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逝。
陆元奇走入这条街。
这条街不是很宽,不是很长,但一到傍晚,街上的人就逐渐多了起来。
人逐渐多了起来,你会觉得这条街不仅很宽也很长了。
陆元奇走入这条街的时候,街上已经挤满了人,摩肩接踵地一片热闹。
这是北方著名的灯城,夜夜赏花灯的习俗颇似江南,何况这座小城本就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所以始终享有“北地江南”的美誉。
此刻各色花灯已陆续挂满了整条街,灯火辉煌,人声沸鼎,人的欲望在其间长久地无可自拔地迷离着。
看这条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有贪心好奇的市井小民、遵照主人吩咐而出来采办货物的奴仆、仗剑载酒走南闯北的豪侠、准备着算计某一位客人钱包的酒楼堂倌、东张西望不学无术的大户公子,偶尔还出现一两个国色天香浓妆艳抹衣饰华丽却用一块薄薄纱巾把半张脸遮住露出眉目含羞的秦楼花魁被一群保镖护送过街,惹来众人羡慕倾心的注视。
对于这条街上各色的花灯各种的人,陆元奇看在眼里,内心却完全无动于衷,他只想着一个人:司徒玮。
昨日清晨,陆元奇进到司徒堡后山的翠雨居时,已是空寂无人,桌上独有一杯冷冰冰的茶。
翠雨居是一间宁谧精致的竹屋,忽有几声清脆的鸟啼,更增添了屋中安详的气氛,很适合忧郁不乐的人来此休养身心。
近两个月来,司徒玮就深居简出于这里。
那幅司徒玮亲手所绘的花鸟迎春图还俏皮地斜斜挂在左面那扇窗的旁边。
陆元奇乍一见那幅画在窗外吹进的晨风中摇晃不定,竟要误以为司徒玮只是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玉儿一大早就去山上采花了,过不久会愉快地提着满篮子鲜花回来。
可是这毕竟已成一种脆弱的幻想,司徒堡主已明确地告知他,司徒玮赌气离家出走了。
他听到这消息,先还不肯相信,在他的心里,司徒玮从来都是个恋家懂事的好姑娘,她怎会因一时生气就擅自离家出走呢?
接下来他犹豫着,不再向司徒堡主多问一句话,他想要去翠雨居先证实这个消息。
以前司徒玮与哥哥赌气,每一次都是把自己关在翠雨居里,不吃不喝两三天后身体虚脱了,气自然也消得差不多,她就会主动开门出来,那时总有玉儿带着食盒等在门外。
司徒堡主眼看他满心忧急地朝翠雨居的方向飞跑,飞跑中能明显看出一只脚的笨拙吃力。
为了司徒玮,他竟全忘了自己本有一只脚才重伤初愈,他突然这么样拼命地飞跑,况且还是跑在一大段崎岖不平的山道上,脚上的伤口怕是又要裂开了。
司徒堡主一时很替他感慨,对司徒玮的情意,他也许比薛离更深更痴,只可惜这两个男人对司徒玮深深的一份痴情,注定都得不到最终的成全。
当陆元奇几近绝望地站在已人走茶凉的空荡荡的翠雨居门口时,司徒堡主不久也从山脚跟了上来,表情平和地凝视着他。
他的目光也如这间竹屋一样空洞,虽已亲眼见证了这一切,却还是不肯就此相信。
“去找她,把她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司徒堡主语气严肃:“就算是帮我一个忙,本该我这个亲哥哥去找的,但现在的她正和我赌着气,心里一定还怨恨我。她不想见我,所以只有拜托你了。她这丫头,在家里什么事都倔,然而毕竟涉世未深,不知外面世界的天高地厚,不知外面人心的险恶,你必须得尽快找到她。”
司徒堡主本就永远坚定地信任他。
他入堡时间最晚,却是如今司徒堡主最信任的人。
司徒堡主认为每一代家族领袖身边都需另立左右臂膀,这样才不会让权力受制于老辈部下。
他就是司徒堡主的左右臂膀,但凡重要的事情,莫不是交给他去办,他也总办得令司徒堡主特别满意。
现在没有比找回司徒玮更重要的事情了。
昨夜已过去,他也果然不负期望,找到司徒玮并顺利带回司徒堡。
然而一张皱巴巴的字条却使他的心不得不又悬了起来。
“陆兄可安好?
那年那月那日那时,因陆兄一个失误,在下少了一只眼睛。
这些年来在下虽渐渐过惯了独眼的憋屈生活,但往事纠缠,不断浮现,在下还是不甘心,终于决定再寻陆兄,了结一切。
本月十七日,也就是明天,在下约陆兄相聚城南的奉君楼。
在下知道,故人情深,陆兄必不会爽约。
(附:不妨知会陆兄一件事,今夜陆兄所救的那位美丽女子,不小心已被在下的那只狗暗暗于其后颈处刺入了几枚毒针。
毒性不强,三日未服解药也不过是令她那双好看迷人的眼睛和在下的右眼一样永远告别光明。
所以陆兄必不会爽约,对么?)
老朋友:独狼。”
独狼,一头只剩下一只眼睛的狼。
这头凶残狡诈的狼终于还是来找他了。
十年前的那件痛苦往事,他其实也一直刻骨铭心地记着。
独狼在这张字条上说得不错,那年的确是因为他的一个失误,独狼才会变成真正的独狼,永远都只有了一只能见光明的眼睛。
是他造就了如今这头冷血孤僻的狼。
是他造就了如今这头满心是仇恨怒火的狼。
他与这头狼之间的恩怨,确实已到了该了结的时候。
如果他们的这段恩怨里从来不曾牵涉到其他任何一个人,那么他们每一方的死已足以完全了结一切。
然而这一切早就不是他们两个人的战斗。
陆元奇心中已惦记着司徒玮的安危,他这次赴约若是死了,谁拿解药回司徒堡救司徒玮的双眼?
至于独狼,他和陆元奇一样,心中其实也有一个女人在时时刻刻地惦记着。
但他还有不同于陆元奇的地方。
他心中就算同样惦记着一个女人,也照样能使自己做到彻底的冷酷无情。
他照样可以在死亡里获取解脱。
只因他深知,他若是死了,这个女人反倒会活得幸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