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原郡四方城门唯留东隅门洞开,却也只进不出,只允许前往祭典礼的百姓返回入郡,在鱼贯涌回的队伍当前,零星一两个打算出城门的人立刻被戍卫拦住,厉声斥退。
“星摇,刚才你所说的话我不甚明白。”
柳下蹊贴靠城门拱的石壁上,一点点随着人群向前蠕动。
宋星摇眉头紧锁,语气不甚清朗,含混道:“那是因为有一关窍你不知道。”
她先一步挤出拱壁,天空已被墨色倾染,不比门楼下多出几分光亮,她躲在门楼脚,等柳下蹊随后而出,两人寻了处人少的角落,站定之后才细细讲给柳下蹊说:“我那晚被两个鬼方之人掳去,你是知道的。”
柳下蹊点头,等宋星摇继续说完。
“在他们的屋子里,我见到一只被养在石龛当中的飞蛾,他们两人甚是看重。起初我并未在意,只以为是他们行为怪诞,喜好的东西与正常人有异。但今天我才恍然觉察,那飞蛾究竟是何物。”
柳下蹊眼角瞟了瞟天空,目光对上宋星摇,“那,是何物?”
宋星摇并非故意止住话头故弄玄虚,实在是心里千回百转,各种看似毫无关联的细节围绕着祭台倾倒这件事去想,竟巧合地拼凑在一块,可巧合的事情多了,便不是巧合,龟壳纵使碎成千百片,最终能严丝合缝阖起来的定当就是它原本之物。
她轻声一叹,才回柳下蹊,“听闻西南密林叠嶂,潮湿闷热,林中万物受瘴气熏染,滋生出各种奇异毒虫。有一虫,曰啮蚁,啮蚁相互啃食最终所剩者蜕为蛾,曰虫母,虫母遇风则动,一动则万蚁动,所过之境,木杬寸断。”
柳下蹊听闻,嘴唇微张目光略有凝滞,半晌,眸底慢慢清明迸发出惊惶之意,声音也不觉高了两度:
“这么说,祭典高台木梁尽数倒塌,是有人故意放了啮蚁,只等着我们大嬴的王族在上祭天之时,放出虫母,待时辰一到,台倾、人死!”
“是!”
宋星摇再次深深呼口气,眼睛徐徐扫过前方的屋舍阡陌,思索着那贩子究竟藏身在偌大的陕原郡何处。
“快回去!现在不允许出城门!”
城门口的戍卫重重一拍腰间的钢刀,厉目冲着身前的人大喊。
“官爷,不是说祭典结束便可恢复通行吗?您行行好,我乃工造司副掌案府中管事,家中老母发病弥留,想着让孙儿回乡再见她最后一面!”
一男子姿态低微,好言乞求道。
那戍卫眯了眼,招呼着身后的同僚上前,那人展开一卷画轴,目光一上一下点过男人与画卷,摇摇头。
戍卫沉吟片刻,语气倒有缓和,“那你托托关系,求了三等以上官爵之人的手令来,便可离开了。”
“哎呦,是是,谢谢官爷。我这就求了人去!”男人点头哈腰一溜烟向郡中跑去了。
空中铅云压过头顶,密密实实仿佛整个大地被置于翁中,闷得空气都变得凝滞不动。
柳下蹊趁宋星摇看热闹的功夫飞速思索,恍然道:
“竟是这样!有人故意在闹市放赌,故意输钱吸引百姓围观,再用个什么伎俩使斗鸡自燃,百姓慌神,此时出来个道士借机胡诌什么大凶,暗指今日之祸,使百姓不得不坚信天意如此,势必谣言四起、人心动荡!”
柳下蹊心思澄明,虽说看不透各种弯弯绕绕,可宋星摇只略一提点便通彻大悟,语气越发急促难安,只念叨着:
“如此环环相扣,说不准鬼方人见计谋失利还备有后手,我们快去找到那个贩子吧!想必大公子他们正为了这场无妄之灾而头痛!”
宋星摇眼露无奈,抓抓头,抿嘴道:“可我们也不知他住哪啊!”
柳下蹊轻“啧”,清秀的面庞透出得意,“星摇,倒还轮到你犯糊涂了。你想想,他那日在繁闹人多的街头搞出那么轰动的事来,只随便去街头打听几人,一定可以碰见与他相熟之人。如此,不就结了吗!”
宋星摇眼中一亮,“是、是!”两人忙攒动腿脚一路小跑去了。
问过几人,当真将斗鸡贩子的位置打听了来,这人住在陕原郡西南角的一处困巷深处,困巷不如官道繁华热闹,甚至连干净规矩都称不上。
街如其名,这里聚集着一众穷苦贫贱之人,屋舍低矮破落,街角随处可见秽污杂物,已值初夏,蚊蝇乱腾腾在半空中飞动,被宋星摇两人惊吓,又嗡鸣着扑到两人脸颊,惹得心烦。
站定在这处破败矮小的土墙外,宋星摇脸上的兴奋之色随即被失望取代。
分明是不起眼地方,此刻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门口两名戍卫持刀伫立,不断挥臂驱赶看热闹的百姓,连声嚷着:
“看什么看什么!官家办案,还不快走开!”
“麻烦了!”
柳下蹊嘀咕道,环顾前方不断向院子当中探头看的百姓,肩膀向着宋星摇略低了几分轻声说。
宋星摇四处打量一番,眼神定在一处狭窄污浊的幽暗角落,细眉浅蹙,头脑当中似乎觉得此处甚是相熟。
“星摇!”柳下蹊加重了语气喊她,将宋星摇思绪打断,“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会聚过来如此多的人?”
柳下蹊声音一高,立马被旁边从里头钻出来的一位大叔听到,大叔一副看饱了热闹心满意足的模样,接过柳下蹊的话来,说:
“啧啧啧,死得真惨啊,身上一半都烧焦了,这朱三小命真苦!”
言毕故意眼角瞟着柳下蹊二人,等他们来问。
柳下蹊立马施礼上前,问他:“这位大叔,敢问谁是朱三小?”
“朱三小?什么朱三小,死的人叫朱三!”
那大叔岔了口气,堪堪压下呛到喉咙里的咳嗽,宋星摇不禁侧过头莞尔,一直以来不豫的心情总算稍加排解,垂了瞳眸,嘴角用力抿住,不去看柳下蹊尴尬窘相,替他发问道:
“大叔,请问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叔咂舌,长叹口气,朝着院子里扬了扬头,不无惋惜地说:
“死人了呗!朱三啊,真是命苦,出生时打娘胎里就带着肝疾,爹娘早死,女人嫌他穷没人肯嫁,一个人窝在困巷,平时靠着养个鸡鸭换点钱。谁知今早上烧死在院子里了,哎,真惨!”
“不对啊!”柳下蹊看向宋星摇,“我们打听的,是个摆摊斗鸡的贩子住在这里。”
“嗯没错,就是朱三。前些日子,也不知道他从哪得的钱,竟一口气买了十几只鸡,说马上就要发财了。邻居都劝他,可他不听啊,你看咋样,媳妇和命都没了吧!”
柳下蹊轻声嘀咕道:“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大叔信步离开,仍是意犹未尽地与旁人谈论死去的朱三。
“老刘你也在啊,哎,你说朱三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谁家的人会自己栽进灶坑里啊?”
“是呗,听说烧得可吓人呢!今天祭典上的事也邪乎,哎?你还记得前几天有个道士,他说……”
窸窸窣窣的声音随着大叔走远而淡下去,再听不真切。
“死了,我们来晚一步!”宋星摇轻声嗫喏,眼中尽是懊恼。
“朱三的鸡就是浑身起火燃烧,听方才之人那意思,朱三也是如出一辙的死法,当真蹊跷!”
宋星摇恍神暗自计量间,戍卫横握军刀刀鞘,步步逼着,将看热闹的百姓向外推去,不耐烦嚷嚷:
“快散了散了!天热,你们也不怕闻到味,沾到身上洗不掉,散了散了!”
百姓原本抱着好奇的心思张望,不舍离去,结果听到戍卫如此喊,倒真像是闻到了不好的气味一样,捏着鼻子一窝蜂都散光了。
宋星摇拉住柳下蹊躲到墙角,压低了声音对他说:“我要进去看看情况,你先回客栈等我。”
柳下蹊忙拉住她劝阻:“星摇,里面必定遍布戍卫,即便你不被他们发现,也无法靠近查看情况。不如从长计议!”
宋星摇低下头思索片刻,柳下蹊所说不无道理,如此贸然进去,或许还未查明情况,便被发现难以脱身。
可若当下不查,估计便再无机会。
她正感到茫然无措,目光四处游离,忽然瞥见柳下蹊热得一脸细汗,正撩动宽袖荡风,心中一喜,拉扯他的外衣,兴奋道:
“哈!我就说你这身祭服看着如此熟悉,若不细看,岂不与大公子的衣袍相似?快脱下给我,我变作卫子歌的模样进去,便万无一失了。快脱下!”
“慎言,不可直呼上公子名讳!”
“此等节骨眼了,你还跟我讲究礼数!”
“简直胡闹!上公子岂能胡乱假扮!外衣虽像,但制式有差别,小心被认了出来!”柳下蹊双手护住衣襟,正色中又带着扭捏。
宋星摇略作沉思,说:“无妨,此处皆是低阶的戍卫,他们未必能分辨清楚。何况现在天色昏黑,我抓紧去查,应该不会有问题。你不脱,那我亲自动手!”
柳下蹊登时耳根通红,指着宋星摇,话也说不全,含混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又拉扯几番,柳下蹊挣扎的声音渐大,惊动了拐角另一侧的戍卫,只听一声威喝:
“谁躲在拐角?快自行离去,否则押你进大牢了!”
沉重有力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两人,柳下蹊一愣神,宋星摇已将他外衣扯下套自己身上,反手掀起旁边装柴的破筐扣住柳下蹊。
“何人在此!”
声音在背后响起,宋星摇系紧衣带,背起手转过身看去。
戍卫神色霎时惶恐不安,屈膝跪地,颔首执礼道:
“参见…”他顿了顿,才接着说:“参见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