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老爷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没有接话,也不打断,只领着他二人一路行至自己的书房。
“锦年,为父刚才说的那些,你信吗?”
三人坐定,华老爷突然问出这么一句,
“不信。”
华锦年只是木木地说。
“呵呵,从小到大,旁人都说锦城聪慧过人,其实呐,你大哥比你更单纯……”
“华伯伯,难道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
姜虹雪“腾”地站起身来便问,她情知这样的举动有些失礼,但是她憋不住,
“不错,接骨续肢这些奇闻异术,天下本不存在,老夫这腿上的伤也不过是年轻时与人争斗所留下的,根本没有什么昆仑山寻药之事。”
“那……倘若锦城日后知道真相,你叫他如何承受这世事的捉弄!”
“世事如此,他不能承受,也得承受。他母亲刚走之时,老夫也是以为天塌下来一般,待得日子久了,便发现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华老爷笑了笑,那笑里亦藏着无尽惨淡。笑毕,他又问向锦年,
“锦年,你知为父为什么不让你学医吗?”
“不知。”
原本终日油腔滑调的华锦年亦不知什么时候起,说起话来也只剩下这三言两语。
“自古以来,行医多苦寒之人,治病救人却往往不得善终,你虽看似顽劣,实则比你大哥更熟识这人心之险,求生之道。依你的秉性,将来若能为官主政,必可飞黄腾达,享尽这世间荣华富贵,又何必重蹈你大哥的覆辙。你母亲临终前吩咐我说,万不可再让你行医,今日看来,确是如此。”
华老爷一连说上这许多,也不知华锦年懂了还是没懂,倒见他眼里闪着几分与他年纪不相称的光,叫人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么,爹刚才与大哥所言的那些,什么‘华佗虽刀斧酷刑加身,终不改其志’也是编出来哄他的么?”
“不错。”
华老爷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早先为父学艺之时,便有人教导说‘你也姓华,便应似那前朝神医华佗,虽刀斧酷刑加身,终不改其志’,后来为父翻阅史书,方知这华佗从来耻以医见业,意常自悔,后悔这一身治病救人的本事换不来一官半职。”
姜虹雪还想说些什么,但没再言语。她是个聪慧的女子,虽见这华伯伯今日所说的这一番话与往日她心目中大义凛然的华老爷完全是另一番光景,却也理解他内心深处的无奈。
她只得默默站起身来,想一个人离去,走之前便能去再见上锦城一面更好,正这么想着,却被华老爷叫住。
“虹雪,这个交给你了。”
“这是……为什么给我?”
华老爷端出的还是那个冰球,虹雪想不到的是华老爷会把此物交给自己。
“此物名叫水云盘蛇令,是水云台的圣物,这水云台又是大棠国医界至高无上的门派,他们与寻常的医者不同,善使许多寻常人闻所未闻的禁术,其中最叫武林医界之人所神往的一种,叫植魂术。”
“水云台?植魂术?我好像听家父也曾提起过。”
“嗯,这植魂术据说有叫人起死回生,长生不老,功力倍增之功效,究竟是何禁术,却也无人亲眼所见。只知天下学医练武之人无不趋之若鹜,但这水云台的人行踪不定,行事诡谲,亦不分善恶,传言他们造福天下,却又为祸世间,治病救人之日必叫人付出代价,连官府也无从过问。他们逢五年便会派出使者,遍寻天下年少有为的医者——锦城便是其中之一,授予水云盘蛇令,接此令者,便可前往水云台历练修行,习得这天下人为之神往的禁术。伤锦城的人,也必是为寻此物而来。”
“噢……可是小女仍有一事不解,伯伯既已知此事,为何不与锦城早做商议?”
听虹雪这一问,华老爷脸色猛地阴沉下去,
“锦城这孩子,你越拦着他,就越是拦不住,老夫怕的就是他从此一去不返。”
“莫非伯伯是不想锦城去?”
“其实植魂术什么的奇闻异术,老夫从来不信,至于这水云台,老夫只当他是打着行医的幌子,背后不知谋划着什么勾当。只是老夫听闻,接了水云盘蛇令,往水云台修行之人,或成,或不成,最终无一人能回。”
“没有一个人回来?这究竟是怎样一个门派?”
“换言之,若锦城去了,回来时也不是当初那个锦城了。”
华老爷缓和了下语气,岔开话题,
“姜小姐,锦城已经是个废人,叫你守着他过下半辈子也是难为,你若愿与他相守,便是华家的女主人,这是他此生最宝贵之物,理应交由你来保管,你若另有打算,老夫和锦城亦诚心祝福,至于此物,是锦城以双臂换回的铁证,便请你转交府尹大人,宁安府上接连发生数桩大案,桩桩皆与水云台相关,便请大人彻查这些案件,以尽我等大棠国小民之愿。”
“华伯伯,您放心……我这辈子,除了守着锦城平安度日,也再无其他念想……”
华老爷又笑了笑,看似欣慰,实则怆然,即便有万般苦楚,华老爷也只是一笑。
“锦年……”
待他再唤锦年时,方发觉那孩子已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
“傻站着做什么,有话进来说!”
华锦城喝道,他微闭着双眼,却早从门缝里瞧见华锦年伫立在门外。
华锦年这一整天如变了个人儿似的,一个时辰前还在前院里跟姜虹雪闹个没完,这会子完全似被抽了魂儿般怏怏的。听了大哥的话,这才迈进屋里来坐在床边,也不言语。
“你小子,从来便没见你这般老实过,怎么?你哥没了手,打不得你,才知道怕了?”
华锦城情绪恢复了些,见他弟不言不语,反倒逗起他来,
“来给你哥倒个酒,平日里光顾着教训你,倒是好久没这么痛饮一番了!”
华锦年站起身,默默地寻来两个盏把酒满上,放到床边,盯着那酒杯发愣。
“平日里不是最好这个吗,今日大哥叫你喝,怎么反倒不喝了?”
华锦城刚欲似往常般拍他脑门,这才见着自己晃荡着两条短棍儿似的断臂,不禁哂然。
“哥,那时要不是我犯糊涂……”
“那时要不是你犯糊涂,掷出那个酒壶,今日没的,怕就不是我这两条臂膀,而是我父子三人的性命了。”
华锦城嘴咬着杯沿,就这么一扬脖子一饮而尽,约莫小半杯酒顺着他的嘴角划过脖子,沾湿了衣襟,
“哈,这旦夕祸福之事,谁又能说个准!休要再提它,你我兄弟只管今日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