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与这个故事相关的很多人都通宵未眠。
狂躁凶猛的风暴来袭之前总有一段漫长的平静期。
在平静中慢慢让你产生错觉,以为世间再不会有残酷恐怖的灾难。
如果你接受了这种错觉,陷入了这种错觉,那么灾难终于降临到身上时,你在这种错觉里陷得越深,在灾难中你就痛苦得越深。
昨夜对很多人而言已有了一丁点痛苦,但更严重的却是茫然。
前半夜只阴着天空,偶尔吹几丝温柔的凉风,后半夜就出乎意料地下起了绵绵细雨。
雨势也如凉风一般温柔,逼近黎明时竟又乌云尽散,雨过天晴,夜空上出现了七八颗明亮的星星和一弯皎洁的月牙。
这真是一个多变的夜晚,不过幸运的是每次变化都温柔极了。
可惜再温柔的变化都只能令一些人更痛苦而茫然。
或许是因为当夜晚在发生变化时,那些人也在忍受着命运的转折。
XXX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春风和煦,静静地吹拂着人的面颊,吹去了人满心的忧愁,留下了人乐观的生机。
在独属于春天的各种韵律美妙的音乐中,放眼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已是赏心悦目的一片姹紫嫣红。
生动的颜色,交融着活泼的音乐,调合着清新的气息,酿成了一杯杯醇香而厚道的陈年老酒。
春天是充满生命力的初生婴儿,时时刻刻都在延展着它特有的一种华丽布局。
春天也是历经沧桑的一位老人,它总在以世故的智慧之语提醒着潦倒失意的人绝不要轻易对生命丧失最基本的信心。
在司徒堡的一大块花圃内也早已是自信地生机勃勃地开满了各种美丽的花品,其中仿佛还杂染着几点扶疏醉影,又似在无声地流淌着清澈冰凉的一泓溪水。
醉影与溪水的衬映下,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花农花匠游弋在一望无际的花海中央,凭着一身精湛的修花技艺,专心一致且自得其乐地久久工作在花间,抚弄出一朵朵花更妩媚的姿态。
他们就是流连于花间的一群文人骚客,兴致盎然地挥毫舞墨,他们的笔是手里的花锄,而墨汁却是浇湿花泥的辛勤汗水。
目睹他们在花间劳动的背影,你会一时间想起多情又多彩的江南。
真的是欲语还休,何地何时最风流,春花遍开,江南月下卧扁舟。
置身于此景中的司徒玮,却依然一脸的失落惆怅。
纵使眼前这片春花再俏丽,吹过面颊的春风再温柔,也带不去她轻蹙细眉间那淡淡的魂不守舍。
残阳将逝的时候,司徒玮已站在了一枝新开的桃花下,粉红的花云像一团柔软的春雪染上了谁心碎的泪光。
她就在这片粉红的花云下,这团染泪的春雪下,痴痴地站了不知已有多久,也许久得让她几乎快遗忘了身边春的美丽与生机。
XXX
司徒玮站在那里,周围的每一枝桃花都安静了。
她那呆然的眼神,时不时地流露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悲伤沮丧。
她虽已安全回到了家,但这个家却充满了令她倍感压抑陌生的空气。
花儿们的安静,是怕弄出一点点微弱的声音都可能击碎她此时的心,让她一瞬间无法自制地崩溃。
湖绿色的缎子薄衣,像老人的额头般出现了一缕又一缕难再抚平的深刻皱纹。
过度的负面情绪本就能令人快速显老,不过先显老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身上这件才穿了半个月的衣服。
花粉如雪似地悄然洒下,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头发上,如雪的花粉已如尘。
这一年的春天中,女人各种身体特征都逐渐成熟的她,忍受着从未有过的痛苦和烦恼,以及困惑,已令她很久没再闻到过真实的花香了。
夕阳黯淡,穿透那一片片如云似雾般朦胧的花枝花叶,芬芳醉人的一缕缕粉红色的花的香味里,忽地眼角躲闪开一团浅浅的衣影。
那衣影躲闪时的一种蜜蜂样的调皮,竟使静立发痴的司徒玮情不自禁地回了一下神。
她转过目光去寻觅那团一闪即逝的衣影,这才看见一抹仿佛永远不会褪色变丑的笑靥。
原来是自己向来最亲近的丫鬟玉儿。
“小姐,天色快黑了,外面很冷,深秋的夜晚更冷,还是回房去吧。你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下午,难道腿肚子不累吗?你不累,我都为你感觉累了。况且从昨夜回堡之后,到现在你还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呢,我都为你撑不住了。”
说这些话时,玉儿脸上仍保持着那抹笑容,只不过那抹笑容在此时的司徒玮眼中看来也显得有点勉强。
因为对小姐身体的担忧,她的那抹笑容中,乐观夹杂着悲伤,坚强也开始变苦。
其实要向别人一直笑,并不容易,需有很大的勇气与毅力,有时还必须比别人多承受一点冷漠与嘲笑。
可是要始终懂得笑更不容易,而玉儿却无疑已是一个很懂得笑的聪明女孩。
所以她总是深深地知道,当自己服侍的小姐一脸忧愁的时候,她脸上展现的那一抹乐观的笑容对改善小姐的心情有多重要。
她总是笑得恰如其分,浓淡相宜。
至少她会经常以自己的笑容来提醒小姐已该坚强。
司徒玮听着她的这一句句恳切的劝慰,仿佛隐隐约约中感知到了她此时内心深处也悄然泛起的一圈纤弱易碎的涟漪。
同她的外表一样,总是在稚气未脱的笑容里,又表现出几丝沉静与温和,她的内心其实已很成熟。
司徒玮的内心呢?
是不是其实也已很成熟?
然而谁能知道,究竟什么样的内心才算是真正的成熟?
玉儿劝慰的话声又轻轻地从身后传来,这一次玉儿脸上的笑容已彻底消失了,她也没了足够坚强的心力来继续维持她的那一抹代表乐观的笑容。
毕竟情绪是可以在人与人之间相互传染的,往往越是负面的情绪传染得也就越快,正面的情绪总是如豆腐一般脆弱。
“小姐,深秋风寒,回房吧,夜里还在外面呆着怎么行,你忍着饿的身子可捱不住啊。”
为什么这丫头一定要说明“深秋” ?为什么一定要打破她对春的幻想?
不错,现在其实是深秋,落叶缤纷,寒风瑟瑟,满目凄凉。
但花圃中的确有很多花在争奇斗艳地开放。
今年的秋为什么一定要这般像春?
司徒玮迷惘,仍没回应玉儿,重又将目光痴痴地凝注到夕阳淡薄的天边。
她良久都不再转移开目光,身后的玉儿也似放弃般良久不再张口说话。
世界深深地沉默了。
司徒玮在这沉默中忽然想起了自己身边现有的和失去的一些人或物。
她想起了薛离曾经的多情和现在的无情。
她想起了哥哥曾经的亲切和现在的虚伪。
她还想起了玉儿的乐观和单纯。
在她身边一直没改变过的,似乎就只有玉儿的乐观和单纯。
连她自己都已在一点点改变,从曾经如玉儿般爱笑,改变成现在满心忧郁得怎么也不能很自然地笑出来。
她想着想着,突地强烈地惧怕了,她是怕自己再忧郁下去,有朝一日将彻底失去笑。
她像一下子又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无依无靠,心里渗出了一份难以形容的空虚与凄凉。
对某种人而言,失去笑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
除了一时很混乱地想到这些,她还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昨夜从那恶汉刀下把她救出来的男人:陆元奇。
或许在她身边一直没改变过的,不止玉儿的乐观和单纯,还有陆元奇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
她突然想起了他,就禁不住脱口问道:“陆公子呢?他在哪里?”
“他有事,已经出去了一整天。”
回答她的竟是哥哥的语声。
那语声听来仍是那么地冷漠严肃。
她的思绪瞬间就被哥哥的语声打断了。
她的心里一阵强烈的紧张不安,像突然处在一种无比尴尬的境况中,对此时的她而言,哥哥已成了再难了解的一个陌生人。
她竟开始对哥哥隐约产生了一种惧怕。
她的脖颈变得僵硬,使她不能回过头去看一眼身后的哥哥。
她也鼓不足勇气再和哥哥面对面地交流,就算此时是背朝着哥哥,她也感到了局促的空气,压抑的氛围,难以平静地说半句话。
哥哥似也觉察到了她此时的情绪变化,缓和一下语气道:“玉儿说得对,你该回房间了,我已叫她去厨房先热一碗汤端到你的房间。”
司徒玮终于小声回应道:“我过一会就回房间,哥哥不必担心。”
哥哥点头道:“好,我不担心,我……”
出乎意料的,哥哥居然一下子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令他显得为难。
司徒玮道:“哥哥有话直说,我会认真听的,一定听进心里去。”
她以为哥哥又要开始对她长篇大论地说教了,说江湖上的规矩原则礼数之类。
哥哥迟疑片刻,缓缓道:“我想我们今晚已该谈一谈。”
果然他是准备说教了,司徒玮心中对他的那种恐惧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悲哀。
她苦笑了一下:“谈什么?我累了,今晚需要足够的休息。”
背后的哥哥沉默了半晌,突地语气沉重道:“今晚我们必须得谈。”
司徒玮嘴角漾起的苦笑变成了冷笑:“又是强制性的么?”
哥哥的语气已显出了一点冲动,急声道:“你是我此生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妹,这种事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自从父亲去世之后,能对你负责的人就只剩下我了,所以我们今晚必须谈,我们中间已隔了一堵墙,我不想这堵墙一直都在我们中间隔着。”
司徒玮听了他的这些话,又莫名地茫然了,痴痴道:“但那先得我们有话可谈,你认为我们现在还有话可谈吗?”
哥哥再次深深地沉默。
突地他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司徒玮的头发。
司徒玮竟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像是从哥哥轻抚她头发的这个举动中,她能清楚地感应到哥哥在干净而简单地笑。
那种笑是在告诉她,哥哥其实也一直都没有变,哥哥其实还是和以前一样关怀她疼惜她爱护她。
然而另一丝更古怪的感觉很快就淹没了前一丝感觉。
她仿佛感觉到了哥哥的苍老,暮气沉沉笼罩在他的身上,将他压迫得连原本挺直的背也快弯下去了。
她仿佛终于能理解哥哥作为堡主的艰难。
她尽力使自己回过头去,但背后已没有了哥哥的身影,她心底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刻内疚。
她想她总算是成熟了,原来长大常常是一瞬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