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晦的烛光像一团乱麻的思想困扰着皎洁的月光。
两种光糅杂在一起竟自然而然地衍生出一缕臭气。
这缕臭气让夜风吹拂中的每片树叶都摆着作呕的姿态。
一只睁着小眼的蛾子,呼呼呼,醉汉般扑扇翅膀往云蒸雾蔚的某个地方竭力飞去。
孱弱哀伤的风声催促着蜡烛的热浪快点烤焦这只追逐光亮的蛾子。
这只蛾子终于用生命吻痛了象征希望的光亮。
被烛光突然排挤到窗外的月光,把夜景照得仿佛是刚放进滚开的油锅里吱啦啦地炸过几遍。
那反映着夜景的月光徐缓而安静地流淌在已满布尘灰的屋瓦上,闪出令人头晕眼花的小光点,仿佛漫天萤火虫在黑暗中迷惘地飞舞。
这些小光点聚集之后,一口非常懦弱的叹息幽远地从大地的某条裂缝里渗了出来,“波”地一声清脆,猝不及防地碎在遥远模糊的笛音里。
笛音冷漠又染满了一种近乎华丽的凄凉,搁浅于一座秦楼楚馆的风流角落,醉倒了久久无法苏醒,微阖的眼睛不小心流了三滴泪珠。
泪珠里照见一个寂寞过客的脸。
视野尽头,那片巍峨绵延的苍茫群山,在黑夜深处安静的卧着,像聚堆的困倦的野兽。
没有了巨大沉重的野兽阴影压迫到身上,人们与野兽就都稚气未脱地陷入美好的梦乡。
夜晚睡不着的人大多很寂寞,山林间燃着的蜡烛也孤零零地陪在他们身边,发出一种比月光星光更瘦的光芒。
窗外竹影像迷失的魂魄,悄无声息地摇曳在光芒的背后,掩遮不住那从潮湿的土里挣扎着向天空蒸发而去的叹息。
那叹息永远难以形容地晦涩,紧紧束缚上旁边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女人身体,她的额头也已满载着枯萎的光阴。
她就是江湖前后近百年间无人不惧的毒蛇娘子。
她此刻站在窗前,一点也不显得可怕,反倒很疲惫忧伤,耳际回荡着西面不远处的山谷里传出的疯狂咆哮声。
那是她的儿子无数次地试图挣断铐住他手脚的粗铁链。
毒蛇娘子的神情越来越凝重了,她从小就过分地疼爱儿子,当儿子承受不起平生第一次挫败而神智发狂的时候,她不想别人再乘机嘲笑他伤害他,便狠下心将他用粗铁链牢牢地锁在那个山谷里。
儿子被与世隔绝之后,毒蛇娘子就开始实施她对整个中原武林的报复计划。
她的计划缜密,已圆满完成了前两步,这第三步是最重要也最困难。
她必须让当今江湖中鼎足而立的三大家族产生不共戴天的冲突,在每个家族里又运用离间计搞出内讧,最后导致他们相互猜忌甚至攻击,她就可以突然出手,一举将他们击溃。
他们覆灭后的江湖如同空的蝉蛹壳,她随随便便地拿手握住,不用费什么力气已足够捏得那些自命正义的门派分崩离析。
正义——就是这两个字毁了她的儿子,她要让每个指责过她的儿子为恶魔的人都吃尽苦头。
毒蛇娘子的耳边突然沉寂了,山谷里儿子的阵阵咆哮声终于停止。
就在这时,戚护法敲门求见。
戚护法原是常伴儿子左右协助儿子纵横江湖的得力部下,儿子挫败而疯,他曾亲自当着毒蛇娘子的面跪地举剑准备自刎。
他的耿耿忠心总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毒蛇娘子深受触动,诚恳地扶他起来,将他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帮自己实施复仇大计。
他也仍旧不负厚望,每次都把毒蛇娘子交代的任务完成得既快又好。
这次应该也不例外,毒蛇娘子命他进屋,已准备着听他一帆风顺的禀报。
有他出马,任何事都会一帆风顺。
戚护法人也老了,背脊佝偻,满脸皱纹,体力不济,唯独脑筋还比很多年轻人更灵光。
他推开门慢吞吞地跨过门槛,就立定在门旁低垂着头恭声向毒蛇娘子禀报:“照夫人的吩咐,铁公子已到了司徒堡外的那座小城镇。”
毒蛇娘子满意地点头:“我信得过你的安排,但我还有些不信任铁公子。”
戚护法道:“所以夫人这次也要试一试铁公子的忠诚?”
毒蛇娘子冷冷道:“看起来他表里如一地冷漠,实则心中重情,他那种人迟早会被一个情字打败。”
戚护法附和道:“夫人看人的眼光永远很准。”
毒蛇娘子道:“你的人准备就绪后,先不急着行动。”
戚护法疑惑道:“还等什么?”
毒蛇娘子诡笑道:“等他的那个好朋友以为一切都有希望了,你们再行动。”
戚护法想了想道:“可那得等很久。”
毒蛇娘子阴沉着脸道:“让人绝望,才足以将一个人的情瞬间粉碎,你和你的部下们难道连那点耐心都没有?”
戚护法道:“当然有,跟着夫人办事,耐心是第一重要。”
毒蛇娘子不等他说完,突兀地收敛笑容,面上又充满忧虑之色:“今天少爷的情况怎么样?”
她每天都会找机会向戚护法询问一遍自己儿子的情况,戚护法每次的回答也都几乎是相同的两句话:“好多了。没往天狂躁。”
每次听了这两句话,毒蛇娘子都会不假思索地心里松弛了些,为儿子的忧虑也减轻了些,她缓缓道:“等过几天,我就可以去看望他了。”
然而自从将儿子锁进山谷里之后,她只去看望了五次。
五次对向来都爱子心切的母亲来说,实在不足以安慰她生命的寂寞与痛苦。
XXX
铁公子是谁,什么相貌,身高多少,体重多少,籍贯何方——这些问题在江湖中依旧是难以解开的谜。
大约只能猜到,既然江湖中每个人都称呼他为公子,他一定很年轻很英俊,脾气也很好。
至今没有谁在见过他之后还活着,或许唯独毒蛇娘子是例外。
就连负责向他传报任务的戚护法,也不曾当面见过他,而总是靠一只鸽子与他间接联系。
他的行踪如夜里山林间的雾气,诡异飘渺,谁都无法彻底地认识他了解他。
要说他其实就是独狼,谁也不会相信,因为这两个人在做人处世的风格上迥然相异。
铁公子神秘,捉摸不透,独狼放纵又傲慢,众所周知。
独狼向来做事情心狠手辣,到处结下仇怨,绝没有人甘愿与之做同生共死的朋友。
但铁公子恰恰相反。
他向来对任何人都温文有礼,只要你没当面认出他并戳穿他的真实身份,心中也很崇拜他,他就必定会在某一段时间让你得到某一方面梦寐以求的满足。
所以他虽然极少在人前显山露水,中原各地却都传播着他的好名声。
据说江湖十大名公子里有六七个已急切盼望能结交他这个朋友,共赴患难,互为赏识。
甚至有人说他比那六七个更具备名列在江湖十大名公子里的资格。
铁公子,独狼,一个名声坏到极点,一个名声好到极点,怎可能是同一人?
况且见过独狼的人都会说他长得绝不算英俊,尽管他也年轻,然而只剩下左眼之后,再年轻也英俊不起来了。
恐怕还是唯独毒蛇娘子敢坚定地承认,这两个里里外外都极端不同的年轻男人,从始至终是一体。
唯独毒蛇娘子才知道什么为真相。
一个面目已毁的人竟日益癫狂,逐渐妄想出另一个英俊完美的自己,有时毒蛇娘子也会因此感觉不可思议。
在她手底下办事的人很多,她无不对其了如指掌,而独狼却总让她判断不清其忠诚是否发自肺腑,所以她早就想找机会试他一试。
今夜被她特意安排到这座离司徒堡最近的小城镇上的独狼也良久地没有睡下。
冷风不经意地从夜的表皮懒洋洋地吹过,吹落了一片斑驳陆离的烛光。
那些烛光像伤痕,破碎地锈在一块低垂着的湘帘上。
已然阑珊的星光月光很不服气,也争先恐后地跳上这块安静的湘帘。
湘帘遮住的不是美人梳妆的窈窕身影,却是一柄刀薄如蝉翼的剪影。
刀,仍被从容地玩弄于手中。
一柄上斩天子头下砍阎王脚的无鞘快刀,连刚修剪好的手指甲也嚣张地应和着刀锋的凛凛寒意而闪耀生辉,像蓄势待发的暗器。
但玩弄刀的独狼,却浑身有一股厚重内敛的气息,这股气息使他神秘至极,使他那只仅存的眼睛总在燃烧。
那只眼睛已经把另一只失去光明的眼睛彻底吸收了,所以当他用那只眼睛笔直注视着你时,你会感到另一只瞎眼也充斥了杀机。
杀机是他身上永远不会消失的特质。
杀机令他变得可怕,也令他变得深邃,谁也猜不到现在的他,究竟是独狼还是铁公子。
因为他杀机最浓的时候,也是他最温文有礼的时候。