?”“后来事我也不知道,藏踪隐迹,他也甚在行。”
“尤少勤的手,是你们谁砍的?”“是他,其实那事一切都是他的主意,不知在玩些什么,知道那小孩父亲不轨,许是一时兴起故意要看父子相救的场面。那天拘魂在外听得剿无忧洞的风声,欲离开那处,无心伤那小孩性命,便应诺砍了他手。”
“王八蛋,狗 操的!他杀了尤少勤我也无话,非要弄得半死不活。再让我碰到,要他好看。”“你和尤少勤关在一处,聊天交友,已有情义?如何与他上心?”
“唉,锁在那洞时,我宽慰他无事,定能得救,可如今……也是同病相怜呀,秋心草不是你们喂的吗?”“今日滋味如何?”
“托您的福,又病一场,还没缓过来呢。”“要不你诚心些叩头拜师吧,我告知你解药。”
“谁要你教!你是不是想说曼珠沙华,丹棘萱草诸如此类的几味药?与鬼矾楼那个什么谷怪谈时,我便早已知道了。”“唉,那看来我也无用于你了。”
“你难道不知?那些根本不是解药。说是可以缓解,实则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一经迟缓中断,只会令已经去的叠加翻倍袭来,我早就领教过了。”魏寻 欢几句喝言莫名叫人藏惊讶不已,吞吞吐吐说不得话。见此神情,哼笑声又道:“莫非你一直以此为方?‘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这话着实不虚,难怪你落得今日模样。”
魏寻 欢嘲弄几句,眼见将要无话,哈欠道:“我这便离去?我已有消息,自会去寻的。”沉默良久的人藏又开口道:“不管你说什么,反正如果你不能忽视秋心草的荼毒,就很难真解。”
“废话!我便走了。那无常师傅就不见了,戳破他秘密,准没好话,黄泉上替我问好。这地牢也挺冷。”人藏忽的高叫道:“魏寻 欢!”待他回头再看,听得似是呜咽的声音,“我本想拉他出来的,可是无奈这多年也陷进去了。你一路好走,好自为之。”“嘁!这话该我说吧。抽空给你烧纸啊,告辞!”
魏寻 欢离开后,明日再押审时,这人藏已然气绝。晋胜寒闲暇莫名去问,他只搪塞不谈。遂三司府衙只是审无常一人,楚山孤沉气冷静等着,各类卷宗往来一月有余。直到十一月余,朝堂诸多大人商定,将无常交于楚山孤手中任他处置。
却说楚山孤先把这滔天大罪的犯人医治喂饱后,放置站笼扔在寒风,或是刀鞭加身盐水擦拭,烙铁印字火炙肌肤,另饥 渴困痒撩拨情绪。真万千刑具施展全身骨肉,千万痛苦折磨五脏六腑,已非一个人样,未听半个饶字。
一日,并未施刑,任其伤缓。当晚楚山孤振衣挺冠带晋胜寒去见那无常,见他昏昏尚有气息。晋胜寒提一盆带冰渣的冷水照头淋下,无常哆嗦地睁眼醒转。
楚山孤拿布走近给他擦拭干净,盯着无常那仍旧空洞的眼神,“可知我是谁吗?”无常甩了甩头呼气道:“阁下便是前些日寻我下落的幕后人吗?”“找你二十年找得好苦呀。”“哈哈,你运气好呀,辛苦也是值得的,我这不来了吗?”
晋胜寒见他犹是装腔,轻蔑道:“哼!你这老贼也就会躲罢了,还百花杀第一杀手?空有虚名,到如今还装什么高深?”无常侧目望去见得晋胜寒,犹微笑道:“是你这小子呀。年轻无知,你看我诸多罪行了吗?引天灾、降人祸,半生从未失手,还算不得第一杀手?”
楚山孤眼神游动,望着无常身上各处伤口缓缓道:“我看了,好手段。你倒也不藏,甚是应和主动认罪。今天到我问了,还记得楚山之事吗?太平兴国三年,重阳节,你害我全家几门,一个没留,想以火绝迹。”无常深深思索,终是叹道:“一个没留,那你是谁?你是不在家吧?嗯……楚山,印象还真不多了。你家富贵居野?看你年纪身姿,莫非家中女眷有什么勾魂美人,可是竹林中、行船上有过,至于山上荒野乱石吹着寒风,体验不好的,为数不多。啧!不过你安心,我虽然无常,但除了悬赏也不会无端杀人。许是我去你家讨饭做客,你们不许,要么你家小孩嘴欠,捉弄与我,就顺手洗劫了吧。还有其他说的吗?真记不大清,不过……算我的吧。”
听这番言语,晋胜寒喝骂破声,难忍照头一拳。无常撇头,“你再这样我不说了啊。”楚山孤听他言语德行,不知所措,微叹道:“我有一伯父曾也在江湖探寻过你。”“没请教?”
“几个江湖朋友常称他为楚二郎。”“楚二?嗯!那便记得了。就是号作楚狂人的,嵩山郑地那带碰到的?他也颇善用长刀吧?武功精湛,耍得也漂亮,带着金漆如凤凰飞舞一样,攻人不可待,避则难以追。”说着看向晋胜寒,“先前与你这厮说,遇到三次用刀甚好的与我缠斗,除了你,便还有这楚二。他好像也问我来着,可我有些伤在身,又被他们一伙在那嵩山南麓叩相堂黏住了,便只想法子逃。折腾一夜,那群无脑的贱 人没找到我,反被我暗暗摸清他们,挨个解决了。倒是多杀了一个,只因那人在床上正做羞事,还是个出家道人,我就故意没理后事,背上划下个“鸳鸯冢”就走了。哎呀,这段我记得,我能反过来杀他们其实也是侥幸,想当年……”
他说这些惨无人道之事如话家常,这审讯便如聊天般。安静处,这二人只咬牙根。无常一脸无奈看向眼要杀人的楚山孤,“你也莫瞪我,话说你伯父刀功真不错,佩服!可我又不和他打,等他孤身一人的时候,便把他毒得浑身抽抽不得说话。刚好附近许是一座狼窝,几只瘦不拉几的狼直勾盯着我,我就送给它们了。甭管喂饱狼,还是毒死狼,也都算好事一桩……啊!哈哈!”
楚山孤早已怒极,从旁取过那通红的烙铁,是他先前专门定制打造的“常”字烙铁。无常疮烂结痂的肌肤已没好地,他往其腋下猛地戳去。二人喊叫,一阵烟气散出糊味,无常厉声叫罢仅“嘶”的一声,便是大笑,全无痛苦,竟是快然。
楚山孤按了许久拔下烙铁,见无常撇下头道:“喔,这边腋下要不也印一个?反正我都说完了,你公事私仇,一并用刑好了。非我嘴硬,这些天甚闷,你们许是要留我一命,下手太轻!要不再试试拔我指甲,或是其他奇毒,哎!处死时用腰斩好,不会立马死,那疼痛任谁也要挣扎的,叫我也领教一番,总比凌迟……”见他无畏如此,听者二人都难忍前后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何必这般没个人性?”
二人愤愤无奈而又直盯无常,“你们想听犯罪心理?”晋胜寒道:“倒想领教狼子野心何般模样。”无常舔舔嘴唇叫嚷道:“拿酒肉来!越咸越好,越烈越好!”对视一眼,待楚山孤轻点头,晋胜寒嘟囔着“直接喂你盐算了,齁死你”去拿些酒肉,将锁他的木架放倒平躺,甚不甘愿地喂他个痛快。
待其海吃痛饮,他清嗓开口道:“从何说起呢?其实我所经历不太好,倒也不是甚惨,反是比一些人幸运得多。且拿这酒肉来说,所谓‘口欲察味,耳欲听声。’想来应是人欲之祸。而我欲 望并不大,甚至还在寺庙清修过,或许很多人如此,需求也不高。不,不是不高,是不复杂,很简单。即便如此,却不得满足,反受各类束缚,在所谓进步的世道潮流中被裹挟着向前,而又终不能得。当我打开那自在门,一片坦荡,于是抛了所有克己、淡然、空明清修之说。既然起了罪恶,我便再无顾忌,时候一长想了个灭人伦之说,揽了不少门人打打下手。呵呵,你们怕是难知他们下落。
世道不公,这是厢间小儿也会用的措辞。为何不公?便因人伦,所有的,都大差不差。往古之时,人们群居与兽周旋谋食,勉强果腹,所差无甚。不患寡唯患不均,自有钱币货物,交易之事,人之差别好似云泥,天下钱财权力何故尽入他手?权者是占地分赃的强盗,商者是放纵追利的骗子,剩些不太知情苦中求乐的傻子。不可否认,有聪慧者快人一步,或是生来懂得交易之道,所占者多,但如此下去,反叫旁人如何得活?天意难测……”
晋胜寒忽打断道:“够了,听明白了,你无非效仿盗跖一流。”“盗跖?不敢不敢。盗跖从者九千,虽是大盗,已有诸侯之势。我若有九千人马,现今之时早被人伦当反贼剿了。我单薄啊,只能心在人伦之外,身藏在人伦中央。盗跖那厮仅是想掘弃利害,贪图享受,我可是……”“人皮畜生。”楚山孤看向一旁道。
“说得好!即使不公如此,还有更不公的。我都已经甘作最下者了,用糟食糠,仍免不了嫌弃谩骂。就是人皮畜生呀,你们难道不曾见识过吗?人们不思天命如何点人灵光,皆是任意攻讦伐取,这便是大大不妥之处。若说美好,我怎的无所察觉?我知道很多人都在想法子,但是很明显,乃至如今,我未见有效,只因他们多是在维护人伦罢了。
想那谈公的,有一私欲则大厦倾倒,谈私的,自私有理则蒙骗投机。人伦不过蒙羞布,学狗护食,做蛇毒害,多般畜生手段藏在后面罢了。来回折腾,甭管何时!既然大家互不当人,戳破这些,撕了脸皮,咱就重做野兽如何?有人被道德律法人伦纲常所限,但我超脱出来了,料想无非是底线准则不同,五十步笑百步……”
晋胜寒又打断骂道:“所以说你简直没人性!自唐末离乱百年而定,偏要逆天下之势……”“我如何没人性?那是你个崽子未跳出来看,执迷只觉人性向善,或是意欲劝人伪造太平,以我为非。若依你所说善性才叫人性,我还真不是一点也无。比如,我实在觉得孤独,会买些酒食,然后去找些无家的老者,坐下吃喝攀谈。这算吧?那夕阳下老有所依的祥和场面。”不听晋胜寒接着谩骂,楚山孤已然坐在一凳上,冲未变神色的无常道:“如此,你就做了杀手,鬼混人间,带着人性去剿灭人性,草菅人命残害同类么?”
“你这姓楚的,看你这般淡然,许是做了多年差官,有些觉察。哎!曾有从北极之地而来的同僚与我言。再喂我口酒……他觉得人分两类,平凡的和不平凡的。平凡的只是繁衍后人,他们是所有人的基础,用来生下同类而已,毕竟可能会生出个不平凡的伟大人物。所谓不平凡是为超常,他们不循规蹈矩,可以改天换地,偶尔难免出格。大概意思其实就是不得已下的话,有权利沾染血债。就比如隋炀帝那般,运河完工使命已成,即使被平凡的人杀掉在所难免。”
无常又要块肉,咀嚼道:“但是我不同意!我认为大家出来混呢,都是一样的。和争食护地的野兽类同,分高低大小胖瘦,最多再分个公母。感情智慧心灵上的区分,只是因世而异,不同选择分道扬镳罢了。抛开一切差异妄谈本性而分类平凡与否,好坏曲直,本就是不合适,也分不成的。是不是比他那套说法好多了?”
晋胜寒哼笑道:“这还算句人话,诶?可你既然懂得……”楚山孤已站起踱个来回叹道:“我听清楚了。你是觉得人都一样难除兽性,天生顽劣,任何人伦根本不得挽回。你既不同意人力所为,也不认可天均之说,还不肯归于寂静,想让这世道彻底回归丛林法则,弱肉强食。我们都像山中虎狼、洞里蛇虫、丛间鹿羊般,各走谋生路,食色居安一切随遇,任取所需,毫无章法。”那无常只是不住点头口称“对对对、差不多”。
见此楚山孤头皮发麻,双拳紧握,高声道:“如你这等!莫说人,就是万物有灵皆知了,哪个肯留!”见这个恼怒,那个呵呵,晋胜寒无奈抱手:“上天虽杀,也有好生之德,阁下何以至此?”
“是呀,我最落魄时去吃天赐的果子,反被人喊捉贼。天无绝人之路,但是人有呀。你可以说我是天之产物,也可以认为我是人之产物,但或许皆是命之产物。命运如何说呢?万物变化推动兮,固无休息。偶然间,世局造就了这般丑陋的我,所谓人伦却又容之不下。认命随己,自己不也在自然中吗?我就勘破此局,成了先驱无常。只觉得一切的一切,似乎本就理所应当。有人要害我,我该跑就跑,恼恨则反杀,不论什么罪之深浅。有人擒住我,我该挣扎挣扎,不得已就畅快领死,痛苦本我应得,只做死前感受。历来复仇而嗜杀者多,又非我一人如此,青红皂白谁分得?天灾人祸皆如命般,杀人者非我也,无常也!”
楚山孤走近临下道:“你所想乱七八糟之事,断然不会的!不过既有这等觉悟,那我更不需留手了。虽然你能做到无视刑罚,但我会在你下十八层地狱前,让你好好尝尝前菜的!”晋胜寒做个暂缓手势,又对无常道:“以小换大妄议道,知命无常更沉沦,自以为是,以己度人度世。分明狡辩,混淆视听而行凶!我们再怎么样折磨你,把你活剐了,真把你扔木驴上捅屁 眼什么又怎样!卑劣手段用个遍,也当真算是替天行道!你凭什么不把别人当回事呢?”
无常活动了下脖子:“我虽目中无人如何?我连自己都不当一回事。有人生罪,即便未落网,饱受心灵煎熬为罚。但我不然,我祸乱多年,已无良心,什么痛苦不曾领教过。诸位要骂要杀,任说什么,我只坦而承受,认罚不认错。一时不察,反被个同类的看透行踪,揪住了输于你们,你们占着人多运气好罢了,否则你个捡漏的小子,还有你个漏网之鱼,二十年前就该死在老子手里了。哼!尽管用手段吧,人伦将罚我这无常者,领死本就是归宿。杀我者非你们,亦是无常也,殊途同归。”
晋胜寒见他毫无悔意,仍不服软,又把自己归成与他同类,几个喘息心下甚气难止,挥掌猛打耳光。一念间发奇想,揪住无常眼上睫毛,硬生拔下几根。许是一直少言语,这会儿恨恨骂道:“我宁可相信人有恻隐,世趋清平。你个可怜遭恨的老王八,如何能把自私和无情并取呢?就是该被人扔的贱 货!活该苦命游走一辈子,上天开眼呐!叫你饱受孤零无依,自食其果。过些日处死你这厮,谅冬天的雪洗刷不了你罪孽,也会掩埋你的一切肮脏。猪狗不如的东西,你想证明什么?以为人人都同你这般堕 落吗?”无常忽的吃痛,挤眉弄眼微有恼意,“不是人人都同我这般,但总有人同我这般。等得血腥味散,悲惨声默,你这小崽子会知道什么叫做变本加厉!哈哈哈!”无常冲着晋胜寒发狂般的几声诡笑,手脚也似有了力气般挣扎,惊得他不由退了一步。一旁楚山孤闪过,拉过一时口快发泄的晋胜寒,持起那“常”字烙铁,直接朝无常嘴脸上印去,“看看有常无常!”
无常不得再言语。检视锁链,立起木架,与几牢头示意,楚、晋二人心照不宣往外走去冷静一番。步在月白庭下,其时:
中庭万物寂,城有杂声宣。天籁鸣坊,清雾罩楼。几点星疏缀夜幕,一片月华透乌云。漏壶恐冰,时时守火,灯花易冷,频频剪烛。地冻如僵人迹浅,心孤久侵冬夜长。军士常搓手,娘子正思郎。
“杀人者非我也,无常也。呵!哎啊,难怪如此可怕。”楚山孤摇头甚是难受地笑了一声,又揪着脸道,“起初,我只当我家有什么秘宝重闻,或是牵扯百花杀江湖上什么旧事。周转多年,原来仅是如此,死在这样一个疯子般的无常手中。”“他这人倒也真是的,哎呀!”晋胜寒搓搓手呼了口热气。
“你不必理会他说的。”“我知道,只是难想竟有这般狂徒,得引生多少仇怨?”
“可他就这样做了,能怎样?江湖横行二三十年,隐匿极深,至今不肯道名姓,少有控告特例调取。我看刑事已录卷宗大小,各州旧案三百六十余桩,人命上千,以至于各司衙门怕有无端的恐慌和效防,都商议杀刑示众,而不敢公开其全部罪行。”晋胜寒又倒吸一口冷气,“有这般多?”
楚山孤叹笑道:“或许还不止,或许有悬案扣在他身上,也未可知。审问他一月多,各种案子罪孽全招了。丝毫不怕,已不正常。还有用那刑罚,哎!忧虑害怕已习以为常或是完全丢失,毫无敬畏,拿这种人有什么办法呢?”“当真一念之差,如此超常狂人,做何事难?只是没入神圣之流,没入妖魔之道。”
“善恶一念,它和所有都没有关系,又似乎和一切紧密相连。那一念未必不是挣扎多年的结果。倒也不是维护他,我恨不得也找只狼狗来活生生咬死他,要么也拿锤子敲碎脑壳解我先父遗恨。他说的我并不同意,即便再怎么破坏,已经他所称的世道人伦洗礼,人也不会重回蒙昧。但不可置否的是很多事的确是难以说清判断的。”晋胜寒看他有难色,问道:“何意?楚兄想与我诉说些什么吗?”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能剿灭鬼矾楼,捉得无常呢?当然,你功劳不小。”“哪里!都在帮忙。魏兄许是常走夜路,好几次发现呢,不然也不好说。包括其他,乃至街坊们也呼叫报信呢。还是我们人多,两三千禁军守在外面,插翅也难逃。哈哈!当真威武有律,边庭什么时候有战事,我还是入伍去吧。”
“是啊,如何那么多禁军出动呢?”“无忧洞下一窝子呢,汴京城内调一军来辅助衙门不是难事吧?”
“可我之前说我或调或请仅是几十而已,若非奇兵突袭加大军围困,真要进鬼矾楼里,未必成事。”楚山孤打个哈欠裹了裹衣服,“其实不只是五丈河,蔡河汴水几处也有几队。听说诸多官宦人家丢失,开封府便是去寻人的。又加无忧洞里诸多流民难以分辨安置,才这般动静,所以感觉我这事儿才是顺便的。”听此晋胜寒想起那位被拐的牧姑娘,略有思点点头,宽慰道:“结果总是好的,我们捉到这贼了,叫你报了此仇。五丈河的鬼矾楼已经灭了,一片废墟。”
楚山孤挺挺身道:“嗯!我报仇了,一桩心愿终了。可鬼矾楼当真灭了吗?无忧洞怕也该如何还是如何。赶出的流民没法安置只会重新回去,充军的未必不做逃兵。汴京城有洞渠这样宽广的庇护所,也真没什么好办法。而无忧洞这样的地方,何止此时的汴京城独有呢?”“也是,混作一团。贼人藏在里面,无家绝路的也只好去那里,怎么这么多人呢?”
“你不也来了吗?我要追觅无常,混进好多次,残忍冷漠难以言说。”“我去过一次,感觉也还好。只是鬼矾楼里当真令人发指。”
“哎!有多少人要饱受其害呢?不止下面,乃至寻常坊间,那罪恶之心引发的苦难,或是苦难境遇滋生的罪恶,大小互生常常像是无休止的循环。有些人经历苦难坏的肆无忌惮,有些人忘了苦难而坏的肆无忌惮。十国 贼寇之乱侵入民间,你说人人相食才过去多久,全都忘了。历史的旧账和当下的不认旧账好难算清。胜寒呀,见过无忧洞这样的渊薮,即使汴京城再繁华,我也能感受到它的摇摇欲坠。哪怕明年天地间生出一个再铁面无私辨忠奸的人出来,也挽救不得。”晋胜寒听罢他的牢骚,想楚山孤许是见识不少让人无奈的事,迎 合点头,但已是厌烦这些话语,只能道:“先莫想这些了,连根拔起这种事也非一蹴而就。”
“要语怪力乱神呀!胜寒,无常若处死,定是人人称快。可如果无常者去,我们只是众以为殃……自然,我们定要拍手称快,可若不望得更深刻,不能正视这些,我只怕真如那无常方才说的,难以杜绝,永远不会更进一步的。还会有下一个无常,也难免有下一个楚山孤。”晋胜寒没话说,摇头敷衍道:“总会更进一步的。”
楚山孤坐在石凳一角,苦笑道:“是!我们这次做得很好,下次也绝不手软。看你的了。我事已了,过些日斩了无常,斋戒烧香,以告亡灵。张大人要升职调任,我们应也有奖赏,在汴京过了最后一个新年,我也卸职还乡了。”晋胜寒这会儿惊讶道:“卸职,不干了?”
“我来汴京就是为了此事,偶然得志,不用我接着苦守,外加你嫂嫂已有身孕,归去吧!到时就不与你道别了,我没准哪天就无声离去了。”“可我跟你才混半年,这不正是大功一件,如何……”
“张大人也劝我,说我正是名扬晋升时,什么南衙大理寺未必去不得。因这事折腾许久,感觉我无形中也伤害了许多人,之前是难管、不管,现在剿贼后赃款拿出来犒赏,这就是他娘的功成名就!不能继续了,虽然我铲除了自己心魔,但好像……算了,该走了。”楚山孤又似是很累的样子,缓缓站起身,沉默有一会儿,“问明白了,今晚我兴许能睡个好觉了。你也得守好,不能放松警惕的,交给你了。”
“放心!”一丝微笑后,楚山孤疲惫离去回宿处。晋胜寒在庭间舒展筋骨,又抬头望眼天上的月亮,估估时辰,一阵穿堂风吹过,借着一丝冷意,清醒精神,便进去监牢值夜,守在无常前。
有分教:御街皇城跌马羞,寒冬腊月生闷气,直教顽心耍性走,汴梁六友离。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