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下)
书名:月光遗漏的地方 作者:贾纳朋 本章字数:10145字 发布时间:2023-09-17

孙彪终于折腾完了。他又是要大杯又是要小碟,一会儿扫码一会儿要菜单,上来的啤酒不够冰还去换了一回,好不容易是坐下了,立马又自告奋勇开始负责烤肉。李友全就别过头问小唐:

“你们俩平时常联系吗?今天体检都还好吧?”

“隔几个月的我们能偶尔聊两句。身子嘛,五脏六腑倒还行,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脖子总感觉僵,脊柱侧弯也有点加重,隔阵子还得去拍个片看看。”

“你怎么也开始变得一把老骨头了。”

“这年头哪有不未老先衰的。”

“那你现在那边忙什么呢?”

“我跳槽过去之后就一直在那个公司,基本上天天在生产线上了,反倒是跟回到上学的时候一样。”

“那儿还行么,跟原来比有什么想法么。”

“不是一个路子。现在那边比较实在,又或者说土一些,同事之间都融洽。我头衔算是个副主任工程师,活多,工作确实累,可是我还挺喜欢这样的节奏。”

“土一点好。也别太拼命,说到底只是打工,不值当。”

“可说呢。李哥你还在找下家?”

“是。难。”

“骑驴找马呗,大不了凑个过渡的先。”

“是这么说。可也难。今年那么多找工作的,是人是鬼都在秀,但凡是个招人的公司早就挑花了眼。”

“降低点要求?其实我也一直在留心外面的机会。”

“我本来也不高啊。我能值几个钱呐?就压根没指望升职加薪。总不至于说我呆了这么多年,现在不想看外地机会,只不过想留在凌风吃一口饭,就算是过分吧。”

“倒也是。可如果外地机会确实好的话,也可以看看。”

“是这么说,反正在哪不都是个漂。可这有的地方实在是让人鼓不起勇气。”

“怎么说呢。”

“甚至还有不少忽悠我海外外派呢。碰上好几个了,电话里大张旗鼓说出国深造,结果全是在非洲。然后发来了电子版的宣传册,说有员工宿舍,怎么怎么机不可失,看上去却是不由得望而却步。”

“这确实要有大决心。那是不是待遇特别好?”

“好什么,我也以为有额外补贴,所以好歹耐着性子问了问。结果人家说在那些地方生活成本低,就在工地上圈着,也没地方花钱,工资跟在凌风没什么区别,甚至反而更低。”

“那岂不是划不来。”

“谁说不是呢。”

眼看着这大小两个闷葫芦一唱一和地开始叹气,话茬子也接不下去了,气氛也莫名变得微妙起来了,孙彪就没心没肺地笑着打圆场:

“行了行了,我是不是得在一边拉一曲二胡你们好对哭一场?工作慢慢找嘛,这种事情急不来的,上班的时候不更烦么。我来给你们说个乐子,就上周,克莱尔蔡和罗伯特黄在公司里大吵了一架。”

小唐就问:

“罗伯特黄是谁?”

李友全忍不住贫嘴说:

“萝卜特别黄,那就是个胡萝卜呗,要不就是烂了。”

“你才黄,什么烂梗。”

孙彪边损李友全,边吃了一大口蒜蓉茄子说:

“就是我们那儿另一个部门大老板,五十多岁,印堂发黑国字脸那个,跟克莱尔蔡平级的,黄大山。小唐可能呆的时间短都没见过他几回。友全你肯定有印象,不就一年四季一身深蓝色西装,一讲话就啰里吧嗦没有半个小时停不下来那个。”

孙彪描述间突然半瘫在椅子上,似乎是想凹一个什么造型。又凭空用手做了个系领带的样子,把两边嘴角往下一撇,伸出两根手指活灵活现地指着李友全接着说:

“不是每年有什么大会讲座之类,都是这个人要这样先说两句,以业内资深的姿态,分析一波市场,吹一番公司的大好行情。然后开始信口开河,自夸凭几十年经验能帮公司开拓多少路子啦,拉到多少加盟商啦,动不动一年新开一百家店啦,三年上市什么的。往往这时候他那两个亲信就在旁边又是点头又是鼓掌,恨不得给他录音摄影留念一样,就那几个活宝,想起来了吗。”

“这不传销吗?我管他是谁,他又不给我发工资。”

“总之,这二位和总部老外们刚开完一个视频大会,当场把旁人全轰走,在会议室里大门一关,就开始嚷嚷起来了,也没人敢去劝。隔了得有足足二十分钟,出来的时候克莱尔蔡脸都白了,忿忿地戴上了个墨镜就走了,第二天都没来上班。老头倒是面不改色,他那张黑脸倒是本来也看不出个青红皂白。”

“为什么吵呢。”

“这我哪知道,我又不是特高课,我只是看到个热闹。”

“那所以呢?”

孙彪眉头稍微紧了紧,说:

“我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想听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只看事实的话,这周一人事变动,克莱尔蔡的心头肉,那个成天嬉皮笑脸满嘴跑火车混在女同事堆里的姚书丞,被裁了。接了他的活的,准确的说是兼了他的活的,正是老头的哼哈二将之一,孟兆腾。底下人估计随后也会有一波升的升,降的降。”

“意思是原先干什么活,活干怎么样,先扔一边,就只看这根正苗红喽?”

“还得能说会道,八面玲珑。要有那孟兆腾做三说十的本事,才能平步青云。”

说起来孟兆腾,不仅李友全,连小唐也立马想起来了。

孟兆腾本是黄大山旧识,老头当年空降入主了部门之后,二话不说就把在原先公司就替他鞍前马后的两个人也拉了过来。倒也丝毫不避嫌,就光明正大的,孟兆腾被册封为产品部经理,另一位韩羽冰则是大区销售负责人,要经年累月出大大小小的差。

孟兆腾因为是管产品的头衔,他几乎每个月都会办一场给当月新人入职用的公司产品简介会,所有人报到之后第一件大事就是听他洋洋洒洒自以为风趣幽默地费上半天口舌,讲那厚厚一沓花里胡哨的幻灯片,由此他自然是新员工们绕不开最先眼熟的人。

李友全当年听完孟兆腾的长篇大论之后,一度坚信这位必是黄大山的亲儿子。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国字脸上一对同样浑黄的死鱼眼,无非就是多架了一副眼镜而已,举手投足那股子味道大同小异。他和黄大山又都是凌风本地人,说话路数腔调拿捏自然也是如出一辙。

那韩羽冰虽说神龙不见首尾,每回出差回来倒还总能带回些或虚或实的好消息,给人感觉他总是在一个个航班之间转场,天天和外部的人一个局接一个局,忙得脚不沾地。至于孟兆腾真正做出过什么事迹,就鲜有听闻,只知道他爱开会爱发言,有事没事拉上他的手下就钻到会议室里说上半天,派头非常得足。

这左右护法归位之后,黄大山本人就神隐起来,有时候一周也见不上他一回。能见着他的日子里,要么就是如孙彪所说,在指点江山振臂高呼,开大会的时候总是青筋凸起脸红脖子粗的。要么就是端着一杯靓茶在办公室之间走一圈,东问一句西评一嘴,挤兑些无关痛痒的皮毛话,偶尔和年轻的女同事开开玩笑。其他的时间里,他那间顶层走廊尽头的独立的大办公室是磨砂的玻璃,都没法从外边判断里头有没有人。

人们就戏言,说这黄大山是撒手掌柜,好一招不拘一格锻炼部下,正所谓内事不决问兆腾,外事不决问羽冰。久而久之,又学那电影里,说这诚然是入庙拜佛,得先进山门,要想见大山,得先过孟韩。孙彪说就连公司外的合作商们,也都如是评价,但要再深究孟韩具体是什么路数品性如何,却又都一致讳莫如深。

看来现如今,克莱尔蔡是没能越过那座大山,她的姚书丞也是没能压过孟韩一头。

姚书丞是克莱尔蔡提拔的人,自然也随他老板的性子,讲究排场,酷爱社交,好大喜功,热衷凑局。

他跟人打招呼的时候会大老远就高举起手臂花枝乱颤地招,然后用那分不清男女声的嗓音略带嗔怪地叫住人家,最后踏着轻罗小扇扑流萤的小碎步上前,身上卷来一股特别清淡的古龙水味道。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略带婴儿肥的脸上红扑扑的,染成栗色烫卷的头发,刘海恰好到精修的眉毛,一双眼睛透过黑框眼镜,随时打量着四周在察言观色。与人攀谈起来时,则是永远笑靥如花,轻声软语,口舌如蜜。

他成日里很少在座位上,经常手握一瓶嗅吸精油不时闻一下,锃光发亮的尖头皮鞋基本上都在领导们和女同事们的座位边上盘旋,给她们点奶茶,约她们一起下班后去练瑜伽,问她们减肥的心得,护肤品的选择和烘焙的技巧。可即便如此百花丛中过,关于他的两性绯闻倒是从来没有,全公司的人似乎都认可他是个女性之友。

他永远都有一个排得满满当当的行程,每天都要和不同的人在食堂里约饭,一吃就是一个半小时,有聊不完的话题。空隙时间也会和他的姐妹们一起在办公楼下的公共区绕着圈踱步,满面红光地嚼着耳朵。全公司的无论哪位同事要是发了个家长里短的朋友圈,姚书丞一定会是第一个点赞的人,如果是老板们发的,他就再搭上一两条多半是加了感叹号的评论。

他原本是客服部的一个普通员工,三年不到的时间里连跳数回,迅速执了供应链部门的牛耳。为此在他升迁后不久,还正好给孙彪小唐李友全他们这些和生产相关的兄弟部门开过个人分享会。

那回他字里行间说的倒是颇为谦逊,只是一再感谢克莱尔蔡的赏识和一众老板及姐妹们的抬爱,并且表示说,总感觉自己并没有去主动地找机会,倒像是每回都运气刚刚好,是被恰好出现的机会给推着向前的。

说到此处他就自责起自己还不够主动,随之脸上竟还泛出些许被迫向前的为难神情,和克莱尔蔡对望的时候眸中隐约都噙着泪花了。

底下自然是一片鼓掌声。

回过神来到今天看,他终究还是谢幕了。

李友全想起前公司这几个红人的过往种种,不由得又感叹了一句:

“真乱。”

孙彪眨了眨眼睛,又假装做了个横刀立马捋胡须的动作说:

“这一拳,可见几十年的功力。”

“上个班真是伤身体。”

“刀光剑影。也算是见证一回内耗。”

“作不作孽。”

“所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得会跑,江湖跑得好,封官加爵少不了。”

“只怕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浆糊,你得会捣,浆糊捣得好,招财进宝没烦恼。”

孙彪和李友全说罢碰了个杯,一饮而尽。

孙彪打了个嗝,又埋汰李友全说:

“你当初要是也学着伶俐点呢。”

“恕我无能,我学不来。”

“现在上班,在哪里不是个人情世故。”

“就不能公事公办?我最头疼人情世故,一讲起人情我只会出事故。”

“不求上进呢怎么。”

“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

“克莱尔蔡来得晚,你要是能和她搭上边,她也会把你当自己人。”

李友全听了顿感吃了苍蝇屎一样,身上都怕要发出荨麻疹了,摇着头说:

“这是哪门子鬼故事,大晚上怎么就跟我说上聊斋了。我这样的人,还不如吃上一斤红伞伞菌子做梦来的实在些。再说了,你看这到头来,纵使他姚书丞,不还是梨花带雨地退场了。”

“这倒也是。他一走,这下老头总算可以安安心心等退休了。他早就恨不得跟全公司的人吹一遍了,说他在等他女儿高中毕业,然后就要全家移民加拿大了,那老脸傲的。”

“他还盘算着这种后路呐,到底路子野。”

“你没看见他从来都只有见那几个鬼佬头头的时候才喜笑颜开?再说了他早就忽悠出了财务自由的本钱,没看见他特喜欢隔三岔五地炫耀自己有多少本地的房产,动不动就故意让人听见似的在那儿感叹股票又亏了十几万么。”

“走吧,走了清净。这小公司容不下这尊大佛。”

“一个老头走了,自然就会有一个新的老头站出来。”

小唐嘟哝着插了一句:

“那这是要轮到孟兆腾来扛大旗了?且不说接老头的位,他几时还能做原先姚书丞的事情了?”

孙彪不以为然地说:

“这有什么不能的,也不用他亲自做什么,手下班底也会新组一个。再说了,现在流行外行穿插进来,这叫做新人新视野,鼓励用新鲜不受局限的眼光和脑回路带来动力。”

“妙,果然是妙。”

李友全听着这孙彪的话觉得很熟悉。确实,无论是克莱尔蔡还是黄大山就都说过这类似的话,也不断尝试过要让完全没有经验的人,突发奇想地去担任一个全新领域的,甚至又偏偏是领导的角色,且不说哪些人能有机会,又是不是真的有必要。旁观的人也就只能往好的方面想,权当是领导们大胆创新,为了各部门融会贯通和多功能人才培养的目的吧。

可自然不是每次都能把光鲜亮丽的口号和渲染过头的展望落实的,尤其是这种临时换将和拍脑袋决定。

二一年有一次,难得黄大山和克莱尔蔡这玄冥二老意见契合,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投了一大笔钱,专门请外边的咨询机构来做了个公司的运营状况分析,主要大概是为了找开源节流的法子。

按理说这不是坏事。最终咨询过后,公司上面传达下来的指令里,让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两条,一是要为了省钱,优化流程和加强每一笔资金流动的审查,二是要开发市场,想点新的法子出来拓宽渠道,比如试试电商。虽然并不是什么高深或者绝妙的新招,但是听上去也没有什么毛病,确实都是该做的事情。

可是执行起来的时候,就完全变味了。

克莱尔蔡让姚书丞牵头做省钱的项目。姚都督披挂上马,二话不说先让各业务和职能部门把数字漫天喊一个出来,略作收集之后,两天之内他又添油加醋一番,不管不顾就先给出了一版漂亮无比的预计。然后他就开始找各部门谈落实,名为探讨,其实就是他把那分配完了的数字通告一下,再让部门分别给他至少三五条点子他好写进后续报告里。

绝大多数的小领导们自然是有难处要申,可是纵然把实际情况讲再多,讲再细,姚书丞也不可能去切身理解并有所体会,比如那生产上就会有办公室里没法预料和理解的诸多不确定性,再比如对外的采购他又完全不去接触供应商的声音,自认为雷厉风行地就进行了许多改变。后来不少部门的中层小干部们叫苦不迭,都说这位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是烧了个一地鸡毛出来。

黄大山那边则是全民皆兵地准备销售的新渠道。不仅是自己亲自下阵在一个购物节开了两场直播,于一众年轻时尚风趣幽默的各行主播之中,他和孟兆腾那两张令人不敢恭维的脸油光满面一言难尽。他俩却自我感觉颇为良好,像是往常对公司里的人一样,在摄像头前老气横秋唾沫横飞,还预先专门为了网上零售一口气出了一系列的新品,认为大卖在望。

当然没有成功。好在并没有就这么气馁了,半年之后黄大山又斩钉截铁地准备开一家实体店,上报总部说是全球第一家旗舰店,誓要敢为天下先,选了个好地段要打响品牌宣传战。筹划阶段震天响的气魄,开张当日踏碎华尔街的豪迈,开业八个月后收益全无还亏了个底朝天。幸亏还能怪罪于疫情的影响,说着及时止血,赶紧关门大吉。

然后大概是为了息事宁人,吕逸哲和谢歆就相继走了。

吕逸哲是元老级别的员工了,没有什么出挑的业绩却也一直兢兢业业在公司呆了二十多年,无论是和同事还是老板们都能说上话,年轻一代们也都多少敬他经验丰富。确定了他要被迫离开的消息传出时,众人都难免唏嘘不已,大多都为他叹息一声,说没几年也就到退休的年纪了,想不到却突然没头没脑得先走一步,好在是这么长的工龄想必赔偿自然不少,今后落得提前开始逍遥自在享受退休清福。

他自己倒是从头到尾气定神闲,像个没事人一样,据说是心平气和地和孟兆腾一起去的黄大山的办公室,甚至还在那里面抽了两轮烟。出来的时候也是面无表情,一刻钟之内胡乱收拾了办公桌就回家了,嘴里说着可算是能把年假都派上用处了。得有十来天之后他才最后一次来公司,一小时内交接完了所有的手续,笑着和大家告的别。

谢歆就是另一个场景了。

吕逸哲走后一个多星期,公司上下都以为一波已平的时候,一波突然又起了。那天周五本来公司有个活动,大家要先去个什么园艺手工馆学做插花,等结束了晚上还有个提振人心士气的画饼宴。下午临下班的时候,不少人都三三两两先组队或拼车或地铁地一路提前走了,谢歆突然被黄大山叫走,过了没十几分钟,是哭着跑回来的。

谢歆是孟兆腾的副手,年纪轻轻一个标准的美人坯子。似乎与姚书丞的气场恰恰相反,她从来都是在身边的男人堆里游刃有余,飒爽之余又顾盼生姿,有爱嚼舌的就会抖一些她的风言风语。李友全从来不关注小道新闻,可他也实实在在亲眼目睹过谢歆的手段,毕竟在黄大山把孟兆腾挖来后一周内的某一天中午,就在食堂里的两人卡座上,谢歆就把喝了一半的果汁连同带着她唇膏的吸管,笑嘻嘻地递给了面对面坐着的孟兆腾。周围的人各自使着眼色,也都见怪不怪假装没看见。

那天的插花和晚饭活动谢歆自然就没有去。隔周的星期一一大早她就来办了手续,桌子都没收拾干净就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出现过,走后还把公司所有人的联系方式都拉了黑名单。后来不知是谁传了个内幕,说正是孟兆腾跟黄大山建议让谢歆走的,还要求快刀斩乱麻,所以才拖到周五下班前下通牒,却勒令周一就走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周围一桌的年轻人大声喊着干杯,把李友全从思绪里拉了回来。他们仨的小桌边上,十几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女把两张桌子并了起来,还搬了几个小板凳,占了烧烤店里最中间一大片地方,正在欢呼着痛饮扎啤。

李友全看了他们一会儿,由衷地说了一句:

“真好啊。”

孙彪说:

“羡慕起年轻人来了?”

“哪能不羡慕。二十五岁一过,身心都肉眼可见地大踏步走下坡路了。”

“又开始你那丧气话了。当初叫你多运动健身,你是怎么说的?一百个不愿意。”

“我是懒。我觉得吧,跟那守清规戒律似的,又是天天锻炼,又是这不吃那不吃的,算你这样下来能比我多活三十年,多的也就是七十到一百岁的三十年。可你二十到七十岁的这五十年都在压抑自己。而七十到一百岁这努力来的三十年,到时候想找点乐子也没那本钱了,又是何苦来呢,我宁可不要。活着还嫌不够受罪么,自己给自己添堵。”

“这什么歪门邪道?这你倒还编排出一套鬼扯淡来了,你天天搁这儿叹苦经就不给自己添堵了?把你那天天叹的气换做练几个深呼吸,你那脑门也不至于这么秃。”

“我检讨,我反省。也就是骗自己的话。但是看着他们,羡慕年轻是不假。”

“年轻的时候自有年轻的好和坏,谁的日子不是一天天往后过的。”

“阿彪,你是真的冻龄,特别是心态。你身上我总能看到年轻的影子。”

“怎么,谁都有年轻的时候,你们都没有青春的吗。”

“你倒是可以说我有年轻的时候。可青春那是什么人都能有的吗,潘驴邓小闲多少占上几样才敢说青春。”

孙彪听完翻了个白眼。突然他又长抒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

“青春就都是好的啦?还是有悔的多!想当年我还瘦的时候,差点傍上了个富姐姐,那时候要不是那么傻,如今我过的也不是这种日子。”

李友全识趣地放下手里的串,开了一瓶酒递给他。小唐收起了刚才听他们俩斗嘴的笑脸,挺直了腰板侧过了身子。孙彪并没有理会二人洗耳恭听的架势,只顾看着眼前架子上的羊肉串,一边手上拨弄着铁签子,一边眼皮都不抬地说:

“上大学那时候,我喜欢穷游。大三那年暑假,我自己一个人用攒了一年的零花钱去濛漾城呆了一个半月,就是那个有小山有小河的小城,那里的山泉水是宝贝来着,不是说又做保健饮料又做化妆品的。大多数也都是去避暑疗养的人,整个地方都是一副慢悠悠的懒散样。我就住在一个靠半山腰的青旅里头,白天就在小镇上租了个小摩托车到处瞎转悠,和那里的小孩一起打网球,在那个天主教堂里当了一天义工,还去那个镇上的陶艺工坊做了两周学徒。”

李友全又由衷说了句:

“真好啊。等到退休了,我要是能去这样的地方养老就好了。”

孙彪点了点头。

“是啊。就这么偶然认识了个人,比我大两岁,和我是老乡。她住在镇中心,那有个最出名的能涌出带气泡水的喷泉广场,她的小屋就在边上的一栋独栋民宿里。后来就一起在酒吧喝了两回酒。再后来有一天下午我骑摩托带她去兜风,我没注意路上有个坑,摔了,大夏天的她两膝盖摔得皮开肉绽。”

小唐微微地惊叹了一声。孙彪顿了顿,给签子都翻了个面,语气波澜不惊得像是机翻的配音,只有眼里映着烤架下面的炭火,油滴落的时候就偶尔闪一下,继续说:

“我当时当然吓坏了。她倒是说只是皮外伤不打紧,可是摩托车是不敢再坐了,好在已经离住处很近,我就把她背回了那个民宿。然后我立马去了药房,买了一咕嘟红紫药水,碘酒纱布,拎着一大包给她又送了过去,她接过了就说她要洗漱上药,我就走了。接下来那两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感觉是闯了祸,也很愧疚,也很担心,但是关系也没有那么近,我当时也压根不觉得这是什么露水姻缘,就一直没怎么找她,反倒是有点躲着她。两天后她联系我,说谢谢我的药品,请我去吃中饭。我就又去药店里买了一些活血的和去疤的,然后去了她那儿。她在屋子的大落地窗边上放了一张小方桌和两把椅子,窗外边就是那个精致的花园露台,显得亮堂但是没有被直晒到。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她穿的一件白色的吊带裙,就和那纱窗布一模一样的素,空调风吹起裙摆来,看得到她俩膝盖上都还缠着一块纱布。”

孙彪顿了顿,调了调坐姿,把不经意间扬起的嘴角又压了下去,叹了口气,依旧眼皮都不抬,接着回忆道:

“我记得她用烤箱烤了一只整鸡,又做了一盘青豆粒玉米粒番茄粒的拼盘,饭是盒装微波炉热一下的那种。我们俩就有一茬没一茬地坐着边吃边说话,我问她走动方便不方便了,她就说好多了。我一点都没尝出来那只烤鸡是什么味道,反正就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吃的差不多了,我就说我一会儿还要去那个陶艺作坊上课呢,就跑了。”

“你为什么总感觉要跑?”

“说我怂我也认,我就是觉得我惹了祸。她越是说不要紧,我越心慌。然后我也隐约感觉到了点什么,可是我当时真就只想是来呆个把月的,我就觉得这不好。”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这么也不知道该进一步还是退一步的,索性开始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了。终于有一天她直截了当地跟我说了,语气听着有点责备,说得也很有气势,就说她很中意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心里很乱,就只好已读不回。”

“你就这么玩消失了?”

“没过多久我确实就回来上学了不是。”

“你这让人听着都摸不着头脑的,那她不是要觉得你莫名其妙?”

“我是慌了神。”

“在那之后就没有联系过了吗?”

孙彪把一串肉举到跟前,下边已经烤焦了,他哼了一声,只能干喝了一口酒,就架上一串新的,继续双眼直愣愣盯着架子上的肉说:

“她知道我走了,没有再追着问什么。大概两三年后,有一天也不逢年也不过节的,她突然在微信上问我,也就是风平浪静的一句在哪里怎么样。我脑子又一次炸了锅,我也不知道这么久过去了为什么我还是想起她就只想逃,看着屏幕上那几个字汗都下来了,于是又一次已读不回。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联系了。我的微信列表里她到现在都还在,甚至她发的朋友圈我依然可以看到。她似乎时不时也会来凌风,像个贵夫人一样来这里看演出办展览,穿得珠光宝气,举手投足间一副家财万贯的大度,你想象中的名媛是怎么样她就是怎么样,是我这辈子都到不了的那个阶层。”

“后悔吗。”

“感慨吧。当初在异乡萍水相逢,谁都不知道谁,我只是觉得缘分没那么足,那时也完全没往这方面去想。”

“风流倜傥如你也会有青涩纯情的时候。这可是错过了少奋斗一辈子的邂逅啊。”

孙彪又朝李友全翻了个白眼,苦笑着说:

“那也是命。再说了,我有什么,豪门就那么好入了?你不是林黛玉再世么,我问你,真要换成让你逛那大观园的话,是你赏园子多,还是园子里头人赏你多?”

“十年前我可能还会梗着脖子说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现在我承认,别说被人赏,给人当狗看又怎么样呢。”

“说的好听。别想当然了,真碰上了只怕早你丢了心神。人家那是完全另一个世界。”

李友全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

小唐突然说了一句:

“我懂。”

孙彪赶紧问:

“你攀上高枝啦?”

“不是。我是说,自有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过的是我们无法理解的生活,这我深有感触。”

“学你李哥么,去哪里参的禅悟的道。”

“其实他们也无法理解我们的生活的。我也是早就信奉圈子不同不硬融的人,我甚至觉得一个个圈子有森严的等级和边界还挺好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省的徒生许多烦恼。井水不犯河水并不可怕,现在我觉得,人家的圈子万一不经意间破了个口,被你看见了一眼,这才反倒是最可怕的。”

“信息时代了嘛,哪还有画地为牢。”

“正是。跳出井底,眼界是开阔了,又不由得常以物喜,常以己悲。”

“谁给你这么大刺激了。”

“就上班的时候,就身边的人,稀松平常的事情才最以小见大,扎透人心。我还在毕业实习的时候,公司里有一个同届,第一天就开着跑车来上班的。”

“这样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上班只是挂个名号,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人比人气死人的嘛。”

“没有比。他并没有一点点架子,也没有一点点心计,他也愿意主动和我们这些普通人做朋友,他能天天请我们吃大餐,也愿意偶尔和我们吃盒饭,跑车的钥匙可以随手扔给我们拿去开。”

“那不是挺好。”

“是个君子,没得说。他也直言,来上班就是为了能在本地多买几套别墅做点投资,不求其他。即便如此,他当时做前台,对谁都是彬彬有礼,上班期间从不迟到早退浑水摸鱼,也和别人一样一坐就是一整天。业余我也跟他一起跑跑步什么的,如果时间再长点,也许真的能成为朋友。”

小唐清了清嗓子,摇着头用奚落自己的语气接着说:

“但越是这样的人在身边,你亲眼看到了别人一脸天真无邪地把大几十万的车当玩具一样随便借人,看到别人真的近乎带点童真地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们买不起一套几百万的房子,就更深有体会,我们是活在一个个平行世界里的。”

“怎么,你觉得人家是微服私访,体验不到我们真正的民间疾苦么。人家含着金钥匙出身,也不是人家的罪过。”

“那是自然,人各有命,就只是认清现实而已。都在说人要有自信,他就是我见过的最有自信和涵养的人,这是一种骨子里的东西。又都说各有各的活法,像你刚才说的大观园,那里面一日花销就够外面小民过一年的,得亏是那些朱门与高墙挡住了视线,凡夫俗子才能知足是福,得闲笑笑皇帝是不是用金锄头耕地。”

“行啦。”

连孙彪也觉得实在接不下话去,只能给小唐续了一杯酒。哥仨就默默盯着那炭火上的烤肉出神,上面的肉早熟了,也没人想去动一筷子。

李友全他们散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旁边那两桌年轻人还在喊老板加菜,喝多了的还一起拍着手唱起了歌。孙彪本来建议再一起走走路消消食,或者去找个小酒吧喝一杯,小唐说下次吧,明天还要上班的。李友全也说还是趁地铁还有的时候各回各家吧,等到家也都不早了。

于是他们就慢吞吞一路无话地走到地铁站,然后边说着下次再约,边坐上了三个方向的车。回去的路上,刚吃完东西的李友全更怕晕车,索性一直站着,斜靠着车厢连接处,百无聊赖地数那张贴着的告示牌上有几个字。然后他又猛地掏出手机,找到下午收到的那封线下招聘会短信,打开链接匆匆填写了个人信息和网上申请。

然后他摘下了眼镜闭目养神,车厢里的空调风吹得他背上都觉得有些凉了。

夏天都快要过去了,差不多也该时来运转了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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