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临终遗托
韩府内院，一间柴屋里，阴暗逼仄，杂物横堆。
朦胧的月光仿佛生出了一层薄薄绒毛，透过古茶色的窗纸，映在在脏污不堪的地面上，泛出若隐若现的光斑，成为整个屋子仅有的一点点光亮。
靠近微光的一侧，三道人影躬身蜷缩，紧挨在一起，彼此依偎。三人皆头发散乱，衣衫破裂，眼神空洞，一副悲凉凄苦的模样。不想可知，他们正是历经生死浩劫后，勉强苟活的韩家三口。
“信儿……眼下情势危在旦夕，父亲也不知还能撑多久。所以……你一定要仔细听我说。”韩济长气息虚微，断断续续地对着一旁的韩文信，低语道。
韩文信闻言一怔，强打起精神，默然点头。
借着昏暗凄黄的微光，他看到父亲一夜之间颓靡苍老的面容，须发隐隐泛白，眼中已然失去了往日不怒自威的风姿神采，内心百味陈杂，呼吸哽咽。
哀莫大过于心死，一整晚的身心摧残，令韩济长如同老去了十岁，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光芒黯淡，使人见之心酸。
韩文信口中塞着布条，无法张嘴说话，但从父亲冷肃的语气中明显可以听出，他将要托付的定然是紧要之事。
“早在七日之前，我已与你张叔父飞鸽传信，相约着回援寿阳，眼下他应当在归程的途中了。如果他能及时赶到，则可保得我们一家性命，将来东山再起也并非难事。可若是赶来不及，一旦寻到机会，你务必要尝试逃走，离开此地，忘记家门的仇恨，好好活下去。”韩济长顿了顿，又郑重其事地道：“信儿，你一定要谨记，延续韩家血脉的重任就托付给你了。”或许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他连着重咳几声，随后又将从未出现过的慈祥目光投在儿子身上。
此时已把最为重要的事情交代妥当，他内心立即感受到风雨欲来时，前所未有的平静。
“若天可怜见，定会留我韩氏一线生机。”韩济长仰望着黑黢黢的屋顶，默默祈祷。
韩文信双目含泪，怅然若失地点了点头，却又在突然间领悟了父亲的言外之意，一个劲儿地摇起了头。
张叔父受奸计调虎离山，远在西北荒漠之外，纵使骑上绝世神驹，又何以能在短短数日之内疾驰千里赶回。假使如期赶至，他独自面对十二鬼皇半数强人，各个皆是凶悍狠毒之辈，双拳难敌四手，他哪有半点胜算？父亲这般安排，应当是做好了最坏打算，以牺牲自己性命保全他的生还机会，使得韩氏唯一的血脉留存于世。
想通此节，韩文信难再压抑内心的悲愤凄楚，泪水如山洪决堤，夺眶而出。
“孩子，听为父一言。生死皆有命数，不必太过伤怀。唯有内心常持侠义之道，才可无愧于天地之间。先前你张叔父曾允诺过，若有任何不测，他会收你为徒，传授你一身绝世武艺。有他来照顾你，我哪怕是走也安心了……“言罢，他神情坚决地望着儿子，试图用慈爱的眼神安慰着他的难过。
看到爱子情绪逐渐平复，他扭头看向另一侧娇柔依偎的妻子，双眸里流淌着温柔似水的深情厚意，甜如蜜糖。他轻轻一吻夫人光洁的额头，低声道：“青昕，为夫令你受苦了。”
听到丈夫饱含歉意的话语，韩夫人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凄白憔悴的玉脸覆上了一层朦胧的柔光。她眼神闪烁，挤出一丝淡笑，缓缓摇首，示意丈夫自己并不在意这些。
"你也一样，若有机会一定要逃出虎口，跑得越远越好。带上信儿回到高阳城，勇敢地活下去。”
韩夫人叶青昕的娘家位于中原东北面的高阳城，自她出阁嫁于韩济长后，便极少回去了。而如今，娘家或许是乱世之中唯一能让他们感觉到安全的地方了。
对于韩济长而言，叶青昕曾是他这辈子想要用尽生命去守护的最重要的人。可如今为了剿灭奸邪，保住江湖太平，竟不小心让她陷入危难，受尽折磨，实在是羞愧难当。
晶莹的玉泪在韩夫人眼眶里打着转儿，她目光温柔，万般顺从地点头予以回应。
作为一名妻子，她心如明镜，知晓绝境之下，唯有依靠温润如水的柔情，才可将自家男人支离破碎的尊严重新粘合。
她想起许多年前他们相遇时的那个初春，他一不留神挽住了她的腰肢，她不经意地向他抛去了倾国倾城的一记回眸，白衣少年英雄救美的故事从此拉开序章，又一笔一笔添上了岁月的细节。两人的命运像向上狂生的藤蔓植物，不停地纠缠蔓延，最终合为一体。他们相遇相知相爱相守，直至今日也许会应了诺言，共赴黄泉。她从未后悔嫁给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也为他做出的所有抉择感到骄傲。
如果有一天，重新回到那个山花纷落、春光烂漫的季节，她依然会站在湖边那片葱郁苍翠的草地上，等待着心爱的男子，微笑着缓缓走来。
就是那情定三生的目光交视，让他们不顾一切地握住了对方的手，一握便成为了永恒……
夜幕翻滚，黑云浓重，悄然吞噬了本就光华熹微的淡月。
天地晦涩难明，给世间万物罩上了一层挥散不去的纱网。静夜愁浓，还有谁会替那些无辜枉死的怨灵，吟唱超度的经文，求得来世疾苦皆去的福报。
灯火煌耀的韩府正厅，富丽堂皇，装饰华贵，珍玩玉器，满目琳琅。一块丈余长的黑底金字横匾，高悬在屋上房梁，匾上赫然篆刻着“福泽万代”四个金字，气派十足。匾额正下方是一堵高约七尺，长约一丈的瑞凤祥云金丝屏风，朱色绸布作底，紫檀木作面，金丝雕花。璀璨夺目的丝线勾织出金凤引颈，振翅欲飞的图案，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王阎罗翘着二郎腿靠坐在屏风前的主位上，眉头微蹙，闭目凝思。左手五个指头不经意地叩打着旁边的方几表面，发出凌乱嘈杂的响声。
种种阴谋毒计在脑海里轮番推演，原以为胜利在握，可犹未可知的不稳定因素终究令他感到坐立不安。
“纵使那人神功天下无敌，一对一无人能与之争锋。可此番仅凭他独自前来，恐怕也难以捣毁我们巧心设计的重重猎网吧。”王阎罗端起茶碗，仰首饮尽一碗清茶，心中忐忑不定。这碗中茶入喉顺滑，温度不凉不热，恰到好处，可依然使他眉头不觉一皱，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挤出一丝无奈苦笑。
是啊，即将到来的敌人武功造诣已然抵达至臻化境，放眼天下，恐怕无人能敌，兴许他才算得上是真正名副其实的阎罗王吧。
“老大，我回来了！”倏然间，尖冷如阴风掠过的声音由厅门外传来，伴随着灯火的闪烁摇曳。王阎罗眼前光影一闪，有人迅若鬼魅地落在他面前。
王阎罗微挑双目，看向来者，不由眼睛一亮，露出狂喜之色，道：“二弟脚力竟然如此了得，比我原定计划还早了两日到达。来，快坐下，给为兄说说你同那人交手的情形！”
来者正是十二鬼皇中屈居王阎罗之下，排名第二的解无常。他形若瘦猴，普通身高，干瘪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看上去像是顽疾缠体已久。一对灵巧的眼珠子闪着精光，不停来回打转，一看便知是个满腹阴谋算计的家伙。解无常脚步如风，来去无痕，轻功造诣冠绝天下，比那“鬼影儿”叶锁魂还要略强一筹。他另外还有个乔装易容的绝学，每次他易相换面后，无论是装扮成男女老幼，皆与本人毫无差别。即使是与之相识许久的至亲好友，也难以分辨。
有了这位强援及时到来，王阎罗忽然觉得计划又多了几分把握，不安跳动的心脏，也缓缓平静了下来。
解无常倒也不假意客套，行至次座前，一屁股坐下，猛地捏起方几上剩余半碗茶汤的茶碗，仰首灌入喉咙，一饮而尽，右袖拭去嘴角的残茶，方才缓缓开口道：“这姓张的家伙，实在是太妖孽了！他的剑法真的古怪离奇，还看不清究竟在耍些什么，就突然唰地刺过来了。有几回差点中了他的阴招，被刺中要害。老弟我自诩眼力极佳，当世无人能出其右。可在临阵交手时，竟一点也摸不到头脑，完全辨不清他的剑法套路……”
解无常越说越激动，绘声绘色、手脚并用地演示起那人的奇怪剑招。演示了好一阵子，正欲再饮一口清茶润喉，才发觉一旁的青花瓷茶壶已是空空如也，滴水不剩。
王阎罗白他一记冷眼，默然递去自己的茶碗，示意他先喝茶再继续往下说。
解无常接过茶碗，大口喝尽，打了个茶嗝，接着说道：“他明明只使出一剑，却好似同时握持着七八柄长剑般齐齐攻来，直至如今，我也没能想通他是怎么做到的。就这样，每回交手都不足十个回合，老弟我便败下阵来，只得仓皇逃命，溜之大吉。幸亏我脚底功夫厉害，那姓张的一时半会还追我不上。现在想来，他应当还需三四日才能赶到这儿。”
依照原定计划，解无常本来就是一枚引张迹道上钩的棋子，并没有打算让他真正殊死相搏。借机逃命，保持战力或许才是他的最优选择。
可敌人神鬼莫测的无敌实力，无疑会成为掀翻棋盘的一个引爆点，这确实令王阎罗感到头痛。
“看来还是只能拼拼谁的脑子好使了呀……这年头，想老老实实做个坏人，也没那么容易啊。唉！”他闭紧双目，握住拳头，脸上肌肉抽动，让人瞧不出他深若渊海的内心，此时此刻，究竟是兴奋或者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