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固记得那一日，那个年轻将军立在岸边，静静地望着辽阔的海面，雪白的浪花击在海岩上，荡起的水沫湿了他的外甲，他却依然纹丝未动，仿佛一尊伫立的雕像。
将军问他：“剿完水寇了，你将来有何打算？”
孙固答道：“我父母亲族都死了，我已无牵挂，活着一日是一日，不曾想过将来。”
“那你可愿来殷家军？”将军转过身来望着他：“跟着我，把殷家军当成家，把整个梁国视为故园，去守护它，捍卫它。”
孙固忘了当时是怎么回复的了，只记得远处的天际，厚密的云层忽然裂开一个口子，一道灿烈的金光从中透出，洒在暗沉的海面上。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那道光柱，恍惚间，整个天地都亮堂了。
于是，年少时的惶恐、屈辱、愤恨和不甘心，尽化为烟云，逐波而去，自此，踏入另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人生。
“我们跟着将军，天南海北，哪里没去过，东征西讨，什么夷狄贼寇没打过！”孙固萧索的眉间涌起一抹亮色，“将军告诉我们：好男儿当驰骋于天地，保家卫国，自强不息，方不负此生。”
“他没什么架子，哪怕后面军衔越升越高，哪怕大家将他视为神人。他待人始终是沉稳和气的。
“他要我们学认字，教我们兵法，把我们当成将才来培养。他说打仗不是意气用事，不是靠一腔热血、一身蛮力就能行的，要先谋而后断，不仅要打退敌军，更要将己方伤亡降到最低。
“他会跟我们讲书中典故，讲胡服骑射，说赵武灵王励精图治，学习胡人骑射之技，还将衣衫改成胡人的短衣窄袖的样式，大大提高了军队的机动性和敏捷度，后面灭中山国，败林胡、楼烦二族，辟云中、雁门、代三郡。
“将军说，只要是觉得好的，于我们有利，便可以化为己用，不必拘于年龄、身份或是立场。
“他说我们不能因为对方是敌人，便觉得他们东西都是错的，他们的人都坏的，甚至去恨那些没有参与战争的百姓，那样只会把我们拖入仇恨的深渊。”
“殷将军果真如此说吗？”仲陵惊诧地问。
孙固点了点头：“其实说那些话，并不利于军心和士气，但他还是说了。”
他哽了哽喉咙，继续道：“因为将军把我们当人，把每一位将士当人，而不是只会杀戮的凶器。”
仲陵沉默了许久，喃喃道：“殷晗将军是真正的仁者仁心！”
他神往已久的这位名将，今日终于在孙固的叙说中，形象逐渐具体起来，仿佛真的跨过二十年的光阴，在他耳边亲口说下这些训示。
孙固忽而笑了笑：“其实现在想想，将军那时还很年轻，分明不比我们大几岁，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他总是运筹帷幄，成竹在胸，没有他打不赢的仗，没有他对付不了的敌人。他几乎成为了一种信仰，我们所有人都相信，只要有将军在，没有过不去的坎，而一切都会变好。”
说到这，孙固停住了，眸中的亮光渐渐熄灭，又变成了无神的状态。
“孙叔叔。”仲陵静默了片刻，轻声问：“您也觉得……殷将军背叛了大梁吗？”
孙固没有回答，只是失神地望着仲陵。半晌后，他垂下了头，用手掌捂住了眼睛。
然后仲陵便看到，有眼泪从他掌隙中一滴一滴落下。
仲陵望向马英，他的眼睛不知何时也红了。
“我对不起将军。”孙固的声音嘶哑着，“是我害了我们将军！”
再过两日便要动身了，却还未打点行装，于是仲陵告别孙固，回城去了。
到了住所外，身还未入庭院，便听到庭院中阵阵利刃破空声，他轻脚走至廊庑下，见庭院中言兮正在舞剑，身如惊鸿游龙，招似彩蝶飞花，
剑法倒是普通的剑法，却被她使得行云流水，飘忽灵动，倒甚是好看。
忽然，言兮剑势一转，变得凌厉起来，身法迅捷，长剑舞成一团光影。
片刻后，她足尖点地，平地起跃，一剑刺向浓密的杏花从，最终，在仲陵身前一尺处堪堪停住。
“怎么回自己的地方还鬼鬼祟祟的？”言兮挽了个剑花，将剑收回。
仲陵拨开花枝，走近一步：“难得见一回你舞剑，正想饱饱眼福。”
言兮听他如此说，眉头一挑：“怎么，你想比试一下么？”
“我是不敢自不量力的。”仲陵摇头笑叹，又问道：“你怎么来了？”
言兮扬眉道：“你这还不兴来吗？”
“你来我求之不得。”仲陵笑看着她道。
今日言兮穿着一身淡青色收身衣裳，散发束在脑后成马尾，倒持剑柄而立，身姿挺拔俊俏。
午后的日光尚且浓烈，她又刚舞完剑，身上出了层细汗，红润的面色衬着雪白的杏花，比往日更娇艳些。
“外面日头大，”仲陵牵起她另一只手，拉着她往房间去：“去我屋里说话吧。”
屋里比从前整洁许多，仲陵愣了愣，便知是言兮打点的，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要去给她倒茶，岂知摸到茶壶，里面又是空空如也。
仲陵心中暗自懊恼——言兮难得来一回，自己这竟一口茶都没剩下。可想想自己多日未归，便是留了茶，也是不能喝的。
“你先坐一会，我一会就回来。”他说完便提着茶壶跑出去了。
言兮将宝剑收入鞘中，依旧挂在墙上，而后便坐在桌前，单手托腮望着门口。
不一会，仲陵便提着一壶新茶进来：“现烧水太麻烦，我就向房主借了壶茶来。”又笑道：“你贯来是喝好茶的，可别嫌弃了。”翻开一个茶碗，用茶水浇洗几遍。
“哪里那么多讲究，能解渴便好了。”言兮接过递来的茶碗，饮了一口，却见仲陵怔怔地瞧着自己。
“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仲陵笑着道：“没有，就是觉得你这样打扮怪好看的。”
言兮睨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越来越会说讨巧的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