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克坚持要去后山的瀑布，长子萨克扶着皮克，充当着眼睛。对于城市来讲，几十年的光阴足以让它变得面目全非，但对于这片树林，改变的只有一点点，树与树间的位置还是那样，改变的就是那么一点点。
幼时的影像浮现在皮克的眼前，起先如同线稿，渐渐变成素描，而现在已经如同油画般鲜活，只要萨克及时告诉他岔路口的模样，皮克的油画便一直在延伸，如同一条有生命的蛇。
皮克想起杜娜以前织的一副挂毯，便是一条蛇的图案，同其他妇女织的蛇与玫瑰或者蛇与月亮不同，杜娜的挂毯上只有一条蛇，一条孤零零的饥饿的蛇，因为那条蛇将它自己的尾巴吞掉了。
那副挂毯是当初画家离开后，杜娜开始织的，皮克不知道杜娜为什么织这样一幅图案，但杜娜要皮克将这个挂毯送给画家，皮克没有这么做，他觉得这样一副奇怪的图案让他很尴尬。那条挂毯，皮克从来没有拿出来过，没有其他人见过，它就放在箱子底下，那个箱子里放着些陈年旧物，承载着回忆的陈年旧物，不能扔掉，也不能见光。同挂毯放在一起的，还有那条羊皮裤子。
皮克突然决定，等回去后把这个挂毯送给画家，尽管皮克仍然觉得这个图案有些尴尬，但或许有它特定的象征意义。这个意义，恐怕只有画家可以解答了。皮克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求知道这个秘密。
皮克在长子萨克的指引下到了瀑布边上，瀑布边的声音同少年时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虫鸣与鸟声，这不过这些声音现在好似变得美妙了。皮克伏下身体，掬了一捧清冷的水，如同捧着圣水一般，颇有仪式感地洗了洗脸。
一无所获。
奇迹总是在没有任何期待的时候才会发生，凡是有了期待，结果都会再寻常不过。可为什么人总会期待奇迹，总抱着希望，是太过于愚蠢还是需要些什么寄托呢？
长子萨克看着父亲煞有介事的举动，心中觉得可怜。萨克从来都知道杜娜的事，他们像极了的眼睛，那个被砍掉的树下埋着的杜娜亲手掐死的三个孩子，萨克从来都知道，只是别人都以为他不知道，萨克从来没有说过，没有说的必要，这些对于萨克不过是一个年老女人的悲哀的故事，他们有着相似的眼睛是因为他们有着四分之一相同的基因，不过如此。可笑的是他的父亲，他那可怜的瞎眼父亲皮克，他才什么都不懂。
萨克不理解的是为什么父亲会认为用瀑布的水洗一洗眼睛，他就能够重新看到，如果真的发生了，那一定是在做梦，可萨克没有发表过看法，他向来不会发表自己的看法，一向如此。
皮克看上去是失望的，荒诞无稽的失望，这是本该存在的结果，可皮克想到的是他走出山林那天遇到的野马，皮克认为，这片山林是有神迹存在的，它们无处不在却无形可循。
一阵清脆而嘹亮的鸟鸣在天空划过，皮克抬头想看看天空中是否还有飞鸟的踪迹，可抬起头来才想起自己已经看不见了，就算神灵在眼前，他也什么都看不见。
杜娜的一生就这样被埋在山林中了，她生在这里，漫长的一生长在这里，虽然短暂得离开过。没有人问过杜娜是不是愿意嫁给他父亲的朋友，没有人问过她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没有人问过她是不是愿意生养孩子，甚至连她是不是愿意离开山林也没有人问过。杜娜的一生是被安排的，留给她的选择就是去接受给她安排好的一切，即便是葬礼，也是被安排的。
杜娜的一生结束了，但她的故事没有结束，当皮克把那幅绣着蛇图案的挂毯给画家的时候，皮克才知道，很多事情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画家已经搬到了养老院，阿兹海默症剥夺了他大部分的记忆，越近的越先离他而去，他的子女对他来说是每周会来看望的陌生人，他的妻子是个能聊得来的朋友，画家同他们反反复复讲着他童年的故事，一遍又一遍。
皮克将挂毯递给画家的时候，他正在休息厅中做画，旁若无人。画的是一片树林，长子萨克告诉皮克，那张画用的绿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如此多的变换，如此丰富。皮克问长子，如果拿他最好的画比较，可以打多少分。
“画家一百，父亲，你的画，抱歉，我不敢说。”萨克小心翼翼地回答父亲的问题，他不想欺骗父亲，但又怕父亲受到伤害，毕竟，不能告诉一位一生只在作画的人，你的画，不行。
皮克听到长子萨克的回答，没有作答，他只是预约了最好的眼科大夫。
画家接过挂毯，出乎意料地问，是不是杜娜来了。皮克十分意外，因为画家没有认出他是谁，但却记得杜娜，记得那个只短短地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女人。皮克告诉画家，他是杜娜的儿子。
画家点了点头，问皮克，是不是杜娜愿意嫁给他了, 画家告诉皮克，他遇见杜娜时，告诉过杜娜，她需要一场重生，如果想好了，就让人把吞噬自己尾巴的蛇的图案带给他，那副图案的答案是重生。
画家不停地问皮克，杜娜是不是来了，她在哪里，他等了好久好久了，现在他生病了，忘掉了很多人，很多事，但从来没有忘掉过杜娜。她如果还愿意嫁给他，他就马上娶她。皮克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坠寒冰，他没有告诉画家杜娜已经走了，他说不出口。
画家放下手中的笔，问萨克是不是也是杜娜的孩子，因为他们的眼睛都是那么温柔和善。萨克不敢回答，因为他看见自己父亲的表情，那是从未见过的扭曲的脸，面孔上的皱纹已经不再在柔和的线条，它们变得像是钢刀的印刻，一道道刻在他父亲的脸上，就连眼睛上附着那层白膜都散发出幽蓝的光。
世间的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像是神明故意开得玩笑。假如当初皮克将挂毯交给画家，杜娜会变成什么模样，他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他们会变成什么模样。皮克不知道，或许是不敢知道。
有的事情，搅入其中的人会逃避，皮克就在逃避，可是他避无可避，这一切的不知道是他的一厢情愿造成的，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和失去的一切也是他那可笑的一厢情愿造成的，甚至无法弥补。
皮克想到那次杜娜见到画家的模样，或许她想问画家些什么，只是她已经老了，很多事情即便问了也毫无意义。那次画家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冷漠，或许也是因为他老了，虽然杜娜一直在他心里最隐秘的地方，但他的高傲不允许表露出来，所以他在伪装。
画家把挂毯抱在怀中，如同情人一般，这些是长子萨克多年之后告诉皮克的，在画家的葬礼上，那时皮克已经又能看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