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宋星摇匆忙当中幻成大公子卫子歌模样,嗓音还不甚习惯,只敢小心翼翼应和简短几字,生怕被人发现。
卫子歌待她和气,但作为身份尊贵又权柄在握的王裔,平日里他是以何种神情面对寻常的兵卒、官员,宋星摇当真没法揣摩,好在目前天色昏暗无光,眼前的人也不敢抬头直视自己,宋星摇强作镇定,努力模仿卫子歌从容谦和的举止,虚抬小臂,不急不缓道:
“你起身。”
戍卫埋着头站起身,并未发觉异样,躲在墙脚恭谨地等候卫子歌发话。
宋星摇眼尾偷扫那人的脸,调整下身姿,继续问他:“院中情形如何?”
戍卫拱手紧跟着回答:“回禀大公子,还在探查。小的一直负责外围守卫,具体情况尚不知晓。”
宋星摇点点头,心下担忧里面兵力过多,瞩目之下自己不能自由靠近,用着大公子的面孔关心一具百姓尸身,很难不让旁人起疑,于是追问道:
“院中布了多少戍卫?”
那人停顿了片刻,口中断断续续回:“大公子问戍卫吗?戍卫……有两人。”
两人!天助我也。
宋星摇暗喜,眉梢略挑了挑,又唯恐自己太过喜形于色,赶忙轻咳一声压住兴奋。
事不宜迟,估摸着官吏一应都去应付祭典礼倾倒的手尾,无暇顾及此处,还是抓紧进院查看,免得碰见个把朝中爱凑热闹的官员,自己这点小伎俩被看穿了事小,倘若治个大不敬的罪名,小命难保就不值当了。
宋星摇压着嗓音装作不满,沉声道:“进展太慢,你引我前去!”
戍卫低垂着的头向上小幅一滞,旋即揖礼领命,侧身让过路,尾随宋星摇一同到了院中。
院子狭小局促,鸡笼鸡食随意堆放在房檐下,满院的沙土碎石当中竟生出杂草,倒像是荒废许久一般,檐上碎成几截的瓦片相互抵着卡住,摇摇欲坠。阴沉的天色为这座灰扑扑的院落更添一份萧索、破败。
尸体贴靠院墙横放,位置与院门形成犄角,从外无法看清,想来是戍卫故意移至那处避免百姓围观。
两个戍卫半蹲在尸体一侧,时不时为另一人递去刀锥、布袋,而那人手裹麻巾在尸身胸口按压、翻查伤痕,想来是仵作正在验尸。
宋星摇身旁的戍卫轻咳一声,三人面上罩着白纱猛然回头望过来,这才发觉身后来人,忙撂下手中的工具在宋星摇身前匐了,不甚齐整地施礼问候:
“参见……”
几人低头互相对视一眼,偷觑看向宋星摇的衣领,半天不闻声音。
宋星摇心中一凛,背过的双手藏在袖中紧紧攥住,手心生出一层滑腻的冷汗。
不会被发现了吧!这么快吗?脸皮不应该出什么破绽啊!最末等的戍卫也如此机警敏锐吗?要不要再挺一挺啊!
宋星摇吞咽喉咙,强压住因心虚而躲闪不定的眼神,不住默默念着“不能露怯!不能露怯!镇定!该害怕的是他们!”
其中一人眼角向屋内瞟了瞟,手掌撑在地上,翘起一指,与他的同伴示意,两名戍卫这才急急再次叩首,敬呼:
“大公子!叩见大公子”,那仵作也跟着仓皇拜首。
宋星摇徐徐长吁口气,暗自挺直了脊背,清冷地拂袖免礼,胸膛却“咚咚”传出狂烈的心跳声,从胸腔震颤着穿进脑袋里。
“尸身查验得如何了?可得出死因?”
宋星摇向尸体跨步迈去,仵作在旁急声喊道:
“大公子慢行!”
他扭过半个身子,从他的木匣中取了一方丝绢呈上,才说:“大公子,尸首太过不堪,且气味难闻,还请大公子掩住口鼻。”
宋星摇闻言接过丝绢,并未系住,只用手掌托着覆在鼻下,此时心里并未真正在意仵作的劝告,只径直走了过去。
仵作蹲跪在尸首前,慢慢掀开尸体上的白布,就见漆黑开裂的尸身显露在她眼前,头发胡髭已全然不见,光秃秃的头颅看不出五官来,只两排牙齿裸露在外呲着,恍若魑魅恶鬼。胳膊焦糊扭曲,拧成奇怪的形状,上半身脱水塌陷,肚脐以下虽烧得不甚严重,可皮肤也已溃烂,露出深粉色的肌肉,腿下洇出一摊黄色的尸水渗进褐色的泥土里。
宋星摇狠狠按住自己的嘴,目光撇开移到别处,喉咙不住上下翻滚控制自己想吐的欲望,急促的呼吸带动面纱一鼓一鼓地翕动。
鲁莽了!
“大公子快到屋内歇息片刻!”领路的戍卫倒机灵,见眼前的上公子受到刺激,忙抬起胳膊扶住宋星摇。
“唔……”宋星摇挥手远远避开,为了维持自己当前所变的人伟岸的形象,硬是生生忍住没哕,自己躲开众人视线深深呼气、吸气平复。
“无妨!”
她嘴硬道,“你说就是。”
三个戍卫退至一侧,将仵作让了出来。仵作重新盖好尸体,斟酌片刻方说:
“回大公子,此人死因,为触火焚烧而亡。”
“不是中毒?
宋星摇绞眉,下意识想向尸体看去,目光行至半路忽然惊觉景象骇人,忙闭上眼转回头。
“中毒?”仵作愣住,“草民以银针探口鼻、血液,均无中毒痕迹,想来并非因此故而亡。”
怎么会!
宋星摇轻咬下唇,眉心锁成结,脚尖不由自主地踢着地上的石子沉思,世上岂能有如此荒谬的事?她心中已然认定是那两个鬼方的人捣鬼,鸡着火,人也着火,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宋星摇仍兀自思索,一抬眼,见院中几人神情古怪地偷偷打量自己,登时一个激灵,抹去脸上女儿神态,换回卫子歌该有的静穆稳重。
“你们继续吧,我……吾自行去屋中查看。”
几人不敢置喙,应声各自去忙,宋星摇抬腿阔步向屋中走去,几步之路她已全然扫过院中各处角落,一条蜿蜒凌乱的黑色印痕碾倒几簇杂草,想来应该是朱三身体着火后发狂扑倒在地,想借此压灭身上的火焰而成。
碎成粉末的草灰在潮湿的热风中打着旋儿散了,宋星摇抬手推开歪斜的门扉,却听头顶忽地一下炸起重重的雷声,震得她耳膜蜂鸣而响,她心术一阵激荡,几乎就快控制不住脸上的皮囊,忙阖上门避开院中各人。
一股呛鼻腐败的潮气迎面扑来,宋星摇掩口轻轻咳了几声,四处去寻,就见灶台上破口的锅碗七零八落撒了一地,柴火化为黑色的齑粉一路迆至门槛,被门板隔断。
她脚步轻巧慢慢踱进里屋,外边一道闪电骤然划过,为这昏黑的屋子带来一瞬的明亮,光线变幻,投到西侧一扇破败的屏风上,恍惚中映出一道人影。
宋星摇被这突然呈现的景象吓得心头突突一跳,屏住呼吸立在原地,再不敢乱动。
闪电一过,屋中陷入黯淡的昏暗中,她眨眨眼睛去适应光线稍纵即逝后的暴盲,随着眼睛里飞蝇般的光点散去,终于确认,屏风之后的确如崖边古松般站定一人。
那人气息太轻,若非天上银雷,宋星摇完全没有发觉这人的存在。
她咬紧牙关,担心是鬼方人潜回,摸向腰间的青灵剑,轻点着步子向屏风那里移去。
屋中的光影伴着闪电忽明忽暗,他的身量颇长,手中好似握着一长条之物,轻轻敲打着臂弯,除却这一丁点动作再无行为,连呼吸也不曾听见。影子被屏风隔断揉碎,整个人看起来不似一个整体,倒如鬼魅游离颇为诡异阴森。
“是谁!”
宋星摇心里没底,试探问道,声音在安静的屋中落下,屏风上,那人的影子随即顿住,挪动身形缓缓从屏风后踱步而出。
宋星摇屏气凝神盯住他,浑身的肌肉紧绷不敢有丝毫松懈。
闪电不停,一张清白分明的脸在光影的折射下现出,宋星摇瞪大双眼,心中大为惊慌,后背于霎那间渗出层层冷汗,腻住内衫。
是卫子歌!他如何会在这里?
宋星摇呆在原地,眸中慌乱化作荧光闪烁不定,所幻化之人就在面前,那自己岂不如跳梁小丑一般,早被人认出来了!
面对外边的戍卫尚可强撑,可卫子歌身为一国上公子,即便自己与他相识,甚至勉强算得上相谈甚欢,又该如何对他解释眼前的事情!
雷声隆隆滚过,震得宋星摇脑子里一团乱麻,胸口沉闷,嘴唇轻启却挤不出一丝话来。
光影交错,眼前之人面无表情地凝视宋星摇,寒光一闪,映衬出他眸底的凉薄与冷淡,若有似无的古檀香气萦绕,他立定其间仿若一尊没有感情的神佛。
宋星摇脚尖悄悄向后一收,飞速思考该如何脱身,却见那人垂下目光,反握手中骨扇执了半礼,淡淡道:
“见过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