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那是个长相丑陋的老男人,看不出真实年龄,满脸皱纹,胡子拉碴,虽也是西装革履,但裤腿上沾满水泥灰,一看就知道是附近工地上的包工头。他的嘴巴不住咀嚼着,不时喷吐葡萄皮,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表情,他似乎很享受,腰上别着大哥大手机。
那大姐听见门响,抬头看了我一眼,居然还认得我,笑了:“你来了?”我反手带上门,说:“是的,我来了。”她说:“稍等一会儿,你先坐下吧。”我没有坐下,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门边,死死地瞪着那个老男人,我能感觉到我的眼光足以将人杀死。
她又看了我一眼,轻声对那老男人说:“你自己先吃着,来客人了,我要给人家理发。”那老男人“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自己拿自己吃,很快就吃了个盘干净光。
她走到我身前,笑着问:“帅哥,你是先洗头呢,还是先理发?”我木然地坐在镜子前的椅子上,叹了口气:“大姐,理发吧。”
“小梅,你快一点,我先进屋等着。”那老男人站起身。
“好的,很快。”她冲那老男人妩媚的笑了一下。
那老男人吐出一个葡萄皮,旋即点上一根烟,进了里屋。
“理个毛寸吧,怎样?”她说着用一个白色的大布条将我包住了。
“大姐,”我故意用轻描淡写的腔调问,“他是谁?”
“我叫小梅,你叫我梅姐吧。”
“梅姐,他是你的亲戚吗?”我已然猜到了什么,但还是固执的这么问。
“不是。”镜子里梅姐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了。
这是我早就猜到的事实,但看到她的神色变化,我还是感到心口猛地一疼,有些猝不及防,脑中一片混乱。
“他是包工头。”梅姐轻声说,“一个工程下来,他就能拿到十多万,挺有钱的。”
我脑中更乱了,已有些语无伦次:“他长得那么丑,脸那么黑,简直就是亚非拉——可他的年纪……”
“他五十三了。”梅姐说,“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了,二儿子也要考大学了,可学习不咋样,不一定能考上。他家里盖的是二层的小洋楼,装修很洋派,什么家俱都有,还有小轿车和……”
“你觉得他好吗?”我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
“当然不算好。”梅姐轻笑起来,“他那么大岁数了,对吧?他有钱嘛,他第一次来我这里理发,就两眼直勾勾地看我,嘴角还流出了口水,那模样真恶心。唉,男人真是越老越色!那天,给他做完头发,我就知道……”
“他给了你多少钱?”说这话的时候,我仿佛听见我的心脏在玻璃上碎裂的声音。
梅姐的动作停止了,突然停住了。我从镜子里看到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嘴角哆嗦着。她忽然抬眼看着镜子里的我,我竟然不敢接触她那哀伤的眼神,转过了头。
过了一会儿,我耳畔传来她呓语般的声音:“他从没给过我钱,但他每次来都带着各种各样的水果,有时还给我买化妆品和点心。我知道他只是在意我的身体,可我一个人在外经营这么个理发店,身边没个男人是不行的。他是个包工头,虽然算不上有钱有势,但也算是个可以依靠……”
我强忍着快要划出眼角的泪滴,感觉心脏在被一刀刀凌迟。我心中的女神,一下子变成了堕落天使,但我心里对她没有一丝歧视,只有深深的痛。
理完头发,我站起身来,直直地望着她,她也直直地望着我,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很快,她挪开了眼光。我叹了口气,将手伸进裤兜,忽听她说:“不用给了,下次吧,下次你来的时候一起吧。”
我一呆,似乎感受到了某种信息,但心里还是一片彻骨的冰凉。我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红色的音乐盒,这是我在来的路上买的,打算投石问路,若是机会合适顺便对她表白。眼下不是合不合适的问题,根本没有机会。我将音乐盒很自然的放在镜子前,支吾着说:“梅姐,过几天我再来。”刚走到门边,就听梅姐说:“小弟,你的音乐盒落下了。咦,挺好看的,是给你女朋友买的吧?”
“还不行吗,快点!”里屋传出那老男人的声音,显出些许不耐烦。
“它到地方了。”我苦涩的笑了笑,转身跑了出去。
脑海里一团糟,心里是个飘雪冰封的世界,我倔强的往前跑去,不回头。跑到一个拐角处,我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躲在墙角回望。只见梅姐追到店外,四处张望了一番,并未发现我,然后回转身,放下了卷帘。
很快,下起了蒙蒙细雨,四下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站在胡图的拐角处,我的心像是经历过一场浩劫,阴沉得一如这无边的丝雨。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这雨中的小巷,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悄悄模糊了我的双眼。一阵风吹过,身上凉飕飕的,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这才发现我的上衣已经湿透了,我赶忙躲在一家商店的房檐下。
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只有一辆辆汽车呼啸而过,溅起一串串水花,险些溅到我的裤腿上。远处高高矮矮的重楼似乎氤氲在一团烟云里,看不太真切。茫然抬头,是一片灰濛濛的天空。我抱着双臂,蜷缩在滴水的屋角,注视着这条潮湿的巷子,像是那只在北风凛冽雪花飘飘的森林里无处可依的寒号鸟。
蓦里,从胡同口转出一个少女。留着燕尾发,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色的短裙,皮肤白皙,身材玲珑曼妙。她背对着我,虽然看不见她的面目,但我猜想她肯定是个美丽的姑娘。她撑着一把粉色的油纸伞,渐渐看不见了。微风吹来,似乎带来了丁香花的味道。
寂寞的雨巷,飘过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她有着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伤。她撑着油纸伞默默走远,消失在这寂寞的雨巷。
好一会儿,这淅淅沥沥的小雨终于停了。天还是阴沉沉的,刮起了风,虽是夏季,但雨后的风也带有了砭人肌肤的凉意。我茫然地朝前走着,早已没了来时的欢喜,直觉回去的路竟是如此漫长。
那天,我独自在酒馆喝了个一醉解千愁。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傍晚,我回到了公司,刚进大门耳畔便传来了一阵高跟鞋的声响。我转头看去,便觉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