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婿的忧虑早在朱有意料之中,他不动声色笑了笑:“我们朱家,两次为义军打开京城大门,义举天下共睹。就算伪朝时期,老夫蛰伏不出,也无人敢小觑朱家。”
他说的是事实。
一百多年前,鄯国国君暴政,陆氏带头起事,很快统一四方义军,一路打到鄯都外围。
鄯都易守难攻,僵持之际,是朱家祖上打开城门,将陆家军请进来。
最终,鄯国覆灭,陆氏建立景洛国。
景洛王朝中途不幸被伪帝霸占江山十二年,期间陆氏宗室后裔陆昭武起事,前后八年,终于打到京城。
这次,是朱有开门迎接义军。
因此,无论前朝还是新朝,朱家都居功甚伟。
这么一个经营百年、屹立不倒的宗族,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势力?
江继仪想起三年前,葛衣军围困京城时,岳父隐居城外北山,还能遥控城内守军开门迎接,不由肃然起敬。
只听岳父又低声说:“况且,还有伊即多......”
江继仪恍然大悟,连忙问:“那,小婿能做些什么?”
朱有正饮着茶,没有立即回应,朱伯杰伸手拍拍妹夫肩膀:“以后,我们和乌罗国的联系会愈加频繁,你懂乌罗文的特长就派上用场啰!”
这时朱有也把茶杯放下,语重心长地说:“天下无道,则匹夫可攘之。现今时局正处否极,我们朱家享尽天下之赞誉,就不能辜负天下人之期望。若我朱氏秉承天命拥有江山,必以民心为根本,使黎民百姓上足以养父母,下足以养妻子,丰年能吃饱穿暖,凶年不沦为饿殍。”
江继仪肃然:“谨告岳父,这也是小婿的愿景。”
“那我就放心了。也不枉我将绚儿托付给你的一片心意。”
“岳父,小婿还有一个疑虑......”
“但说无妨。”
“虽然伊即多与岳父大人情谊非同寻常,但其毕竟异族之人,我们不可轻信,不可全信。”
朱有点点头:“你提醒得好。我们以后与乌罗人打交道,须得留存五分提防之心。”
这一场谈话直到三更才散。
此时街上已经宵禁,诸多不便,江继仪就在岳家客房住了一宿。
第二天散衙后回到自己府中,才在书房坐定,就见夫人进来了。
江继仪知道夫人定是不放心自己,心下大宽。
牧裕县主将手中的食盒搁到桌上,一边端出里面的饭菜一边说:“昨晚在我娘家谈些什么呀?居然聊到不回家。”
江继仪昨晚估计不能回府,早早派人回来报知,于是淡然回答说:“不外谈论当前政事。”
牧裕县主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替丈夫殷勤布菜。
等到丈夫用膳毕,县主又替他张罗漱口水漱口,这才挨着丈夫坐了。
江继仪想起这几天心情不好,又两次去到岳父家长谈,未免冷落了妻儿,于是问:“蕾儿可有使性子?韬儿、图儿读书如何了?”
县主说:“都好好的,蕾儿乖乖抄《女训》,都三遍了;又天天跟絮雪夫人学琴。韬儿、图儿按时去私塾。您就放心吧。”
江继仪用两指捏着印堂,点头说:“我最近忙,辛苦夫人了!”
牧裕县主听着丈夫抚慰的话语,看着丈夫俊美的侧脸,心中一暖,起身站到他身后说:“我替你揉揉太阳穴吧。”
说着伸出纤纤巧手,轻轻揉着丈夫两边太阳穴,又说:“看你,这就两三天,脊背骨都瘦出棱角,瘦一圈了。”
江继仪只觉柔软娇躯贴在背后,哪里忍受得住,一把将爱妻挽到胸前:“你,是不是诚心诱惑我?”
牧裕县主面色潮红,挣扎着要坐起,哪里挣得脱?只能娇喘吁吁地辩解:“不是的,江郎,您听我说......”
江继仪哪里听她的?紧紧搂住那水一样的娇躯,狠狠吻下去:“你这害人的妖精!”
这个午后居然下了一场雨。
雨点打在庭院里的积雪上,融入雪中,发出“噗噗噗”闷响。
江继仪看着微微晃动的门帘,听到夫人在门外唤丫鬟婆子,一行人脚步声细碎走远,渐渐收起餍足的笑容。
他从身后的书柜里拿出一叠手稿,慢慢翻看着。
《论积粟》《原农工商》《开拓海疆十二论》......
这些,都是他十几年前游学天下,根据所见所闻所思编辑而成,只想有朝一日能够上达天听,或者呈到极臣青眼前。
谁知到了官场,才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
才高人易妒,孤臣世同嫌。这万字建言,只落得在书柜里蒙尘的下场。
“噗!”江继仪吹口气,将手稿封面的灰尘吹去,又拍几拍,将灰尘抖落干净。
把手稿工工整整摆到桌上,这才坐下来静心沉思。
当年一路游学,自是豪情万丈。
来到京城,才知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付出巨大代价,得到岳父照拂,才爬到这三公尚书的位置,也不过三公曹里五位尚书之一,离理想的位置很远。
每天兢兢业业,管好份内的诉讼刑狱,丝毫不见有升迁迹象。
不如,按岳父所言闯一闯,也许能创出一条新路子?
而且,岳家若出事,作为女婿的脱得了干系?
从此,江继仪完全投身于朱家的“大业”之中。
过一段时间他才发现,那天晚上岳父的话有所保留。
其实,乌罗国王储已经扮作狄兰商人潜入景洛都城,且刚刚离开朱府。
其实,朱家和伊即多的交易到了后来,已经不是贩卖生铁那么简单,岳父家开始卖兵器给伊即多!
朱家,没有回头路了!
岳父说“与伊即多交往,须得留存五分提防之心”,江继仪感觉不到。
到了真的要借助乌罗国军力,将乌罗军队引进来,会不会引狼入室?
到那时,请神容易送神难,朱家又用什么捏住伊即多的命门?
但愿岳父有办法。
江继仪就这样,在理想与现实、热血与怀疑之中,又一次陷了进去。
他在妻兄和伊即多之间做翻译,亲自护送伊即多出京。
后来又负责接收、翻译乌罗来信。
令他安慰的是,岳父行事还算沉稳,这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进行着。
他为自己打气:“也许,真能凭一招出其不意,夺得最大的胜利。逐鹿争锋,舍我其谁?”
今上讯息闭塞,这异族储君都两次潜入国都了,生铁、兵器多次外卖了,居然一无所知。
愚蠢至此,不亡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